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否極(3)
2023-12-20 18:44:01 作者: 明前雨後
葉霏看他健步如飛,便學他的樣子,到後院的遮陽棚下去拎潛水氣瓶。銀白色的氣瓶有將近半人高,她雙手握住瓶頸,向上一提,才發現氣瓶比自己想像的重不少。她挺起腰,腆著肚子,雙臂架在身前,勉強拽起一個氣瓶,踉踉蹌蹌向前走去,腳底被沙石硌得生疼。好不容易走到店前,汶卡已經把兩個氣瓶放在架子上,看到她連忙回身,將氣瓶接過去。
「讓我試一下吧。」葉霏堅持。
汶卡又是一迭聲的「No」。
「把它交給汶卡。」陳家駿冷冷的聲音響起,「我告訴你要做什麼了嗎?」
「是你讓我來工作的呀。」葉霏放下氣瓶,對上他的目光。
「我還沒有說要做什麼。」他的表情頗為嚴肅,「沒交代的事情不要做,沒讓你碰的東西不許碰,OK?」
「O、K。」葉霏咬著牙答道。
「你太虛弱了。」陳家駿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如果你掉了氣瓶,砸到腳趾,沒有人會負擔你的醫療費用。你懂嗎?」
葉霏點點頭,心裡頗為不忿。
他繼續說道:「你已經是非法勞工,不要再給我添麻煩。」
葉霏有些委屈,抬起頭來悲憤地看他:「你以為我想?」
克洛伊抱著裝備走過,雖然聽不懂二人的中文對話,但是看神情也知道葉霏受了數落。她停住腳步,誇張地向後仰身:「Mr. Serious is just kidding(嚴肅先生只是在開玩笑)。」尾音拖長,語調輕快。
陳家駿瞪了克洛伊一眼,她咯咯地笑著,哼著歌離開。他蹙眉,搖了搖頭,指了指牆角的掃帚,對葉霏說:「早晨掃一遍,之後隨時保持清潔;水池那邊有抹布,一會兒記得把桌椅也擦乾淨。」
「就這些?」葉霏問,心想,和酒吧的工作有什麼不同?
陳家駿瞟她一眼:「嗯,暫時只能做這些,其他的你懂嗎?」
他又露出那種譏嘲的神色,葉霏壓住心中不滿,粗聲粗氣地答道:「我會學的!」
除了刀疤和克洛伊,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也紛紛抵達,有小伙子似乎因為來晚了,還被刀疤訓斥了幾句。過了八點,學生和客人多了起來,店裡變得熱鬧而忙碌。有人穿戴裝備,有人討論潛水計劃,大家在店內四處奔走,詢問自己搭乘哪條船的,存放包裹的,沖泡咖啡的,借用防曬霜和牙膏的。葉霏也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人借牙膏,是吃了早飯還要刷牙?果真如陳家駿所說,她什麼都不懂。於是握著掃帚,靜靜地立在廊柱旁,看店裡的工作人員如何一一解決。
過了半個多小時,潛水員們背好裝備,陸續走過沙灘上的棧橋。兩艘快艇馬達轟鳴,劈開碧波,船後白浪飛濺。它們遠去後,店裡忽然變得安靜下來。桌子上凌亂地散落著紙筆和咖啡杯,椅子橫七豎八地擺在露台上,地上多了許多沙土和腳印。陳家駿努努嘴,葉霏很是識相,走過來整理桌面,擺齊座椅,將地面清掃乾淨後,又把咖啡杯逐一拿去水池清洗。
她想問問老闆還有什麼交代,一轉身,卻沒看到陳家駿的身影。
葉霏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到店裡。潛水員們離開後,一層廳堂里的電視依舊開著,正在播放一段潛水視頻:一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從鏡頭前翩躚而過,葉霏都叫不上名字。隨後是一隻海龜,趴在一大片珊瑚上用力咀嚼,貼著海底的峭壁,四五條一人長的鯊魚逡巡而過,最近的一條幾乎緊貼著攝像機,能清楚看到它目露凶光,眼睛似乎一直盯著鏡頭。葉霏打了個哆嗦,後退一步。
這時鏡頭搖向廣袤無邊的大藍水,配樂變得低沉深邃,伴隨著心跳一般的鼓點節奏,而後傳來縹緲的女聲,淺吟低唱:「Love love is verb, love is a doing word.」旋律悠揚中帶了一絲神秘,在浩渺的淺灰藍色中,一個模糊而巨大的身影漸漸浮現。它的頭扁平方正,深藍色的背上分布著白色圓點,鏡頭沿著流線型的身軀緩緩搖過去,似乎過了好久,才看到舒緩擺動的尾鰭。這是一條龐然大物,無數小魚在它身邊游弋。
葉霏不認得,只覺得它體形龐大,和周圍的潛水員相比,像一艘小艇。但它沒有任何壓迫感,雖然張著闊大的巨口,但看不到鋒利的牙齒。陽光透過水麵的波紋,在它背上繪出網狀的光斑。它優哉游哉,在水中自在地游弋,背上馱著一片夜晚的星空。
葉霏痴痴地站在屏幕前,幾乎忘記呼吸,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優雅的生物,似乎只存在於細膩的繪本里,或是縹緲的夢境中。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應和著歌曲的節拍,眼底要湧出眼淚來。
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邊,一把滄桑的聲音問道:「It’s amazing, isn’t it?(太神奇了,是不是?)」
葉霏回身,看見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他臉上布滿皺紋,但深邃的藍眼睛依舊清澈。
她點點頭:「是我見過的最奇妙的動物了。」
老人微笑:「你在這兒工作?」
葉霏愣了一下,回答道:「算是吧。」
「這裡能經常看到鯨鯊嗎?」
因為名字里的「鯨」字,葉霏迅速明白,視頻中溫和的巨人,就是老人口中的鯨鯊。她搖了搖頭:「這個……還真不清楚。」
陳家駿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過來,他走下二樓,和老人打了個招呼:「您好,我是這兒的教練K.C.,她剛來店裡,有什麼事情問我就可以。」
「嗨,我叫保羅。路過時看到視頻,就過來打個招呼。」老人指指電視,「是在這裡拍攝的嗎?」
陳家駿頷首:「前些年的片子了。這裡不是鯨鯊洄游的常規路線,所以並不常見。您知道,能否看到鯨鯊,大家都不敢打包票。」
「沒錯。這是你拍的?」保羅感慨,「我潛水有二十多年了,當然,有時候一年只潛幾次,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鯨鯊。」
陳家駿點頭:「你知道它就在海里,但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兒。」
「就和愛情一樣,是嗎?」保羅笑,「你知道它存在著,但不知道去哪兒尋找。」他環顧潛店,說道:「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潛水了,不知道能否做一個複習課程,再和你們一起出海。」
「如果您的健康狀況良好,當然沒問題。」陳家駿詳細詢問了老人的身體狀況,為他制訂了這兩日的複習和潛水計劃。
保羅指指葉霏:「這位年輕的女士,要和我一起去嗎?」
她連忙擺手,正對上陳家駿的目光。他難得沒有露出譏嘲的神色:「霏要照看店面,我們會根據教練的時間進行安排,他們都很有經驗,您放心。」
保羅離開後,陳家駿抱著胳膊站在白板前,研究第二天的潛水計劃。葉霏湊過來,問道:「老闆,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當然。」他指了指剛剛從二樓拿下來的兩本書,「有空把它們看了。免得你說自己在這兒工作,客人一問,你什麼都不懂。」
葉霏走過去翻看,一本是潛水的入門教材,一本是熱帶珊瑚礁生物圖冊。她恍然大悟:「我說你剛剛怎麼給我留面子。」
陳家駿不屑地應了一聲:「給你留面子?如果告訴顧客,我的員工什麼都不知道,簡直丟人。」
葉霏在他背後,皺著鼻子,吐了吐舌頭,揚起手中的書本,對著他的背影揮了兩下。
他好像後背長了眼睛:「別做鬼臉。Ugly。」
葉霏坐在門廊下的木桌旁,先翻開生物圖冊,除了一些形狀有特點的魚,其他在她看來無非顏色有差異,大多色彩斑斕,怎麼也記不住名字,倒是有幾尾像市場見到的黃魚、帶魚,好像還有石斑。想起自己囊中羞澀,她嘆了口氣,將圖譜放在一旁,換了入門教材來讀。她大致翻了一下,物理學部分的內容相對簡單,是最基本的浮力和氣壓公式,還有聲、光、熱在水下傳播的常識;潛水裝備的內容是她前所未聞的,於是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
陽光明晃晃的,細密平整的白沙亮得耀眼,但是海風拂面,坐在陰涼處只覺得通體舒泰。葉霏早晨起得早,上午又一直在忙碌,看了幾頁英文就有些眼皮打架。她起初還端正地坐在桌旁,越看腰越彎,先是左手托著下巴,後來索性在桌上伸直胳膊,側臉枕在上面,想著,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當然睡不安穩,迷迷糊糊中,總擔心黑面老闆站在身邊,冷哼一聲,敲她個栗暴。葉霏內心叫苦,這種感覺,好像回到了中學,自習課打盹時總要提防忽然推門而進的班主任。但這種舒服的溫度,像極了少年時代的初夏傍晚,除了考試再沒有煩惱。教室開著窗,誰家蛋炒飯的味道飄了進來,還有些焦香的蔥花味。
葉霏吸了吸鼻子,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兩聲。她回過神來,意識到食物的香氣並不是自己的臆想。睜開眼,面前擺著一份炒飯,在盤中倒扣成碗狀,旁邊還有兩塊炸雞翅。盤子下面墊了兩張紙巾,所以她沒有聽到放下的聲音。視線掃過去,在桌子另一端,陳家駿正在吃一份相同的炒飯。他自己拿了一把勺子,但是葉霏面前的盤中,不僅放了不鏽鋼勺,還架著一雙筷子。
沒想到他還如此心細,葉霏誠懇地說了句:「謝謝。」
「本來應該是你去買飯的,不過等你睡醒,大概人都餓死了。」對方頭也不抬,三兩下將飯吃完,將盤子向前一推,「你吃完後把餐具還回去。」
葉霏一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多。她吐吐舌頭:「還給誰?」
「Monkey Bar繼續向前走,那家Joy’s Restaurant,你的室友茵達就在那兒。」陳家駿喝了口水,「還有,我和他們說了,你想吃什麼可以記帳,算員工折扣價。」他指尖敲了敲盤子邊緣,「不過,飯錢都從你的工錢里扣。」
「哦,知道了。」葉霏扁了扁嘴,心想,還有工錢呢?按照老闆這副資本家嘴臉,能夠飯錢嗎?是不是還得自己倒貼?這樣一想,耳朵似乎也痛得更厲害,她一邊吃著飯,一邊揉著下頜,還不時擦擦耳朵,看有沒有膿液流出。
吃過炒飯,葉霏捧了兩個盤子,頂著烈日走在沙灘上,路過Monkey Bar時探頭看了一眼,頌西並不在。一位相熟的朋友在看店,回答說他女朋友今天回來,頌西接她去了。到了飯店,茵達笑眯眯地迎過來:「Roomie,今天過得怎麼樣?」
「今天怎麼樣?」葉霏哼了一聲,「沒別的,就是太漫長,像forever那麼長。」
「很忙吧?」
「一般吧。但是那個老闆……好像總在生氣。」
「你說陳先生?」茵達歪著頭,嘴巴張大,「他是個大好人。」
「他是個……」葉霏想不起資本家英文怎麼說,「他很刻薄。」
「但他讓你去潛店工作呢。」
葉霏翻白眼:「我想去Monkey Bar,自由。來這兒也不錯呢。」
「如果我會潛水,也想去店裡工作呢,薪水要好很多。」茵達嘆了口氣,「可是,我什麼都不懂呢。」
「所以不要去,會被罵死。老闆從來沒提薪水,我只知道自己欠他兩百美金……」葉霏攤手,「哦,現在還有飯錢。」
「如果咱們能換換……」茵達說著,有些忸怩。
「等等,」葉霏湊上去,貼近她的臉,「你不是……喜歡某人吧。」
「哎呀,你千萬不要回潛店去說。」她捂住臉。
「不會是……K.C.Tan吧?」葉霏恍然,「怪不得你說他是個大好人。」
「不是不是。」茵達擺手,「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也要工作啦。」
真是簡單的小女生,又害羞,又藏不住話,明明那麼急著想和別人分享心事,又羞怯得不知道如何開口。葉霏不再追問,笑了笑,從餐館走出來。
太陽依舊猛烈,她笑著笑著,心卻一點點涼下來,涼到結了冰,笑容也凝滯在臉上。她最初留意許鵬程時,何嘗不是如此。雖然許鵬程說,在泳池見到她之後,就打聽了她所在的院系,而後查好課表,等下課時從教室外路過,和她去同一個食堂,坐在她附近吃飯。但葉霏當時並不知道。
她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有心或無意,總能看到人群中那個俊秀文雅的男生。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不需言明的默契,遠遠看到,彼此微笑頷首。她甚至覺得,對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滿含著關心與喜悅。她心中有小小的竊喜,迫不及待要和朋友分享,又唯恐自作多情。
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感情,當他們出現在彼此面前時,恰好都是對方最喜歡的樣子。兩個人的開始毫無新意,某天圖書館閉館,他們從兩側的樓梯下來,同時走到大廳門口。二人異口同聲問道:「你也來了呀?」
而後,許鵬程清了清喉嚨:「要不,明天一起來自習吧。」
簡單的一句話,還有當時他緊張靦腆的樣子,卻讓她激動得想要尖叫。這是回憶中最浪漫的場景,無論過了多久,無論她逃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如影隨形。
走著走著,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視線一片模糊。葉霏停下來,不停地抹著眼睛,她還是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以為那些疏離和冷戰是遠距離戀愛中必須經歷的考驗,只要重新在一起,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葉霏還曾痴痴地想,無論自己申請獎學金也好,或者結婚辦陪讀也好,等碩士畢業就可以去美國和許鵬程團聚,這是他們曾經暢想過無數次的。
在她還充滿希望時,他卻悄無聲息地放棄了她,或者在他和她爭吵時,就早已從別人身上尋找慰藉,那麼虛偽,那麼骯髒。
葉霏再也走不下去,躲在沙灘邊的大樹後,抱膝蹲坐,傷心地抽泣起來。耳畔不時迴響著陳家駿和老保羅的一番話:「Love is like a whale shark. You know it exits somewhere in the ocean, yet you don’t know where to find it.」
愛如鯨鯊,於彼海中,知其所存,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