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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重見珊瑚海(2)

2023-12-20 18:44:01 作者: 明前雨後
  葉霏盯著那名字,向前傾斜身體,胸口貼在課桌上。陳家驄,Hartani,和那枚「榴槤」定然有什麼關係吧。想著想著,不覺微笑起來。

  在提問環節,她舉起手來:「請問,您剛才舉例的那些人名,都來自哪裡呢?」

  「有一些是我們在印尼留學生中發放的調查問卷。」研究員推了推眼鏡,「有一些是網上公開的信息,比如印尼中華總商會等。」

  在有獎競答環節,葉霏準確答出了Jogyakarta的中文名稱是日惹,獲得冰箱貼一枚,上面的圖案是婆羅浮屠。出門時,那幾位著裝絢麗的同學又在分發報名表。她走過去說:「給我一份吧。」

  今天的事情,有些想告訴陳家駿,但並沒有什麼方式可以和他直接聯繫。

  正想著,打開電腦,看到克洛伊發來的消息:「K.C.去中國了!」

  葉霏心底一動,眼睛亮了亮:「他來做什麼?」

  克洛伊正在線,回道:「和汪Sir一起參加潛水展。」

  「在哪座城市,知道嗎?」

  「我去問問。或許你們周末可以碰個頭。」

  克洛伊沉默了片刻,又繼續打字:「啊,我記錯了……剛剛問了刀疤,K.C.是去了香港。」

  葉霏想了想,還是決定糾正她:「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

  克洛伊打了個笑臉:「OK,那你去不去看潛水展?」

  葉霏無奈地輕笑:「太遠了。從北京到香港,大概比你們飛過去還要遠一些。」

  「是哦,中國太大了。」

  葉霏一邊和她聊著,一邊信手點開克洛伊的頁面,她發了幾張Scuba Libre的展位照片,陳家駿就站在展板旁。他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肩寬腰窄,身姿挺拔,解開頭兩顆紐扣,袖子半挽到小臂上。他一手搭著長桌,一手隨意地半揣在口袋裡,嘴角噙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葉霏忽然明白,為什麼總覺得他和周圍的人截然不同。在海邊的陳家駿,隨性、自在、果決、矯健,而換了裝束回到城市中,他立刻變得清俊而優雅。如果不是膚色太深,真的像一位鎮定自若的商界精英。

  那天她做了個夢。他們坐在夜晚的露台上聊天,他說,這兩年太忙,沒有時間去照相,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夠各地走走。

  葉霏說:「有機會來中國啊。」

  他笑了笑,說了句什麼。海風吹起來,海浪湧上來,夢裡淨是風聲與潮聲。

  她睡得十分安穩。

  葉霏這學期還有兩門課,同時也留心身邊的實習機會。有師姐臨近畢業,從一家政策研究諮詢機構的實習崗位上退了下來,要找師弟師妹替補。葉霏提交了簡歷,她平時經常用到一些社會統計軟體,也有不錯的托福和GRE分數,讀本科時參加過系刊的編輯工作,因此和其他幾名同學一起得到面試機會,前後兩輪,考察溝通能力、表達能力和團隊合作意識。

  葉霏順利通過,日薪六十,外加午餐補助。這家機構進行各類課題研究,也組織一些講座論壇,實習生們大多協助匯總整理資料,也參與活動組織的雜務。常常周末也要加班,算下來,葉霏每周要去三四天。

  呂教授還接了一本專業書籍的翻譯工作,找來幾位研究生,負責翻譯的第一稿。葉霏空餘時間不多,但想了想,還是答應下來。這樣下來,她每天幾乎沒有閒暇,除了上課和實習,大量的時間都背了筆記本電腦,在自習室和圖書館度過。偶爾收到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的通知,便挑自己喜歡的活動,參加了一次圖片展,兩次講座。

  人一旦忙碌起來,的確沒有太多時間傷懷往事。轉眼冰消雪融,殘冬已過,校園裡春意漸濃。四月里下了幾場細雨,枝頭的綠意愈發濃郁,各色繁花競相開放。

  葉霏在生日那天收到同城快遞送來的一束鮮花,是一大捧香檳玫瑰,被白色石竹梅環繞著,包在淡綠色綿紙里,扎著米色緞帶蝴蝶結。花朵間夾了一張卡片,寫著:

  Although we are apart, 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不用說,花是許鵬程寄來的。葉霏曾寄給對方一本書,描述的就是破鏡重圓的異地戀情。這一束花,就和書中男主人公帶去機場的相差無幾,卡片上的那句話,也是書中的結語。

  如果中間沒有那些波折,她的心都會融化在這一片溫情中。而此刻,葉霏嗤笑一聲,將卡片扯下來,兩下撕成四片,扔到垃圾桶里。本來想把花也扔了,但憐惜它們生來嬌艷,不該承擔別人的過錯。於是拿下樓去,交給宿管中心的阿姨:「送花的沒署名,我不認識,您替我收下吧。」

  晚上葉霏約了幾位朋友一起吃飯,吃過蛋糕,唱了生日歌,壽星也不想再去K歌,大家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葉霏想在煦暖的春風裡走一會兒,白夏恰好順路,說可以陪她走上幾站。

  前兩天大風剛過,空氣難得清冽,浮動著淡淡的海棠花香。

  白夏問:「有心事?」

  葉霏坦承:「我有些避世的情緒。」

  白夏笑道:「不算太糟糕,還不是厭世。想要避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是讓自己忙起來。」葉霏說,「有人告訴我,忙碌才是療傷藥。」

  「是啊,太閒了容易傷春悲秋。」

  「但我總覺得,自己是在逃避。忙起來就不用和別人說話,可以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她抿了抿唇,「我真怕別人問起來,雖然是他的錯,但提起來總是很尷尬,像自己做錯了什麼。大概是我覺得丟不起那個人。」

  白夏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因為這段感情,是你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出了錯,就好像你自己犯了錯一樣。這種想法很正常,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心裡有負面情緒,沒什麼可怕的,不要讓它耽誤你的正常生活就好。」

  「可我現在,有些迷茫。」葉霏望著遠處的霓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和許鵬程在一起這幾年,我心裡想的都是,『我要出國』。現在卻不知道,應不應該走這一步了。」

  「你出國是為他,還是為了你自己?你要申請的項目,是出國的跳板,還是自己真正喜歡的?」白夏說,「我的建議就是,把這幾個問題想清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到下學期才開始申請,還有半年。這個學期好好上課,好好實習,無論以後怎麼走,都不算浪費時間。」

  葉霏點頭,沉默片刻,低聲道:「反正……不會再走偏了……」

  「什麼走偏了?」

  「別提了,經歷很傳奇,我都沒和別人說過。」葉霏忸怩,「和你說,不許笑我。」

  她簡短地講了寒假時的遭遇,說到和頌西在海灘上的擁抱,臉有些發燙:「我是不是太放縱了?想起來有點後怕。」

  白夏笑:「就算沒有人在沙灘上抽菸,你最後也不會和那個小子走吧?不過還是挺危險的,誰知道下次遇到的是不是壞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葉霏又簡單描述了在潛店打工的經歷。

  白夏點頭:「大家對你還挺好。那個老闆眼光蠻准,你情緒不好的時候,酒吧都不讓你去;看你穩定了,還請你喝酒。」

  「因為他告訴我,喝酒沒有用。就是他說的,忙碌才是療傷藥。」

  「挺有道理的。我都覺得,是上天安排你丟了摩托車。」白夏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想回去島上?」

  葉霏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似乎被戳穿的是一個陰謀詭計,是一個她自己都沒曾多想的秘密。她想了想,答道:「沒想好。我是覺得在那裡挺輕鬆,好多煩心事兒、未來怎麼樣,都不用想。但是,算不算另一種逃避現實呢?」

  「你說去埋葬過去,我以為你以後再不會去那兒了呢。」白夏說,「你如果能記得什麼是現實,也不算逃避吧。現在嘛,送你一個字,慫。」

  「嗯?」

  「從心,follow your heart。」

  葉霏思考了幾日,這天回到宿舍,打開電腦,查了一下暑假的機票,沿途兩次中轉,二十多個小時,往返票價將近三千元。她算了一下手頭的積蓄,又默默地關上了頁面。

  同寢室的姑娘正在網上看著熱播劇,突然回頭招呼大家:「你們看到這條消息了嗎,廣州那邊的水庫里有食人魚,天哪,居然有這麼大!」她點開屏幕右下角的推送信息,室友們湊了過去,嘖嘖稱奇。

  葉霏盤腿坐在上鋪,彎腰看了一下,一條數米長的大魚,尾巴高高吊起,半立在碼頭上。她放好電腦,踩著梯子爬下來,語氣微慍:「這是什麼網站?胡說八道。」她指著屏幕上那條深藍色的大魚,背上的白點像是夜空中的星星,「這是鯨鯊,世界上最大的魚。」

  「這裡寫著,是塘鯴,也就是鲶魚。」室友滾動滑鼠,「肚子裡還有人的骸骨!」

  「是鯨鯊,肯定沒有錯。」葉霏說,「潛水員特別喜歡它,但可能一輩子也看不到一次。」

  「那也是鯊魚啊。他們膽子也太大了。」室友咋舌,「看這大嘴,真的可以吃一個人了。」

  圖片翻下去,鯨鯊臥在血泊之中,身下泛起白沫,眼神空洞,無力地張著嘴,下一張圖片中,它已經被開膛破肚,露出內臟和血肉。葉霏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她強忍著,指著鯨鯊的嘴巴解釋道:「它是濾食性動物,喝海水,過濾其中的浮游生物。性情溫和,沒有攻擊性。就算是其他鯊魚,也不是以人類為食物的。」她想起潛店眾人閒聊時,曾經說過的話,「每年被椰子砸死的,比被鯊魚咬死的還多。」

  室友搖頭:「還是挺嚇人的。身邊有鯊魚,還是在那麼深的海里,我在游泳池深水區都緊張!」

  「沒那麼可怕,鯨鯊很優雅的。」葉霏站在桌子上,拿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我找給你們看。」

  趙曉婷問:「你冬天去島上,有沒有潛水?」

  「浮潛了一下,耳朵有些發炎,就沒有深潛。只看到小魚和海龜,還沒見到鯊魚。」她一邊說著,一邊翻出陳家駿拍攝的照片和視頻。

  「那裡真的這麼美?和紀錄片一樣呢!」大家連聲讚嘆,「這是誰拍的?好厲害!」

  「是島上的一個朋友,很有經驗的潛水員。」

  「他給你這麼多照片和視頻,對你真不錯呢。」

  葉霏想起陳家駿講過的生物知識,翻著照片,逐一講解。

  「這就是小丑魚,就是《海底總動員》里的主角,住在海葵里。海葵有毒刺,可以保護小丑魚;而小丑魚自身有體表黏液,不會被毒刺傷害。」

  「這張是綠海龜,這張里的海龜叫玳瑁。對,就是玳瑁工藝品那個玳瑁,不過它應該也是瀕危物種了。」

  「這個魚,叫什麼,我忘了……但它是《海底總動員》裡面特別酷的那個頭兒,住在水族箱裡的,你們有印象吧。臉上有道疤。」說到這兒,葉霏想起刀疤,不禁笑了笑。

  「這張是蝠鱝。鰩魚和鯊魚應該是親戚,都屬於軟骨魚……」葉霏努力回憶,「給你們看一段鯨鯊的視頻吧。」

  她點擊播放,絢麗的海底世界一瞬間鮮活起來。悠揚的樂曲再度響起:

  Love, love is a verb

  Love is a doing word

  Fearless on my breath

  Gentle impulsion

  Shakes me makes me lighter

  Fearless on my breath

  Teardrop on the fire

  Fearless on my breath

  躍動的鼓點應和著心跳,屏幕上的大魚舒緩地擺動尾巴,仿佛從夢境裡游出,從容優雅,星空一樣的背上,繪著陽光灑下的水波紋。葉霏心中湧起一種柔軟酸澀的情緒,眼睛微微濕潤。

  當眾人各自洗漱,她忍不住戴上耳機,又看了一遍視頻。照片一張張翻過去,心裡寧靜而舒暢,又隱約有些愧疚。陳家駿耐心地講解過每一張照片,還介紹給她若干網站,但自己回來後就將這些拋諸腦後。他說過的那些趣事,當時應該一一寫下來才對,才不會像現在這樣,相似的魚類又混淆在一起,名字都不記得。

  想到這兒,她拿起手機,給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的聯絡人發了一條簡訊:下次交流活動,我想講一講東南亞海中常見的一些動物,不算文化範疇,可以嗎?

  對方很快回了個笑臉:「歡迎歡迎!這個話題也很有趣呀,相信大家會喜歡。想好題目了嗎?」

  「《食人怪獸,或是海之精靈》。」

  「期待,改天見面商量一下!」

  葉霏敷上面膜,打開陳家駿寫給她的網站連結,圖文對照,準備起來,還在網上搜了一些紀錄片,下載到電腦上。

  葉霏想起剛剛到潛店的時候,陳家駿就給她潛水教材和動物圖譜。夜裡她翻看魚類識別的章節,總是咂著嘴,說如果帶烹調方式,就更好了。

  陳家駿鄙夷地看她:「不要在客人面前露出這副嘴臉。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海洋公園?」

  葉霏點頭,問:「難道你不吃魚?」

  陳家駿蹙眉:「吃,但受保護的不吃。」

  葉霏撇嘴:「虛偽。克洛伊就不吃海鮮,她說那是她的朋友。」

  陳家駿冷笑:「所以要做克洛伊的朋友,千萬不要做我的朋友。」

  他還扔給她《海底總動員》,讓她認出裡面的魚。葉霏哭笑不得:「你當我是幼兒園小朋友。」

  他一臉不屑:「小朋友們都比你認得多。」

  想起這些,她不覺笑了起來。

  忍不住又搜了一下夏天的機票。算算這幾個月的實習津貼,加上幫呂教授翻譯書籍的酬勞,如果省吃儉用,剛剛可以支付旅費,此外需要的,就是當地的食宿費用。要不要,問問那個傢伙呢?

  葉霏猶豫了一下,打開Facebook,恰好看到克洛伊的消息。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賊落網了!K.C.說,欠你兩百美金。是要寄給你,還是等你下次回來取?」

  葉霏問:「摩托車找到了?」

  「嗯。」克洛伊寫道,「K.C.剛剛說,如果寄給你,手續費要從裡面扣。」

  葉霏笑:「那如果我去了,還包食宿嗎?」

  「我問問。」克洛伊打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他說,得像原來做得那麼好。」又補充了一句,「我和刀疤也許要去旅行一段時間,不過K.C.說,他一直在這裡。」

  「我一直在這裡。」

  他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定然神色冷漠。葉霏甚至能想像到他的語氣。

  而她想起來,心中卻覺得暖暖的。

  葉霏從長途車上下來,頭腦發脹,眼睛已經快睜不開,還得強撐著不能睡過去。她坐了夜裡的紅眼航班,中轉兩次,才顛簸著降落在海邊的小機場。之後坐大巴到碼頭,再轉乘渡船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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