第55章 刑場風雲

2023-12-20 19:00:09 作者: 月出雲
  刑部天牢。

  暗室之中,陰森森冷颼颼,牆壁上嵌著幾個燈盞,裡面的蠟燭灼灼燃燒著,將幽黑的暗室照得一片昏黃。

  夜無煙被捆縛在一個鐵架上,素白的衣衫上滿是點點滴滴的血跡,昭示著之前的惡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

  他的面前,是擺滿了刑具的鐵台。鐵台旁邊,是熊熊燃燒著的爐火。門口兩側,是牢里的守衛,雙眸炯炯地監視著他!

  暗室的牢門被人突然打開,一身明黃色龍袍、披著銀狐大氅的新帝夜無塵緩步走了進來,他的身側,是一身黑衣的莫尋歡。身後,尾隨著數名禁衛軍侍衛。

  「六弟,朕來探望你了!」夜無塵緩步走到夜無煙面前,借著昏暗的燭火,傲然打量著夜無煙。他勾唇高深莫測地笑著,眸中滿是得意的神色。

  夜無煙斂眸不曾說話,他頭上的木簪已經滑落,一頭黑髮凌亂地披垂而下,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唯露出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唇,唇角,勾著一絲淺淡的慵懶的笑意。

  「六弟,你我鬥了這麼多年。最後竟然是你敗了,這倒是為兄沒有料到的啊!你身經百戰又如何,你文韜武略又如何,可是到了最後,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功虧一簣,敗到了朕這個什麼都不如你的人手中。六弟,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哈哈……」夜無塵仰首狂笑道。

  夜無煙緩緩抬起頭,冷冽的眸光凝視著夜無塵,靜靜說道:「夜無塵,你看看你身邊的人,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你可不要把大好江山拱手讓給別人!」

  夜無塵聞言眸光一冷,他微笑著道:「六弟,尋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朕,這江山是他幫朕奪來的,也有他的一半,朕就算送給他一半江山也不為過。可是,尋歡不要,你休要在此詆毀他!」

  夜無煙斂著睫毛,就連看都不曾看夜無塵一眼。夜無塵面色一寒,示意侍衛用刑。火紅色的烙鐵印在了夜無煙的肩頭,一陣鑽心的疼痛在肩頭炸開,夜無煙睫毛顫了顫,卻是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夜無煙,你覺得值得嗎?為了一個女人,自投羅網,丟了江山丟了命。你呀,和你的爹真是一樣的德行。你的爹爹就是因為一個女子,被父皇奪了江山。而你,也同樣為了一個女子,丟了唾手可得的江山。你覺得值得嗎?」夜無塵的這番話讓夜無煙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緩緩睜開眼眸,盯著夜無塵,冷聲問道:「夜無塵,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夜無塵挑了挑眉,凝聲道:「六弟,不,你不是我的六弟。難道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孩兒嗎?你的崑崙婢母妃,以前是慶宗皇帝的妃子,後來又被父皇寵幸。她曾經跟了兩個男人,難道你不知?可憐啊可憐,奉行一夫一妻這個承諾的崑崙婢,竟然嫁了兩個男子。而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兒子,而是慶宗皇帝的孩兒。」

  夜無煙眯眼,雙眸中迸出危險的冷光,一字一句,嘶聲說道:「夜無塵,你休要胡說。」

  「朕胡說?」夜無塵展顏笑了起來,「也怪不得你不信,恐怕就連你的母妃,都不知你究竟是誰的孩子吧!但是,朕卻知道,只不過,朕知道得太晚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朕是登基後,從母后那裡知曉的。若朕早知曉這個消息,還和你爭什麼皇位?就算你做得再好,就算你再出類拔萃,父皇也根本不會讓你做皇帝的。難道你沒有覺察出來嗎,父皇對你雖然欣賞,卻是處處打壓。那是因為,你十八歲那年,母后拿了你的血和父皇的血滴血驗親,結果你猜怎麼著?你們的血液根本就融不到一塊。所以,你……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兒子,而是,慶宗皇帝的兒子。父皇一直忌諱你,他害怕你會為父報仇,殺了他奪了他的江山。所以,十八歲那年,他將病弱的你遣到了邊關,不過是想要你自生自滅。卻未料到,你竟然活得如魚得水,還將北部兵權握在手中。這樣也好,父皇便只有利用你為他守衛江山。可是,這又怎麼樣,就算你做得再好,就算支持你的朝臣再多,父皇還是不會立你為皇帝。就算朕不奪你的兵權,父皇也會奪去的。唉……母后為了鼓勵朕上進,能和你分庭抗爭,竟然一直沒有告訴朕這個消息。平白讓朕因為你這個強大的對手,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年。」夜無塵唉聲嘆氣地說著。

  夜無煙心中一片悽然,他竟然是慶宗帝的孩兒,就是他稱了二十多年的父皇害了他的生父?原以為,他的父皇,之所以對他如此苛責,是因為他母妃是崑崙婢的身份。卻原來不是。他竟然不是他的親子?

  夜無煙搖搖頭,他不信。

  夜無塵和她母后所說的話,他一句也不信。

  「夜無煙,這個江山是朕的,你休想從朕的手中奪走!你竟然狼子野心,想要謀反?」他冷笑著說道。

  一個時辰的酷刑,夜無煙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兩個時辰的酷刑,讓他耗盡了精神,幾乎連眼皮也都快睜不開了。

  他感覺到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他想像著瑟瑟的模樣,在心底細細繪成一幅永不褪色的彩畫,他將它擁放在心中,哪怕歲月流光易逝,任憑良辰美景日後僅能憑欄回憶。哪怕命歸黃泉,這副清麗的面容,將會生生世世地偎靠在他的心中,不遺不棄。

  「皇上,以免夜長夢多,還是及早下手吧!」莫尋歡蹙眉說道。

  「你說的是!」夜無塵揮了揮手,施刑的人即刻收起了手中的刑具。

  夜無塵緩步走到夜無煙面前,淡笑著說道:「六弟,你走好!」

  瑟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的酣戰。

  她穿著銀色盔甲,指揮著三萬精兵,城門攻破後,兩萬兵馬和城內的一萬兵馬匯合,瑟瑟率領著他們向刑部大牢衝去。

  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不一會兒便落滿了肩頭,冷意沁人。周遭儘是呼呼的風聲和兵刃的磕碰撞擊聲、慘叫悶哼聲。

  他們這不到兩萬的海盜,要對峙京城的十萬禁衛軍。令瑟瑟憤恨的是,這十萬禁衛軍中,竟然隱藏了無數的伊脈國忍者。

  瑟瑟領著兵將們正向前沖,就見一個黑衣人騰空躍來。

  瑟瑟認得,他便是莫尋歡手下的忍者,蘭棠。那次在潛船上,曾聽莫尋歡這般稱呼他,他的忍術和武功應當也很高,不然,做不了莫尋歡的貼身護衛。

  一交手,瑟瑟便發覺,蘭棠果然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對手,但只和瑟瑟戰了幾十個回合,蘭棠便明顯處於下風,不是瑟瑟的對手。

  末了,他手中也偷偷掏出一個琉璃彈,閃耀著異光,拋了過來。瑟瑟清眸一眯,從馬上縱身而起,新月彎刀出鞘,身在半空,一個漂亮的翻轉,手中彎刀挽了一個花式,對準那道異光彈了過去。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本要炸裂的琉璃彈如流星般向蘭棠站立的地方墜落。只聽「砰」的一聲,空中綻出一朵白色的花朵。

  夜無煙的五萬精兵也通過江東水道,到了緋城之外,由金堂指揮著,殺入緋城。

  瑟瑟這邊的兵士早已占據了上風,她率領著兵馬,包圍了刑部大牢。

  「江瑟瑟,你果然夠本事。只是可惜得很,夜無煙在我們手中,你們這些反賊,攻下了城讓誰來做皇帝?」夜無塵的聲音從前方緩緩傳來,冷冽、殘忍。

  黑暗中,新帝夜無塵在禁衛軍和朝中武將的簇擁下,緩步走了出來。

  「江瑟瑟,放下你手中的刀劍,否則,別怪朕下手狠!朕只需一個命令,夜無煙的人頭即刻便落地!」夜無塵冷冷說道。

  他和莫尋歡還不及從天牢出來,便聽到了敵軍攻城造反的消息,未料到這些反賊首領竟然是今日差點兒斬首的江瑟瑟,更未料到她攻城的速度如此之快。

  這麼快便到了刑部天牢!

  瑟瑟的手緊緊攥了攥,她眯眼笑道:「夜無塵,你除了要挾人,別的還會什麼?」

  「哈哈哈……」夜無塵仰天笑道,「朕會要挾人,這便足夠了!」

  瑟瑟立在黑夜之中,雙方的兵士有一瞬間的對峙。她在等待,方才,她已經命鐵飛揚偷偷潛入到天牢中去救人了。

  她期盼著,夜無煙能安然地被救出來!

  夜已經很深了,瑟瑟的眼角餘光掃到了鐵飛揚的身影。

  瑟瑟原本以為,鐵飛揚平日裡已經夠冷酷了,再如何冷,恐怕也不過如此。可是,此時,他發現,鐵飛揚的臉色,竟然好似結了冰一般,寒意凌人,比之平日,要冷數倍。

  他走到瑟瑟面前,沉聲稟告道:「王妃,王爺已經被救出,我們無須再顧慮,這就和他們拼了!」他轉身高呼道,「兄弟們,夜無塵寵信男寵,禍亂朝綱,我們殺!」

  「鐵飛揚,人呢,你救到哪裡去了,我要見他!」瑟瑟一把抓住鐵飛揚的肩頭,沉聲問道。

  「我讓兵士帶主上回璇璣府了!」鐵飛揚沉聲說道。

  「鐵飛揚,他在哪裡,我要親自護著他!幾個兵士怎麼可能保護得了他。若是再被抓回去怎麼辦?」瑟瑟冷聲說道,「在哪裡,你說!」

  瑟瑟著急地吼道,方才若不是被蘭棠纏住,她就應該親自潛到牢中的。

  鐵飛揚一言不發,縱身一躍,已經和敵兵戰在了一起。

  瑟瑟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胸口處被什麼絞住了,透不過氣來。鐵飛揚對夜無煙的生死再無顧忌,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夜無煙已經被救了出來,二是,他已經不在這人世了。

  如若被救了出來,此時處處危險,他怎麼可能派幾個兵士護著他回璇璣府?

  瑟瑟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兒從馬上跌落下來!

  難道說,夜無煙,已經不在了?!

  夜風吹起她的長髮,露出她秀美的臉蛋,此刻,這張清麗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

  痛,沒有!

  悲,沒有!

  怒,沒有!

  ……

  有的,只是冷,一種無法言說的冷。

  這種冷帶著一點肅穆,令人覺得仿佛在她面前,做出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是僭越。

  她縱身躍起,腰間新月彎刀出鞘,寒冽的冷光乍起,向著前方揮去。

  夜,很深了。

  而戰事,才剛剛開始……

  璇璣府。

  廂房內,爐火燃燒得正旺,屋內暖意熏人,不時有「噼啪」的輕響,是細碎的木屑爆裂聲,在這靜謐的室內顯得格外地清晰。

  太監總管韓朔侍立在屋內,望著床上酣眠的嘉祥太上皇,眉頭緊蹙著。片刻後,他移步到床榻前,低語道:「太上皇,您醒醒!醒一醒!」

  片刻後,嘉祥太上皇睜開眼睛,眯眼瞧著韓朔,沉聲說道:「韓朔,你不要命了,孤在歇息時,你竟然敢來打擾!」

  韓朔慌忙後退幾步,跪倒在地。

  「老奴該死。但是,老奴實在是心中焦急,老奴想喚醒太上皇,看太上皇是否記起前事了。眼下,戰事緊急,只有您能出來主持大局了。」韓朔沉聲說道,「只有您揭穿了莫尋歡和新帝相勾結謀害您的事實,才能使這場戰事平息。」

  「韓朔,你是在擔憂那個叛賊吧,你已經投靠他了?」嘉祥太上皇從床榻上起身,咳嗽了兩聲,冷聲問道。

  「太上皇,您已經記起前事了?真是太好了!」韓朔驚喜地抬頭。

  嘉祥太上皇淡淡哼了一聲:「不錯,孤已經記起前事了,韓朔,你讓孤現在出去,揭穿無塵的事情,豈不是讓孤把江山拱手送到那個叛賊手中?」

  「太上皇,老奴斗膽說幾句,璿王也是您的孩子啊,他雖然起事,也是被逼無奈啊。他事前料到新帝會對太上皇不利,是以,來函給老奴,老奴才尋了機會,將太上皇從宮中悄悄轉移了出來。您身上的蠱毒,也是璿王派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狂醫才醫治好的。以老奴看,璿王忠孝兩全,仁義天下,實當為帝。反觀如今的新帝,寵幸男寵,引狼入室,非帝之人選啊!」韓朔大著膽子,冒著被處死的危險,聲聲規勸著。

  「韓朔,他不是孤的孩兒,他是慶宗帝的孩兒。什麼被逼無奈,他起事,就是為了把江山再從孤的手中奪回去,孤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嘉祥太上皇暴怒道。當年,他弒兄奪位,而如今,兄長的孩兒又起事來奪他的江山,這就是報應吧。

  「太上皇,誰告訴您璿王不是您的皇子的?」韓朔大驚道。

  嘉祥太上皇心機比較重,有些心事,就算是近身的奴才也並不知曉。何況這種事關他臉面的事情,他怎麼會讓別人知曉。

  韓朔知道嘉祥太上皇心中其實是很讚賞夜無煙的,雖然他不是很理解他何以要對夜無煙那般嚴酷,卻未料到,他認為夜無煙不是他的皇子。

  「這個你就不用問了。」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目光微凜。

  「太上皇,這事是不是明太后說的?」韓朔跪在地上,問道。

  「不是她說的,是滴血驗親。」嘉祥太上皇嘆息一聲道,他猶自記得,當年,當那兩滴鮮紅的血在雪白的碗內無論如何也不能融在一起時,他那失落絕望的心情。

  「太上皇,璿王的血是您親自從璿王身上取出來的嗎?」韓朔凝聲問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震,當年,夜無煙受了傷,他便派了為夜無煙治傷的御醫去取了夜無煙的血。是否是從夜無煙身上取出來的,他並未親見。可是,那御醫殷廷是他信任的臣子,他是決計不會欺騙他的。

  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雖未親見,但是,殷御醫決計不會騙孤。」

  「太上皇,就算璿王不是您的皇子,可是,您忘記了新帝給您下的蠱毒了嗎?新帝若勝,必還會對太上皇下手的。請太上皇三思啊!」韓朔不斷叩頭,臉上一片焦慮之色。

  「稟太上皇,璇璣公子求見。」門外的侍女已經知曉了嘉祥太上皇的身份,在門口高聲稟告道。

  「傳他進來!」嘉祥太上皇淡淡說道。

  話音方落,鳳眠快步走了進來。

  他並未走到屋中,而是在門口靜靜站定,見了嘉祥太上皇也不施禮跪拜,墨玉般清冷的眸不帶一絲感情從太上皇臉上淡淡掃過,冷聲道:「璿王已經被夜無塵所害,這下太上皇可以放心,江山絕不會落到璿王手中了。」

  「什麼?你說什麼?」韓朔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轉首駭然望向鳳眠。

  鳳眠站在燭火的暗影里,清俊的面容一半籠在燭火的陰影里,一半籠在暗影里。

  「鳳公子,你說的可是事實?!璿王,他真的……遇難了?」韓朔起身,幾步跨到鳳眠面前,伸手抓住鳳眠的肩頭。借著燭火的微光,他看清了鳳眠那雙墨玉般的黑眸中飽含的沉痛,看到他緊抿的薄唇蒼白得毫無血色,看到他一向白皙的面色呈現出一種死灰的慘白。

  鳳眠,這個溫雅的男子,唇邊一向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的,如若不是巨大的打擊,他怎麼會這麼沉痛。韓朔心頭劇震,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如若不是身後的桌案阻住了他的身子,他幾乎癱倒在地上。

  眼前,浮現出一張絕色的容顏,如煙如霧,唇角綻放著清純的笑意,好似九天仙子一般。她對他說:「韓朔,你是一個好人。我恐怕時日無多,煙兒在深宮,無依無靠,以後就托你照顧了。」

  可是,他終究沒能保住他,沒能保住那個如花如夢般女子的孩兒。

  嘉祥太上皇坐在床榻上,聞聽這個消息,一瞬間,好似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他緩緩扶著身側的床柱,才勉強站起身來。

  夜無煙,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心頭之患終於不在人世了嗎?毫無疑問,他其實是希望他死的,但是,這麼多年,他卻一直下不了狠手除去他。而如今,他終於不在了,可是,他心底卻沒有一絲欣喜,反倒是好似被重錘擊過,疼痛的難受,空落落的難受。

  「璿王早在去劫刑場之前,就已經告知我們,萬一他有意外,要我們擊敗夜無塵,扶持夜無涯上位。太上皇,夜無涯應該是您的親兒吧!您若是不希望江山落到外寇手中,就請速速決斷。」鳳眠一字一句,冷聲說道,言罷,轉身從室內走了出去。

  夜很深了,雪花無聲從空中灑落,好似在祭奠著什麼。

  一片雪花,飄落到鳳眠的眼角,瞬間融化,好似一滴熱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黑天,白雪,紅冰。

  刀光,劍影,矢芒。

  砍斫,吶喊,殺與被殺。

  毫無疑問,這場戰事是激烈的。然而,無論怎樣激烈,它的輸贏對瑟瑟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她現在只想知道,夜無煙到底怎麼樣了?鐵飛揚說救出來了,可是眼下狀況,救著人肯定是闖不出去的。

  到底是救到哪裡去了?

  瑟瑟抬眸四處觀望,眸光忽然凝注在刑部天牢最高的那處屋檐上,那裡也有兵士在激戰,不過因為是在最高處,是以人並不算多。不時有兵士攻上去,卻被守護在那裡的人踢了下來。

  瑟瑟心中忽然一滯,她頓住身形,清冷的彎刀停滯在半空里,一動也不動。清妍的臉上,綻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來。

  原來如此,救到那麼高的屋檐上,高處難攻,夜無塵的人上不去。鐵飛揚這個冷麵,害得她方才擔心死了。

  一道凌厲的劍光斜刺里劈來,瑟瑟反手一刀,將來人逼退,借力縱身,施展輕功,從無數人的肩頭飛一般踏過,向那最高處的屋檐掠去。幾個起落,她已經置身於檐瓦之上。

  屋脊上團團守護的幾十個兵士,武藝都不弱,看來應當是春水樓調來的精銳。他們神色淒哀,看到瑟瑟,臉上那一層沉痛更加明顯。

  瑟瑟撥開擋在面前的人,踩著屋檐上的積雪,一步一步,緩步走向他們環繞著的中心點。屋檐上的雪好厚,踩上去傳出嚓嚓的聲音來,聲聲猶如劃在她的心弦上。

  那裡鋪著一條不知是什麼人的披風,披風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厚厚的狐裘。

  瑟瑟唇邊的笑意漸漸凝固,她蹲下身子,雙眼直直地瞧著躺在那裡的人。周圍的聲音好似都消失了,一瞬間,腦子好似空白了一般,呼吸凝止,她甚至沒有察覺到身上從傷口處沁出來的鮮血,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不敢歡喜,怕那歡喜被現實驚碎;亦不敢哀傷,怕那哀傷帶來可怕的結局。她只能讓自己的心空空如也,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接近。

  漫天飛絮,似花飛花,無聲地飄落。

  披風那樣單薄,躺在上面的人,如何經得起這樣的寒冷。

  瑟瑟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緩緩掀開蓋在那人身上的狐裘。待瑟瑟看清了狐裘下的人,她驀然瞪大了眼睛,再也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

  泥血摸糊的衣衫已化成一條條的碎布,好像是被鞭子抽爛的,再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血凝固成堅硬的暗紅,浸染著破碎的衣縷,粘在那人身上——或許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只是一團沒有生氣的血肉,還勉強保持著人的形狀。無法蔽體的破衣露出的肌膚層迭著千百處傷痕,燙傷、鞭傷、刀傷……滿目所及,全身已沒有一處完好。黑髮,大約之前是濕的,已和著血水,一起凍成薄薄的冰殼,連同飛揚的雪花,遮住了他的眉目。瑟瑟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將那層積雪和紅冰撫落,展露在她眼前的,是一張燙傷遍布的臉,根本就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辨不出本來的面目。

  這個硬邦邦的,血肉模糊的,沒有氣息的人是誰啊?

  夜無煙又在哪裡?

  「夜無煙呢?夜無煙在哪裡?」瑟瑟回身,唇角扯了扯,木然的臉上,綻出一抹僵硬的笑意,輕聲問身後的護衛。

  「王妃,請節哀!」那個護衛居然聲淚俱下恭恭敬敬地對瑟瑟說道。

  「節哀,我節什麼哀,夜無煙呢?」瑟瑟一轉眼,看到了立在最外圍的雲輕狂。

  茫茫飛雪,雲輕狂就站立在屋檐的最邊緣,高處風本就很烈,將他的衣衫揚起,帶著一股蕭索淒涼的味道。

  她快步走到他身側,冷聲問道:「雲輕狂,你們把他救到哪裡去了?」

  雲輕狂回身,瑟瑟驚了一跳,她從未看過雲輕狂臉上,有這麼可怕的表情。是的,可怕!悲傷得可怕!他瞧了一眼瑟瑟,良久沒說話。

  要他說什麼呢?

  節哀順變?!抑或是什麼——死者已矣,生者珍重?!

  不!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瑟瑟,嘴唇顫抖,良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輕狂!夜無煙呢?你再不說話,我就殺了你!」瑟瑟冷冷說道,伸手握緊了手中的新月彎刀。

  雲輕狂凝視著瑟瑟眸中的怒色,他一言不發,緩步走到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身前,跪了下去。

  「雲輕狂,你告訴我,這是誰?」瑟瑟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唇邊兀自掛著那抹強行擠出來的淺笑,試圖用笑容壓住心底突然湧上來的恐慌。

  雲輕狂回首,眸光淒涼地望著瑟瑟,低聲說道:「飛揚是從關押璿王的牢房將他救出來的。」

  從關押他的牢房救出來的,就一定是他嗎?

  不!

  這個人絕對不是夜無煙!

  他是何等的風流俊雅,不是白衣飄飄,便是錦繡華服,衣襟上繡著精緻的花紋。那樣高貴那樣飄逸,又怎麼會是這般毫無生氣的樣子。他又是何等的清絕俊美,怎會,怎會是這樣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夜無煙怎麼可能會死?

  他那麼強,怎麼會,怎麼會死?!

  她不相信,這絕對不是他!

  瑟瑟忽然記起,夜無煙的左肩,曾經被她咬過,留下了一道牙咬的疤痕。

  瑟瑟緊緊抿著唇,牙齒幾乎將唇咬破。她伸指,掀開他左肩處的布片,借著雪光,她看到,裸露的左肩處,有一處猙獰而可怕的燙傷,縱然是有疤痕,也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雲輕狂,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主子!」瑟瑟定定站起身來,縹緲地笑著,「他左肩沒有疤痕!沒有那道疤痕!」

  雲輕狂悲憫地抬頭,凝視著瑟瑟臉上那輕輕淺淺的笑,那笑讓她看起來格外地悽美。

  人,已經傷成這樣了,哪裡還能找得到疤痕,就是有,也已經被新的傷覆蓋了,哪裡還找得到。

  「他右腕的骨骼有骨折的痕跡!」

  「骨折,骨折怎麼了?」瑟瑟冷笑著問道。

  雲輕狂夢囈般地說道:「當年,王爺一掌錯將你拍下懸崖,回去後悔恨交加,便將自己的右手斷了。」

  夜風似乎突然冷冽起來,刺骨的冷,帶著十足的寒意,呼嘯著剜過臉頰,無孔不入地鑽入到她的骨縫中,生生地疼。

  她從來不知,他的右腕曾經斷過。

  因為錯將她拍下了懸崖,所以便折斷了自己的腕骨。怪不得他會左手使劍,想必是右手受傷時習練的。

  瑟瑟呆住了,心裏面有一個琥珀般堅硬的部分碎了,碎成細末,碎為塵埃,縱然懸崖撒手之時,她也不曾感到這般絕望。

  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信,在這一刻被激得七零八落。窒息的感覺襲來,眼前一黑,她摔倒在積雪遍布的屋檐上。

  好冷啊,她從來不知積雪的冷是這樣的徹骨,緩緩沁入她的肌膚,侵入到心中。

  她狠狠地咬住唇,從雪地上爬起來,伸手抱住那已然僵硬的再也沒有氣息的身子,她用狐裘緊緊地裹住他,祈求著這最後的溫暖,能讓他醒轉來。

  刑場上,他策馬而來,將她救了出來,使她如死水一般的心激起了漣漪,激起了浪潮,而他,卻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何其殘忍!

  她傻傻地在璇璣府里等待,她帶著這支軍隊苦戰,其實她根本早就知道他以身相替必定有來無回,她只是在渴望獲得一次僥倖的意外,讓他們的愛還有一線生機。

  可命運終不會始終眷顧,在她一次次揮霍了機會之後,迎來的是他血肉模糊的屍身,她甚至再沒有機會看一眼他的面孔,唯一能夠辨認他身份的標記,居然是他為她折斷的右手。

  從進香途中的狹路相逢,到璿王府內的冷然相對,從臨江樓上的一曲和鳴,到煙波湖邊的柔情萬種,從黑山崖下的揮刀斷情,到水龍島上的離愁待訴……

  如果上天不願給他們相處的時間,又何必要給他們相愛的機緣……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就像在春水樓中,相擁著一夜安睡。那時他們只道這不過是生命中最尋常的一夕,渾不知此後便是生離與死別相續。而那淡淡的幸福,縱然是傾盡人力,也再無法追回。

  淚從眸中涌了出來,她倔犟地止住了。可是,痛楚可以狠狠地切斷嗎?

  不能!

  她起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似這寒夜的冰雪,冷得沒有溫度。

  「是誰,究竟是誰這般折磨他?」她冷冷地,咬牙切齒地問道。

  「屬下聽牢里的犯人說,是夜無塵那個狗皇帝。」身側的一個護衛說道。

  瑟瑟夢囈般地笑了笑,輕輕地將夜無煙放在屋檐上,又溫柔地蓋住他。

  她起身,立在屋檐上,眯眼,居高臨下,看著底下的戰團。夜無塵面前有幾員身著盔甲的大將,還有幾十名身著禁衛軍服飾的皇宮高手。鐵飛揚被莫尋歡纏住了,根本就沖不進去。

  瑟瑟攥了攥拳頭,望著那無數個向這裡衝來的兵士。足尖在屋檐上一點,身子一彈,在屋檐上連縱,最後足尖點在樹幹上,搖落一樹的積雪。

  「護駕!」有兵將看到從天而降的瑟瑟,嚇得高呼起來。

  瑟瑟左手一揮,無數根銀針從袖中激射而出,一聲聲慘叫,衝上來的兵士皆被刺中了穴道。

  幾員身穿盔甲的大將前來阻擋,瑟瑟拔刀,新月彎刀的寒芒在空中掠過,真氣將漫天雪花激得向前斜斜飄去。用了數十招,她便將幾名大將擊敗,衝到了夜無塵的面前。

  她揮刀向夜無塵砍去,斜地里一道刀光向她肩頭刺來,她不躲也不閃,依舊向夜無塵的脖頸砍去。一擊而中,而她左肩也受了一劍。

  幽冷的刀光閃過,夜無塵嚇得閉上了眼睛,刀鋒擦著他的脖頸掠過,疼痛襲來,那一瞬,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保護著他的侍衛看到他脖頸鮮血橫流的樣子,也嚇得呆住了。

  可是,他並沒有死,他還能呼吸。

  她的刀,只差一線,便割斷了他的喉嚨。她那一刀本能殺了他的,可是,卻偏偏沒殺他。

  他疑惑地睜開眼睛,眼前又是一片刀光,左臂又是一痛。然後是右臂,再是前胸,大腿……每一次刀光閃過,他身上就會多一道傷痕,不算深,不足以致命,然而卻疼得厲害。不一會兒,他的身上,便傷痕遍布,明黃色的宮裝,已經被鮮血浸染。

  他猛然明白,這個女人,不是不殺他,而是,要先折磨他。她,是在為夜無煙報仇!

  夜無塵一向瞧不起女人,而眼下,他被眼前這個女子徹底地震撼了,嚇住了。

  這個女子,似乎是不要命了,不!確切地說,她就是不要命了!

  她想死!

  他的侍衛向她發招,能躲過的她躲過了,躲不過的,她索性不再躲,依舊向他發招。

  他的身上有傷,她的身上亦是同樣!

  夜無塵望著瑟瑟冷絕的表情,他不知到底哪一刀會結果了他的性命。

  他徹底地怕了!

  他是皇上,是一國之君。可是,他終究顫抖著說道:「你不要殺朕,朕真的沒殺夜無煙!朕……朕是要拿他做人質的……朕也不知他怎麼會死!」

  可是,瑟瑟哪裡信他的話。清冷的眸中寒意忽盛,刀光,直直向著夜無塵脖頸上斬落。

  一道劍光,從一側忽然探出,生生接過了瑟瑟這一招。而來人,卻被刀氣所及,向後蹬蹬退了幾步,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瑟瑟心中大怒,這個人竟然阻住了她的致命一招。她定睛看去,來人一襲紫袍,分明是嘉祥太上皇貼身護衛的服飾。

  就在此時,耳聽得有人高喝道:「太上皇駕到!太上皇駕到!」

  那喊聲貫了內力,聲音雖不大,卻傳到了每一個人耳畔。

  一瞬間,酣戰的雙方看到前方浩浩蕩蕩來了許多兵將,正是圍困璇璣府的兵將。隊伍前方,有一匹白色戰馬,馬上之人,身著明黃色龍袍,正是應該重病臥床的嘉祥太上皇。

  嘉祥太上皇的餘威顯然比夜無塵這個新帝的威懾力要高很多,那些兵士看到他現身,都不知不覺停止了酣戰,幾員大將慌忙走到他身前,施禮跪拜。

  嘉祥太上皇命令身側的侍衛將瑟瑟團團圍困住,冷冷說道:「把這個弒君造反的海盜先擒住!」

  瑟瑟執著新月彎刀,忍著傷口的劇痛,冷冷而笑,眸光卻依舊緊緊盯著被護衛們護著遠離她的夜無塵。

  夜無塵,算你命大!不過,她不會放過他的。

  「太上皇,不可啊!」韓朔聽到嘉祥太上皇的命令,哀聲求道,「太上皇,您現在應該擒住的人,是伊脈國的賊子,莫尋歡!」

  嘉祥太上皇看到夜無塵已經平安地被侍衛們護著退去,鬆了一口氣,可是,再讓侍衛們去尋莫尋歡,卻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鐵飛揚原本和莫尋歡一直對決的,聽到嘉祥皇帝要對瑟瑟不利,他逼退莫尋歡,躍到了瑟瑟這邊,護在了瑟瑟身前。

  莫尋歡便趁著這一瞬的工夫,放出一道淡藍色的煙霧,遁逃而去。

  嘉祥太上皇的目光凝視著瑟瑟,方才,他驅馬前來時,便看到這個女子在殺夜無塵,弒君的行為,他如何能夠容忍。

  侍衛們得了令,正要向瑟瑟和鐵飛揚出手,就在此時,皇宮方向,有煙火突然炸開。有快馬傳了命令過來,夜無涯的軍隊和金堂的兵馬裡應外合,已經占據了皇宮。

  包圍圈外,傳來了一陣陣馬蹄聲,又有一隊軍隊沖了過來,為首之人,正是一向行事低調的逸王夜無涯。

  夜無涯早已從探子口中得了眼前的形勢,他從馬上翻身而下,快步疾走到嘉祥太上皇面前,一襲藍衫在夜風中獵獵飄揚,俊美溫雅的五官,不知是因為這戰事,還是別的原因,平添了幾分冷意。

  「父皇,兒臣救駕來遲。方才兒臣已經和六弟的兵馬聯手,將皇宮內的外寇肅清。不知父皇這裡情況如何?可是擒住了莫尋歡那個賊首?」夜無涯沉聲說道,聲音溫雅中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霸氣。

  嘉祥太上皇似乎直到此刻,才驀然發現,他還有這麼一個皇子。

  「無涯,你的武藝,何時也這般高了?」嘉祥太上皇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問了一句不相干的問題。他實在是太過驚異了,這個默默無聞的孩子,竟也是這般深藏不露的嗎?

  「父皇,兒臣也是近幾年才武藝漸長。六弟是為了肅清外寇,並沒有奪位之心,兒臣懇請父皇赦了眾位將士和前來相助的海盜!」夜無涯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嘉祥太上皇望著跪在積雪中的夜無涯,深邃的眸中,泛起了一絲絲的漣漪。他仰首望了一眼天牢的屋檐,再看了看包圍圈中的瑟瑟,臉色如同死灰般蒼白。

  他沉聲命令道:「起駕回宮!」

  兵將們簇擁著嘉祥太上皇回宮而去。

  夜無涯疾步朝瑟瑟走來,看到瑟瑟渾身浴血的模樣,墨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心痛。他快步走到鐵飛揚面前,輕聲道:「一定好好照顧她!」

  瑟瑟就在他那句話的尾音里,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翌日,南玥朝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嘉祥太上皇雖然病癒,但卻無心掌管朝政。夜無塵受了傷也受了驚,一直處於重病之中,而他勾結伊脈國外寇以及寵幸男寵的事情,終於在南玥傳開。

  嘉祥太上皇廢了新帝夜無塵,改立逸王夜無涯為帝,國號慶逸。

  臘月初十這場戰事,在南玥正史中,只有寥寥幾筆。但是,史官還是把它詳細地記入到了南玥副史中。因為這場戰事,有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了。

  這個人,曾經是南玥朝堂上的一個傳奇,抑或是一個傳說。

  那便是璿王夜無煙。

  史書中記載,他派人用十五萬兵馬拖住了朝廷派出的五十萬兵馬,自己卻金蟬脫殼,從江東水道,率五萬兵馬奇襲緋城,在攻打皇城時,和逸王夜無涯裡應外合,控制了南玥朝堂。而他,卻為了一個女子身死,將江山拱手送到了逸王夜無涯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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