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蘇念,我要搬走了(3)
2023-12-20 18:57:59 作者: 西西東東
「不過也還好啦,直接回國總比在這裡耗費青春來得好。」許詩凡挽著程熹微的胳膊,「我還見過在這裡一年兩年三四年,一直在讀語言,卻騙家裡已經快畢業的呢。杜若至少有直面失敗的勇氣。」
程熹微握住許詩凡的手,說:「嗯,我們留在這裡也要加油!」
「是啊。對了,我被H大錄取了。」許詩凡兩眼亮晶晶的,「打算過去讀研,全額獎學金。」
「真的啊!」程熹微激動得嚷了起來。
H大是法國有名的商學院。她自己念的都是公立學校,不用交學費,每年只用幾百歐的註冊費。但私立商學院就不一樣了,單單學費一年就是一兩萬歐啊,還總在上漲。當然,學校畢業證的含金量也是槓槓的,一旦拿到了,前途一片光明,好多法國人拿著錢都考不進去呢。
但許詩凡不僅被錄取了,居然還全額獎學金!
「許詩凡你簡直是我的偶像!」程熹微比自己被錄取了還開心,「偶像偶像,我一定要向你學習!」
許詩凡笑著掐了掐她的臉蛋:「你論文十八分也很厲害好不好!咱們繼續加油!」
嗯,加油!
人生沒有跨不過的坎,也沒有渡不過的難關,只要一直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努力奮鬥著,拼搏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晚上程熹微沒有做晚飯,她記得自己還欠蘇念一頓飯呢,順道算慶祝她研一畢業,也算是吃個散夥飯,出去吃一頓大餐再合適不過了。
但蘇念卻不願意,堅持要在家裡吃。
不想吃得太簡單,又不想做到太晚讓蘇念挨餓,程熹微一陣手忙腳亂,最後做完還是晚上八點半了。
一桌菜,蘇念慢條斯理、安靜地吃著。程熹微時不時地瞟瞟他,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但他連眼皮都不帶抬的,更別說主動提起昨天晚上她說的那件事了。
「蘇念……」程熹微弱弱地開了口,「我要搬出去了……」
說完頭都不敢抬。
但蘇念沒聽到似的,仍舊一言不發。
程熹微瞄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房子我已經找好了,明天就搬。」
蘇念眉頭輕斂,放下筷子,盯住程熹微:「為什麼?」
程熹微眼神飄忽地左右看了看,說:「我……我覺得這裡離小巴黎還是遠了點,有時候晚上回來,還是不太方便。」
蘇念聲色清冷:「小巴黎也有房子,就在你學校附近,那我們搬過去。」
程熹微:「……」
蘇念繼續吃飯。
程熹微又說道:「我……我現在沒有經濟問題了,不想以工換房了,要專心學習。」
蘇念:「那就不幹活了。鐘點工到處都有。」
程熹微:「那我不是白白蹭住……」
蘇念:「那你每個月給房租。」
程熹微琢磨了一下,又說:「我房子都租好了,訂金都給了,也跟人家說好了明天搬,事先也跟愛瑪太太打過招呼的。」
蘇念再次抬起眼皮:「訂金多少?我補給你。」
「這不是訂金的問題啊!而是……」程熹微頓了頓,直視他的雙眼,「而是我不想住在這裡了!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你明白嗎,蘇念?我就是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
「我不明白!」蘇念重重撂下筷子,盯著程熹微,眼裡的怒氣噴薄欲出。
程熹微沒見過他這副表情,心下一跳,愣住了。
四目相對,一個眸色深沉,醞釀著駭人的怒氣,一個兩眼水汪汪,露出一抹怯意。
屋子裡飄溢著飯菜的香味,安靜極了,許是廚房的水沒有關牢,極靜的環境下就只聽見水滴,滴答、滴答……
最終蘇念閉眼,揉了揉眉心,語氣緩和下來:「程熹微,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沒有。」程熹微很快地回答。
如果說她之前還誤會他有女朋友了,但上次給愛瑪太太打過電話就知道了。那位金髮姑娘是愛瑪太太的女兒,她還特地問過她們有沒有見面,說她女兒對她特別好奇。
但她要搬走,根本原因不是蘇念有女朋友了,而是……
發現自己對他動心了。
「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蘇念扯著嘴角睨著她。
程熹微眼神一閃,慌亂嚷道:「你胡說什麼呢!」
「那你說為什麼要搬?」
「我就是不喜歡你不行嗎!」程熹微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勢逼急了,「就是不喜歡和你一起住不行嗎?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兩年了,受夠了行嗎?我就想一個人自由自在開開心心不行嗎?」
蘇念一動不動地盯著程熹微,眼圈隱隱有些發紅,低聲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的日子都是煎熬,都過得不開心。」
「是。」程熹微咬牙道,「你知道現在留學生的圈子裡都怎麼說我?說我勾引未成年,高中生都不放過!沒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了你知道嗎?」
蘇念垂下眼瞼,說:「我現在十八歲六個月,已經高中畢業了,程熹微。」
「是啊,你已經成年了,馬上要上大學了,不需要人照顧了,你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啊。」程熹微覺得頭疼,似乎她跟蘇念總說不到一個點上面去。
蘇念抬眼:「我說不許搬呢?」
程熹微皺眉:「蘇念,麻煩你成熟一點,講點道理好嗎?你有什麼權力禁錮我的人身自由、干涉我的生活啊?當初搬進來之前我和愛瑪太太就說好的,想搬走提前一個月打聲招呼就可以了。」
蘇念扯了扯嘴角,悠悠然站起身,雙手撐在餐桌上,壓下身子一寸寸地欺近她,雙眼將她牢牢鎖住,眼神冰冷而堅定:「程熹微,我的世界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蘇念已經不記得父親去世前自己是什麼模樣,他的記憶仿佛是在聽到父親噩耗的那一瞬間才被激起,此後發生過的每一幀,都在腦海深處從不曾抹去。
那些他只見過寥寥數面的親人們全都聚集在這個屋子裡,沉默地、哀傷地、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一個個過來擁抱他,給他親吻,悲憫地說著「可憐的Martin」。接著他們討論關於他的撫養問題和父親留下的大筆產業該怎麼處理。
沒有人告訴他父親到底怎麼了,不管他怎麼問,怎麼哭鬧,沒有人回答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後來他發現哭鬧是不管用的。只要他安靜,沉默,乖乖地待在一邊,偶爾,他們會忽略他的存在,不小心透露出什麼。
比如痛恨地咒罵騙了他父親的中國女人,比如悲嘆父親在中國出了車禍。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也大概是對親人們的有意隱瞞耿耿於懷,他和他們從來都不親近。他習慣了靜靜地聽他們所說的一切,試圖從中分析出自己想要的蛛絲馬跡來。
也大概是這個原因,他對旁人的情緒,敏感到了細緻入微的程度。
程熹微向來是簡單到一眼就能看穿的女孩兒,所有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腦袋裡在琢磨些什麼,眼睛不抬都能猜得到。
上次瑞士之行,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有些感情再掩飾不住,呼之欲出。
但他披著風雪從纜車上下來的那一刻,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和頭也不回的背影,突然發現有些事情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
一旦他步步逼近,那個膽小鬼必然步步退縮,甚至就和她在瑞士一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所以他克制著,保持他們之間的距離,只要一切維持原樣就好,那現在又是哪裡出了錯?
蘇念緊緊盯著程熹微,看入她的眼,試圖從中找出破綻,但她那雙向來乾淨到通透的眸子裡,此刻除了沉重的無奈和若隱若現的惶恐,什麼都沒有。
程熹微被蘇念盛氣凌人的模樣驚得怔愣住,眼見他越來越近,氣息越來越濃烈,慌亂地站了起來,還腳底打結似的不小心踢翻了座椅。
「我的世界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但是……
程熹微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但是我遲早要走的啊,我們遲早要分開的啊。」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遠遠不止那五歲的年齡差。
程熹微覺得自己狼狽極了,垂眼低頭,抹著眼淚就快步回了房。
蘇念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腳步,聽著那「咔嚓」房門落鎖的聲音,仿佛這一下鎖住的不只是房門,更是心門。
他揉了揉眉心,突然用力踹了餐桌一腳。
這操蛋的十八歲!
程熹微一宿沒睡,慢騰騰地把行李都收拾好,給許詩凡發了條信息,讓她明天別來接她了。她打算一早就走,最好趁著蘇念沒起床就一個人默默溜了。
收拾行李是件挺麻煩的事情,好在她平時有不用的東西隨時丟掉的習慣,所以收拾下來,東西也不是特別多,只是最後收拾到上次買的那一堆錢包時,有些哭笑不得。
一切都是從那天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吧。
程熹微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那堆錢包帶著,否則依蘇念的性子,會直接扔了吧,那也太浪費了。
嗯,留下做個紀念,一年用一個的話,也得記他幾十年吧,這傢伙還真是厲害啊!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程熹微輕手輕腳地出去客廳,打算把剛剛晚飯的碗洗了,再趁著天亮前,把廚房好好清理打掃一遍,沒想到客廳的燈還亮著,蘇念還坐在那裡。
熹微已經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氣就默默地走過去,動作嫻熟地收拾碗筷,一邊收拾著一邊掃了他幾眼,見他雙眼都熬紅了,忍不住說道:「你還不睡覺?」
蘇念沒答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但程熹微拿著碗筷到廚房,他就跟了過去。
程熹微洗碗,他立在門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瞬不瞬地看著。
程熹微被他盯得動作都不順暢了,深吸一口氣說道:「對了,愛瑪太太說讓你考完試就去瑞士和他們重聚,所以暫時沒找人來替代我。」
她洗好碗,擦了擦手,開始收拾廚房裡的東西,說:「冰箱裡還有一些菜,你去瑞士的話,記得把冰箱清空了,否則等你回來菜都壞了,很難清理的。」
熹微轉身收拾櫥櫃,裡面有些她平時做菜的調料,不知道以後在這裡的,還會不會是中國人,她也就問了蘇念一句:「這些東西還要嗎?」
蘇念搖了搖頭。
她將東西扔到垃圾桶。
「這些是黑木耳,還有銀耳,平時我們喝的銀耳湯就是這個泡發的,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還要不?」程熹微拿著幾包黑白木耳問他。
蘇念搖頭。
「這包是香菇,也是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還有這些火鍋底料,用起來很方便,直接加水加菜煮熟就可以吃了,要的不?」
蘇念搖頭。
都不要了啊……
「你都不要的話,我都扔了哦?」程熹微回頭看他一眼。
蘇念正好抬起眼皮看著她。
深邃的眼底不再像昨晚那樣盛氣凌人,流溢著黯啞的光彩,沉沉地透出幾分倦怠。
「程熹微,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他輕聲開口,聲線低啞。
程熹微眼神一閃,拿著火鍋底料的手微微一顫,東西就直接掉進了垃圾桶。
她慌亂地收拾好廚房,眼神飄忽地看了看天色,準備回房拿行李,側身經過蘇念的時候,卻被他扣住手腕。
「你一定要走?」
兩個人距離極近,他溫熱的氣息氤氳在她額頭,只讓她覺得眼前一陣陣眩暈,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一般,腳底發軟,連他手心的溫度都讓人覺得灼燙不已。她垂下眼瞼,掩住自己的慌亂,抿唇「嗯」了一聲。
良久,蘇念才放開手,她就像窒息已久的人突然得到新鮮空氣一般,迅速離開他身側,大口呼吸。
等她拿著行李再出來,客廳里的燈依舊亮著,只是蘇念不在了。
她環顧了一圈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屋子,餐桌、茶几、沙發、酒櫃,都是她生活過兩年的痕跡,還有那個她專屬天地的廚房……
她垂下眼,沒再多看,放下鑰匙轉身就走。
蘇念聽著她艱難地拖出行李箱,在客廳停留了片刻,鑰匙放在茶几上一聲輕微的「叮噹」,接著門開,門關,電梯「叮」的一聲響,接著是下行的聲音。
他立在陽台上,看著程熹微再次出現在視線內,還是穿著剛剛的白色T恤牛仔褲,一手一個行李箱,大概是行李太重,拖得有些困難。
到了地鐵口的時候有人過來幫忙,兩手一左一右地接過箱子,她受寵若驚地跟在後面,大概是在連連道謝。
很快,她瘦小的身子鑽進地鐵站,再也看不見。
六月的早晨,空氣很清新,天亮很早,沒一會兒陽光已經觸到陽台一角,陽台上的小花們競相伸展嬌嫩的蓓蕾,還夾帶著凌晨沒有消散的夜露,不時有鳥兒飛過,嘰嘰喳喳熱鬧極了。樓下的麵包房也開始工作,飄來陣陣巴黎街頭特有的香味。
蘇念入定一般站著,看樓下的行人漸多,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衝進地鐵站,有人拿著報紙,有人拿著麵包,有人提著公文包,下樓梯時都和程熹微一樣,頭都沒回。
中午太陽變得熱辣,樓下的咖啡館開始有人光顧,食客們一對一對地在露天卡座上坐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放聲大笑,Waiter端著盤子忙碌地穿梭其中,直到下午,這些食客換成喝著下午茶曬著太陽的另一撥人。
地鐵口又重新熱鬧起來,早上匆忙離開的那些人,又匆匆忙忙地回來了。
只除了程熹微。
他轉身回到屋子裡,程熹微的房間已經空了,貼滿牆壁的法語單詞都已經撕下,五顏六色的床上用品都變成一色的白。書桌上堆滿的書消失不見。只有那幅從來掛在牆頭的油畫,一動不動地俯瞰著整個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
他回到客廳,坐下。
陽光已經改變了方向,透過玻璃窗子傾斜過來,落了一縷在他肩頭。
他突然想起父親下葬完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陽光明媚,他的家人們穿著一色的黑色衣裳,回到這裡後一一擁抱他,親吻他,安慰他,用憐憫的眼神瞧著他,接著轉身擦掉淚水。最後愛瑪送他們下樓離開,這裡就剩下他一個人。
和現在一樣,他坐在沙發上,一縷斜陽落在肩頭。
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響,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