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追浮雲的人(5)

  葉霏身體微微顫抖，指甲摳在手心裡。她心中悲憤交加，不能說話，只怕一張口，湧出來的都是怨毒的咒罵。她想要衝上去，扼住那兩個人的喉嚨，給他們幾記耳光。問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侮辱茉莉，知不知道，是他們害得頌西醉酒送命。心中的怒火難以壓抑，她也顧不得和大家打招呼，鐵青著臉跑出大門，沿著海灘向潛店奔去。

  陳家駿鎖好門，和邱美欣、林達明一同走向餐廳。他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拎著人字拖，貼著沙灘邊緣跑了過來，甩起的水珠濺濕了裙角。

  「葉霏。」他喊了一聲，她竟然沒聽到。

  陳家駿又喊她的名字，轉身追了兩大步，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撈了過來。仔細一看，她眉毛立著，眼眶通紅，滿臉遮不住的怒氣。

  「你這是去哪兒？」他大概猜到原因，明知故問。

  葉霏心情急躁，盯著他問：「跟你說話那兩個人呢？我要去找他們！」

  「已經走了。」

  「你讓他們走了？」

  「是。」他頓了頓，「他們明天出發，去弔唁頌西。」

  「憑什麼讓他們去？他們還有臉去！」葉霏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如果不是他們，頌西怎麼會出事！」

  她還想要向前跑，手腕被陳家駿緊緊攥住。

  「葉霏，不准去！」他面色冷峻。

  「你都聽說了他們說了什麼，是不是？」葉霏又急又氣，帶著哭腔，「他們怎麼能說那種話，還覺得頌西不夠難過嗎？要不然他怎麼會喝那麼多？怎麼會淹死在那麼淺的水裡！」

  「這不怪別人。明白嗎？不怪任何人！」他向前探身，扶著她的肩膀，目光看到她眼睛裡，「我和你說過什麼？不要責怪自己。」

  他繼續一字一頓，緩緩說道：「也不要把頌西的死，算在別人身上。」

  他神情嚴肅，葉霏翕動嘴唇，一時愣怔。

  「如果說，要怪誰。」陳家駿繼續說道，「頌西是成年人，他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葉霏定在原地，知道他說的每個字都無法辯駁，心中思緒翻湧，眼淚滑了下來。

  他的嘆息輕不可聞，語氣柔和了一些：「有的教訓太慘痛，都來不及後悔。他們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也都很難過，但是，他們不欠頌西一條命。」

  「可是，他們……不該說……」

  「在他們看來，那些話是朋友的支持，是和頌西保持一致。」陳家駿淡然道，「你還記得，他怎麼說茉莉？」

  葉霏耳邊轟鳴，想起剛回到島上，頌西抱怨茉莉另投他人懷抱時譏嘲的神色。

  他說，那個bitch。

  她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果然，嘗到的苦果，都是他自己親手種下的？為什麼，依舊覺得心有不甘？葉霏抽噎起來：「可是，他知道要改了，明明都那麼努力了。為什麼，為什麼不能給他一次機會？」

  「不是努力了，就有自己想要的結果。」陳家駿抱了抱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盡人事，安天命。」

  葉霏哭了一會兒，抽泣聲漸漸低下來，低著頭，眼睛通紅。

  邱美欣走過來：「汪sir他們明天要走了，別想太多，輕鬆一點，和大家道個別。」

  葉霏抹了抹臉，「哦」地應了一聲，默默地跟在三人身後，向著Joy’s走去。她還在想著陳家駿說過的話，有些心不在焉，步履緩慢。他停住腳步，側身伸出手來，牽起葉霏，將她的指尖握在掌心。

  葉霏悶聲嘟囔：「為什麼你能罵他們，我就不能？」

  「我是讓他們知錯，以後多照顧頌西的家人。」陳家駿揶揄道，「你確信知道自己想說什麼，而不是去打人？」他的手掌溫暖有力，熱度透過來，讓她渾身都暖融融的。葉霏有些羞赧，想要把手抽出來，他卻攥得更緊。她不走，他也停下來，兩個人的手臂幾乎伸直，他輕扯一下，像是拉著一個鬧脾氣的小娃娃。

  直到走到Joy’s門前，葉霏想起那一日雅恩斯的失落，不覺又停下來，再一次將手向回抽。陳家駿沒說什麼，放開她，先一步走進店裡。

  這兩個人一路上拉拉拽拽，邱美欣和林達明都看在眼中。他們先來到餐廳，在長桌旁坐下，看到陳家駿和葉霏一前一後走進來，不禁想起剛才在潛店裡的對話。

  頌西的兩個朋友走後，陳家駿鎖上辦公室和潛店的大門。林達明在露台等他：「昨天下午沒看到你，阿霏也不在。」

  「她心情不好，帶她轉轉。」

  「去了哪裡？」

  「燈塔，還去看了朗利和素琳。」

  「你很少帶別人去呢。」林達明笑，問他，「想好了？」

  陳家駿頷首：「是。」

  邱美欣淺淺一笑：「不再說，像家蓉了？」

  「呵——」他自嘲地笑了一聲，「不像。」

  林達明會心笑道：「早發現不像了，是吧？」

  陳家駿也沒有否認。

  「那……Jocelyn呢？」邱美欣問，「抱歉，我不該現在提她。你們的事情，葉霏都知道？」

  陳家駿搖頭。他開了個頭，做好坦誠的準備，但是葉霏沒有問。

  「我覺得，她的感情很簡單，也很純粹。」邱美欣低嘆，「如果她知道，在你心裡，自己不是最愛的那個……」

  「沒有最愛。」他打斷邱美欣的話，「只有愛，或者不愛。」

  無論葉霏想探尋他的過去，還是了解他的現在，他都能坦然面對她的詢問。在他心中，沒有比較愛、最愛、更愛這些詞。喜歡了，她就是唯一。

  林達明長舒一口氣：「我們總算可以放心了，真為你開心！」

  邱美欣笑了笑：「那，想過以後怎麼辦？」

  一絲微笑掠過陳家駿唇邊：「總會有辦法。」

  因為頌西的事情，大家都沒了說說笑笑的心情，晚餐的氣氛有些沉悶。

  雅恩斯帶了筆記本電腦，將中文網站框架展示給陳家駿，解釋如何在後台操作，對網頁內容進行編輯。

  葉霏也在一旁聽著。等二人說完，她將電腦借過來，查收這兩天的電子郵件。信箱裡有若干封許鵬程發來的郵件，大概是意識到她不會打開，把內容都寫在了標題上。

  「你在哪兒？為什麼手機一直關機？」

  「她們說你旅行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已經到北京，告訴我你去了哪裡，我去找你。」

  「我就在這兒等你，不要躲著我。」

  她掃了一眼，索性退出郵箱。猶豫片刻，打開她幫頌西申請的那一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封信，黑色粗體未讀，發件人是茉莉。

  只有一行字。

  I forgive you. Yet I』ll try to forget you.

  我原諒你。但是，我要試著忘了你。

  陳家駿和葉霏隔在長桌的兩端，看著她抱著電腦走回座位上，不知道在看什麼，先是鄙夷地撇了撇嘴，而後神色越來越哀戚。她合上電腦，托著下巴看眾人聊天，但明顯神遊天外，整個人發蔫，不怎麼說話，也沒怎麼吃菜。眾人舉杯道別，她就跟著一杯一杯喝啤酒。還是雅恩斯給她盛了一碗冬陰功，裡面放了兩隻大蝦。

  結帳後，幾位學員第二天都要搭早班船離開，也不提再去猴子酒吧的事情。葉霏和大家擁抱，一一道別。雅恩斯個子高，下巴蹭著她的頭髮，用力地抱了抱葉霏，輕聲道：「多保重，小夜鶯。」

  果真，是到了和朋友們說再見的時候。轟轟烈烈熱鬧的夏天，剛剛到達鼎盛，就要落下帷幕。

  一行人往回走，葉霏落在後面。經過猴子酒吧時，聽到裡面傳來熟悉的雷鬼歌曲，正是頌西帶她去音樂會時，所有人跟著齊聲哼唱的那首。她默默地轉了進去，買了一瓶當地出產的朗姆酒。鄭運昌想要出言阻止，剛說了幾個字，抬起頭，看見陳家駿站在門口，食指在唇前碰了碰，示意他不要再說。

  葉霏拎著一瓶酒，沿著木板棧橋一直走，海面上灑著銀白的月光，波浪起伏蕩漾，像一匹打了細褶兒的綢緞。她在棧橋盡頭坐下，兩條腿垂到水面上，擰開瓶蓋兒，灑了一些到海里，自己也喝了兩口，默默地落著眼淚。

  身後傳來木板的咯吱聲，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帶著熟悉的讓人心安的氣息。

  「要喝這麼多？」他語氣平靜，不是詰問，也沒有斥責。

  葉霏依舊有點心虛，沒搭話。

  他又問：「你也想掉到海里嗎？」

  「沒……」葉霏實話實說，「我就是想，在這兒坐會兒。」她遞過酒瓶，「要嗎？」

  陳家駿垂眸，看她扁著嘴，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心中一軟。他接過來，喝了一口，又還回葉霏手裡：「這個酒沖，醒了頭疼。」他皺了皺眉，也沒再阻攔她。

  「我就是想來告訴頌西，茉莉給他回信了。」葉霏低下頭，眼睛一眨，一滴淚落到手上。

  「嗯？」

  「她說，『I forgive you， yet I』ll try to forget you』。」

  「也好。」

  「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葉霏抬頭，眼底蒙著水霧，淒淒地望著他。

  被籠在這樣的目光里，陳家駿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低頭看著她，沉默半晌。

  「應該沒有。」葉霏又低下頭去，「也許是心靈感應……也許，就是想忘了。」

  陳家駿不置可否，聽著她說。

  「如果頌西沒有走，會怎樣呢？」她眼角垂下來，「也會收到茉莉的這封信吧。他會不會更難過？是會放棄，還是會更努力？」她的淚水潸然而下，滑過唇邊，一片咸澀。

  陳家駿緩緩開口：「你覺得，頌西對茉莉，最大的心愿，是什麼？」

  葉霏想起那盞天燈，她幫著頌西寫下的那幾行字：

  Molly，

  Please forgive me，

  and come back to me.

  （茉莉，請原諒我，回到我身邊）

  但是，他說，這不是最重要的。

  在背面，寫著：

  Be safe and happy. （平安、幸福）

  葉霏的心好像被誰捏了一把。

  她已經原諒了你，她要向前走，她一定會向前走。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如你所想，平安、幸福，遇到珍惜她的人。只是，她不會再記掛著你。

  她幽幽地落著淚，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情緒。「是我心不誠。」葉霏低聲哽咽，「在許願的時候，我為什麼要想，天燈最後會掉到海里。」

  陳家駿悵然嘆息，伸出手，攬著葉霏，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剛剛從餐廳出來，看到她神色恍惚地轉進酒吧去，雅恩斯想要跟上，又有些遲疑。陳家駿拍了拍他：「明天一早要趕船，回去收拾行李吧。我看著她。」

  雅恩斯點頭，深深地望了葉霏一眼，向度假村走去。走了兩步，似乎明白了什麼，回過頭來，挺直了身體，認真地說道：「老闆，好好照顧霏。她是個好女孩兒。」

  他當然會。不需要任何人拜託，他都會這樣守著她。可是，這次相守的時間，似乎也不剩多少。

  葉霏靠在陳家駿懷裡，心跳得怦怦響，耳中的血液似乎一下下衝擊著鼓膜。她不敢亂動，生怕弄丟了這個舒適的懷抱。她沒怎麼吃飯，剛剛喝了一瓶啤酒，又摻了小半瓶朗姆，酒勁兒慢慢上來，說話越來越顛倒。

  她就這樣揪著陳家駿的衣角，喃喃地說上兩句，又嗚嗚地哭上一會兒，他右肩的T恤被淚水浸濕，潮潮的。

  他輕輕摩挲著葉霏的胳膊，輕笑一聲：「與其後悔那麼多，不如從現在開始，對我好點，省得哪天也這麼後悔。」

  葉霏還有一絲意識，撐起身體：「呸呸呸，你說什麼呢！」

  「我是說，要是哪天離得遠……」

  「那也不行，不許這麼說！」

  「好，我不說了。」他笑了笑，又把她抱回來。

  「我每個假期都來找你，不許躲開。」她窩在他懷中，聲音有些悶。

  「好，我不躲。」

  「等我畢業的……」

  「嗯？」

  「我就不走了。」她閉上眼睛。呵，究竟是在夢裡還是現實中？總之，終於說出了心裡話，十分安然。

  「嗯。」陳家駿心中也一片明朗，像是從幽長的隧道里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內心愉快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