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榴槤(4)
2023-12-20 18:44:01 作者: 明前雨後
然而陳家駿的姿態仍舊帶著防備,葉霏知道他在回憶舊事,她不確定他是否需要被人打擾,是否願意別人看到他的落寞。她咬了咬嘴唇,大踏步地走入黑夜裡。
第二天,葉霏一早便出發前往邦德島。潛店裡沒有人去買午餐,陳家駿又吃了一包泡麵,吃著吃著,想起她問自己,要不要吃米粉,可以加雞腳或是叉燒。他不禁笑了笑,沒有隨意使喚、爭吵鬥嘴的對象,一時還有點不適應。
連平素寡言少語的汶卡大叔也說:「今天店裡好安靜。」
夜裡他去Joy’s吃晚飯,茵達遞給陳家駿一件外套,迭得整整齊齊,正是他前一天借給葉霏那件。「霏一早就走了,拜託我拿去店裡清洗。她還說,謝謝你。」
「她還回來嗎?」鄭運昌在陳家駿對桌坐下,問道。
「應該不會吧。」茵達搖頭,「她的東西都拿走了,床墊收拾得整整齊齊。」
陳家駿語氣平平:「應該直接去機場,免得來回跑。」
鄭運昌笑著看他:「阿霏在的時候蠻熱鬧,你比平時多說了好多話。」
「她什麼都不會,不說不行。」
「阿霏其實蠻機靈的,做事認真,也能吃苦,我挺喜歡這個小姑娘,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
陳家駿漠然答道:「不知道。」
「你沒問問她?」
「為什麼要問?」
「你看你,又是這副臭脾氣,心口不一。」鄭運昌搖頭,「那你為什麼要幫她?我給她的工資已經很大方,你更大方。」
「想起小妹了。」
鄭運昌不以為然:「你真這樣想?如果是想到小妹,怕是寵也寵不過來吧。」
陳家駿戲謔地問:「不然呢?」
鄭運昌喝了口冰水:「Jocelyn和她那個同學結婚多久了,一年多了?」
陳家駿點頭。
「你總數落別人,自己也應該move on了。」鄭運昌說著,拍了拍葉霏還回的那件衣服,「不管是她,還是別人。」
陳家駿淡然一笑:「不可能。她只是個遊客。我的生活里,不需要再多一個Jocelyn。」
邦德島常被遊客稱作大白菜,陡峭的石灰岩島嶼從藍綠色的海中拔地而起,上寬下窄,更像是巨大的石柱。附近有划艇出租,不遠處還能騎大象。這一帶是熱門景點,葉霏沿途遇到幾撥國內來的旅行團,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一時間有回到中國的錯覺。她對這些遊玩項目都沒什麼興趣,拍了幾張照片,就搭船前往下一座小島。耳朵已經不再劇烈疼痛,但仍有些腫脹,葉霏謹記陳家駿的提醒,看著其他人在碧波中嬉戲,她只是換了泳衣,在沙灘上鋪了一條大浴巾,抹上防曬,一邊看書,一邊翻來覆去地曬太陽。曬得熱了,便到海灘邊的大樹下買一隻青椰子,吸光了水,一劈兩半,挖著半透明的果肉吃。
傍晚時,遊客們三三兩兩來到海灘邊,或漫步或戲水,金烏緩緩墜入大海。天邊有絲絲縷縷的灰色浮雲,葉霏站在齊膝的水中,自言自語道:「不會又下雨吧。」有小艇駛向岸邊,她不禁望了一眼在船尾掌舵的船夫,是個黑瘦的當地人。看她目不轉睛地望過來,對方彎起烏溜溜的眼睛,向她笑了笑。
葉霏投宿的旅店離海灘兩條街,價格比海景房便宜一半,房間乾淨整潔,寬敞的大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這十來天逼仄潮濕的員工宿舍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衛生間裡裝著電熱水器,不像在宿舍時,還需要跑去公共浴室,閂好門,趁氣溫暖和的時候洗涼水澡。今天她終於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到街邊的大排檔閒適地吃晚飯。不需要接待絡繹不絕的顧客,也沒什麼人可聊天或鬥嘴,葉霏只覺得身邊出奇安靜,路過幾間熱鬧的酒吧,她停下腳步看了看,但根本提不起興致和陌生人吵吵嚷嚷。
奔波了一天,有些疲累,她回到旅店後看了一會兒書便倒頭睡去。葉霏本打算睡到自然醒,也沒上鬧鈴,但是早晨不到七點就醒了過來。看著窗簾縫透進來的天光,葉霏打了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平靜了片刻,才意識到不用趕去潛店幫忙了。她再睡不著,索性換好衣服去街上覓食。大多店鋪還沒有開門,只有7-11燈火通明。
她繞了一圈,走到海灘上,有一家潛店卸下門板,準備開張,店員們忙碌著,扛出氣瓶,搬出一箱箱的裝備。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實習生的年輕人,同時拎了幾條配重帶,葉霏一眼掃過去,就看到其中一條開口向下倒握著。
果然,他剛走了兩步,就被教練大聲喝止:「如果鉛塊掉了,你想砸掉自己的腳趾頭嗎?」
那語氣像極了陳家駿:「沒讓你碰的不許碰。」葉霏耳邊似乎又響起他冷淡而不耐煩的聲音,不禁笑了笑,停下腳步,看著眾人忙前忙後,心裡只覺得十分親切。
有店員過來,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問她是否想要潛水。葉霏連忙擺手,說自己耳朵發炎了。
店員熱情地說:「真是太遺憾了,下次,下次再來啊!」
她笑著點頭:「嗯,一定,下次一定嘗試。」
葉霏爬到山頂,遠眺弧形的沙灘,淺淡的黃白色,像巨大的月牙落在了蒼翠的山海之間。從另一側下山,走到海灘盡頭,沙地邊緣伶仃地立著幾間殘破的房屋。其中一面外牆上還掛著說明——這是前些年印度洋大海嘯的遺蹟。葉霏大概知道,但是一行行讀下去,依舊心驚膽戰。印度洋沿岸遇難者多達二十餘萬,更多的人流離失所。她站立的這片土地曾經被巨浪蕩滌,滿目瘡痍。而今天,長尾船悠然地駛過水麵,小孩子在海灘上追逐嬉戲,斷壁殘垣之間也斜生出一條碧綠的藤蔓,開出淡紫色的小花來。
她轉過身,面向廣闊的海面,無邊無際的蔚藍,此刻如此平靜。它也曾有暴怒和兇殘的時刻,但是廢墟之上,人們又堅韌地站了起來。
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如果放棄自己,才真的是無可救藥。
葉霏心中閃過這幾句話,一顆心瞬間安定下來。
她翻出自己的記事本,找到來之前列出的必做事項,一條條讀著,那是她最初對於海島假期的規劃。而現在,當她終於能夠自由自在地享受陽光沙灘、椰林樹影時,這些卻都失去了吸引力,只覺得百無聊賴。內心忽然湧出一個念頭,葉霏抓緊書包,大步跑回旅店。
前台的姑娘看到她滿頭大汗,問道:「你去爬山了?山上的風景美不美?」
葉霏點頭:「美極了。不過,我想我得回去了。」
「這麼快就要回中國了?」
她搖頭,輕快地笑起來:「不,回去有朋友的地方。」
店裡走了幾位顧客,又有一些新來的學員。吃過午飯,陳家駿拿著一沓表格,制定這幾日的潛水計劃。店裡很安靜,能聽到水筆落在白板上的沙沙聲。
身後的台階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後只聽「砰」一響。他回過頭,看見逆光而立的身影。她的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赤著雙腳,旁邊半躺著大旅行包,身後耀眼的陽光灑在澄澈湛藍的海面上。
「請問,這裡租面鏡和腳蹼嗎?」葉霏吐了吐舌頭,笑著問。
「Naughty girl(淘氣姑娘)。」陳家駿挑著一側嘴角,神色古怪,好像把一個笑容生生憋了回去,他板起臉來,「Diving only(只供潛水)。」
葉霏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我後天一早的飛機,再干一天半的活兒,還能包食宿嗎?」
陳家駿抱著胳膊,神色嚴肅,語音卻有幾分輕快:「誰讓你回來的?」
她聳了聳肩:「也沒有人說,不許我回來呀。」
這一日萬蓬也沒有出海,一直在後院填充氣瓶。他拎了兩隻轉到露台邊,看到葉霏,連忙放下氣瓶,張開雙臂跑上來:「啊啊,霏,我以為你走了!」說著給了她一個結實的擁抱。
「我本來也以為就順路走了。」葉霏眨了眨眼睛,「但是,我覺得,不能不和大家說再見啊。」
陳家駿問:「你想做的都做了?」
「嗯,差不多。」葉霏點頭,又搖頭,「也不算啦……不過有些事也挺沒勁的。」她學著陳家駿不耐煩的口氣說,「Boring。」
Scuba Libre的兩艘潛船陸續返航。克洛伊扛著裝備走到店裡,看到葉霏笑吟吟地站在台階前,高興地尖叫了一聲。
「我又回來啦,吃驚吧!」葉霏走上前去,幫她將裝備放好。
克洛伊張開雙臂擁抱她,拍拍她的後背:「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辭而別!」
「我沒道別,大概是覺得,還沒有到離開的時候吧。」
「K.C.還說,你想做的事情很多,三天的時間太倉促,所以不會回來了。」克洛伊翹起拇指,指向身後的陳家駿。
「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覺得那些事兒都沒什麼意思。」
刀疤言簡意賅:「因為你不是一個觀光客了。」
「不要打擾大家工作。」陳家駿咳了一聲,指了指葉霏,「你的T恤呢?換上店服再過來。」
她開心地笑起來,用力點頭。
這一天是周四,海島中部的村落附近有熱鬧的集市。傍晚時分,刀疤開上車,帶著克洛伊、葉霏和萬蓬去大排檔吃晚飯。
克洛伊從車窗探出頭:「K.C.和我們一起去吧!」
陳家駿擺擺手:「我還有事情要忙。」
坐在車上,葉霏問:「都收工了,還忙什麼?」
「下個月課程總監要來開課,K.C.要整理一下報名材料,回復候選人的信件,還得幫他們訂房什麼的。」克洛伊答道,「其實也還好,他只是不那麼喜歡湊熱鬧。」
刀疤說:「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寂寞了。」
萬蓬興奮地插話:「我們幫老闆找個女朋友吧!」
克洛伊回身拍他腦門:「K.C.需要別人幫嗎?」
萬蓬撓了撓頭髮:「紀念品店的妮雅就挺喜歡老闆,總會送些小東西給他,什麼發光的鬧鐘啊,帶彈簧的相片夾呀。我覺得她蠻漂亮。」
刀疤哼了一聲:「小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克洛伊咯咯笑起來:「比茵達漂亮嗎?」
「啊,別拿我開玩笑。」萬蓬緊張起來,「你們沒有和茵達說什麼吧,沒有吧!」
「當然沒有,這種事還是留給你自己來說。」
萬蓬握拳:「等我結束實習,找到工作!」
關於陳家駿的事,葉霏有些好奇,但也不便再追問下去。克洛伊已經轉了話題,和萬蓬討論起茵達的喜好,幫他參謀在集市上買一件什麼樣的禮物。
他們在集市上喝了鮮榨的橘子汁,買到幾塊錢一份的烤雞翅,葉霏垂涎了一下紅澄澄的烤肋排,想到刀疤是穆斯林,只能作罷。還看到各式炸蟲子——蜘蛛、肉蟲和甲殼蟲,萬蓬慫恿葉霏試試看,她拈起一隻,苦著臉,皺著眉頭,閉起雙眼,就義一般塞在嘴裡。
克洛伊捂著眼睛轉過臉去:「無論我來了多少年,都沒法接受這些,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葉霏看到箬葉包裹的各色糯米糕點,好奇心大盛,一樣買了一個。
克洛伊說:「刀疤的媽媽最擅長做這些,比賣的好吃。」
刀疤點頭:「下次你來,帶給你。」
葉霏又買了幾隻芒果,三四斤山竹,萬蓬幫她提在手中。
「我們去給大家買明天的早飯吧!」克洛伊指了指路邊一棟白色的小房,「這裡的麵包非常好吃,有家鄉的味道呢。」
走到房前,一位當地婦人拿著塑膠袋,將一條條吐司包裝好。克洛伊雙手合十,用當地語向她問好,選了一條吐司,兩支法棍。刀疤很自然地遞上錢去,將麵包抱在懷裡。克洛伊掰了一小塊法棍塞在嘴裡,又撕了一小塊舉到刀疤嘴邊。在眾人面前,他有些尷尬地側了側身,但還是張口咬住,一邊嚼著,一邊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
他們並肩站在香氣氤氳的麵包房門口,暮色四合,一點昏黃的門燈亮起,照得人心底也暖暖的。
葉霏這時忽然想起捧著泡麵的陳家駿,還有他一個人坐在節能燈青白色的光線中,默默抽菸的樣子。自從他的妹妹離世,到現在已近十年,他也說,過去的已成過去,為什麼在喧囂過後,仍然顯得孤單寂寥?
從集市回來,刀疤和克洛伊去了Monkey Bar,萬蓬去Joy’s找茵達聊天。葉霏帶著麵包,拎著水果,在通往海灘的路口下了車,向著宿舍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向著潛店走去。剛上台階就聞到濃濃的方便麵調料味,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陳家駿坐在桌旁,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不時敲擊滑鼠,音響中反覆播放著樂曲的某個片段。
葉霏探頭,揚了揚手中的袋子:「還在忙?要不要吃芒果和山竹?」
「在編輯視頻……別在店裡吃,會有螞蟻。」他蹙眉,指了指大門,「去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