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朦朧如夢空腸斷(4)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錦瑟這才重新看向宋恆。他頓了片刻,卻並未回答她的話,只指了指她握緊那顆香丸的手:「先把香丸服下。」
錦瑟攤開手,將手中那裡盈白的藥丸看了又看,忽而低聲道:「你心中既是怨責姐姐,那便沒有必要再對我這麼好。如今青越仲離兩軍對壘,你為了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冒這樣大的危險深入敵境,只為與我減輕痛楚。這份好,我不敢要。」
「不相干的人?」宋恆語氣極淡,將她說的那幾個字重複了一遍,唇角勾起涼薄的笑意,「原來如今在你心裡,我們早已是不相干的人。」
「難道不是嗎?」錦瑟抬眸望向他,「你當初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姐姐,你以為是你害了她,所以隱姓埋名,變換了身份來到青越,對爹爹孝敬,對我照顧,都是為了彌補姐姐。可是如今,你知道姐姐根本早已經背叛了你們的感情——」
她話音未落,宋恆已經猛地轉開了視線,一呼一吸間起伏微顯,良久才開口,平和的聲音里已經添了一絲緊繃:「錦瑟,住口。」
「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錦瑟靜靜地看著他,「即便你繼續自欺欺人,也仍然是真的。」
放在從前,她從來不敢這樣放肆地對姐姐的感情進行置評,總覺得那是對姐姐的褻瀆,為此,她寧願刻意忽略那許許多多的疑點,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姐姐就是被蘇墨害死的,哪怕蘇墨根本沒有對姐姐下手的動機,她卻依舊堅信自己的判斷。
那時她年紀尚小,理智尚不足以駕馭自己的頭腦,而後來,卻是根本不敢再觸碰事實的真相。直至這回,她下定決心將自己從過往的渾噩之中釋放,才終於從各個事件之中抽絲剝繭,讓自己明白了許許多多的前因後果。
所有的情緣糾葛,應該是起於蘇墨第一次向姐姐提親之時。
那年姐姐初及笄,蘇墨是少年正得意的二皇子,想是得了先帝應允,親自登門提親,原本是件光耀門楣的事,然而父親卻並未讚許,姐姐也未曾垂青於他。
事情若止於此,無非也就是府中下人茶餘飯後一些談資罷了,偏偏自那以後,姐姐開始變得不快活。又過了沒多久,大皇子蘇然開始與姐姐來往。錦瑟那時年紀尚小,會將蘇然錯認為蘇墨,卻不會記錯,那時的姐姐依然是不快活的。
而今,錦瑟才終於懂得,姐姐之所以會變得不快活,皆因她的生命已經為人套上了枷鎖,而這副枷鎖,正是由她們的生生外公親手創造!
她與蘇然在一起的目的不單純,然而這麼多年之後,蘇然卻仍然對她有愧,可見當時,蘇然也不過是存了利用姐姐的心思。
然而情之一字,卻遠非人的理智所能掌控。所以對蘇然來說,姐姐成了意外,而對姐姐來說,仲離四皇子慕容祁連,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錦瑟猜他們是在那年的冬狩之中意外相逢的,像所有戲本所寫的那般,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宋恆有多好,她自己也是深有體會,更何況那時處在晦暗之中的姐姐?大約那時,彼此心中便已經存了念想,所以第二年開春,姐姐做出了極大膽的一件事。
錦瑟還記得那是自己與姐姐分離得最久的一次,因為干奶奶在前往遙遠的寒光寺參拜時生病,姐姐主動要求前去服侍,而後,錦瑟有數月的時間未曾見過姐姐。直到前不久,她在蘇墨書房中找到宋恆為姐姐所畫的畫像,看到那落款日期,方知原來姐姐那年,竟撒下這個彌天大謊,偷偷去了仲離!
錦瑟從來不敢想,似姐姐那般沉穩的性子,竟也會有這樣瘋狂的舉動,由此可見,當日的慕容祁連對姐姐來說,有何其巨大的影響力!
他們相知相愛相守,可短短的幾個月過去,他們鬧翻了。也許只是尋常戀人間的拌嘴,也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誤會,也許只是狂熱過後,彼此都需要的一段冷靜。
慕容祁連不會知道姐姐身上所背負的復仇枷鎖,所以他也不會想到,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爭執,都會將姐姐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所以後來,姐姐心灰意冷,明里是聽蘇然的話,暗地裡服從外公的安排,不顧父親的反對,嫁給了蘇墨。
而蘇墨對女子好起來,常常可以好到令對方不知所措。
而那幾年的時間裡,蘇墨對姐姐的好,錦瑟是看得見的。那時父親已經為這樁婚事與姐姐翻了臉,蘇墨不可能不知道,卻仍然時常陪姐姐回侯府探視,父親礙於他的身份,終究不會對姐姐太過分。而錦瑟也時常被他派來的馬車接去王府,雖然姐姐並不需要她的陪伴,然而蘇墨卻總是把自己該給的溫柔與關懷給到極致。
姐姐會動心,錦瑟其實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可是姐姐最錯的,偏偏也是讓自己動了心。
那時的蘇墨,無論如何都擔不起「良人」二字。
先帝駕崩,蘇然繼位為帝,向來意氣風發備受器重的蘇墨自此消沉,聲色犬馬,放浪形骸,再不問朝政。
而姐姐,自此也受了冷落。所以才會痛苦到在書上留下「切膚之傷,不若背叛之痛」的字句,所以才意志消沉,再無心於其他,所以,才終究成了外公的棄卒!
外公那時身份尚未暴露,錦瑟無從知道那時姐姐與他可曾有過衝突,卻知道最終,外公為保全自己,用了最殘忍的手段,使姐姐永遠為他保守秘密。
至此,連姐姐腹中那未成形的胎兒究竟是誰的,她都無力去追尋!
那孩子的存在必定是個天大的錯!所以蘇墨會以為姐姐的死都是因為那個錯,所以他才一直默認是他害死了姐姐,任她一路恨他到底,也從不對她說出真相!
後來,他知道了外公的存在,大約也查到了錦言當初的死有蹺蹊,卻仍然不能告訴她。
因為無論哪一個真相,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已然熟悉的疼痛再度襲來,錦瑟卻仿佛已經能習慣一般,迅速將自己蜷縮至角落,痛苦地嘔出血來!
「錦瑟!」宋恆驀然回神,伸手用力掰著她緊握香丸的那隻手,不料她竟握得死死,哪怕男女之力懸殊,他亦不能掰開。
「你的藥……我不吃。」她蹲在那裡,將臉埋在自己臂彎之中,「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我們是沒有干係的人……我姐姐早就不再愛你,你不需要為她……而來對我好……不需要!」
宋恆神色微微一僵,心頭驀地閃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滋味,似乎終於明白了錦瑟在想什麼。
「我十二歲那年你就來了青越,如今已經十年了……加上姐姐嫁給蘇墨那幾年,你已經守了十幾年!何必!何必!」她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卻依舊強忍著咬牙道,「你就是守一輩子……又有什麼用!」
宋恆微微仰起頭來,看了上方許久,才終於又收回視線,抬手撫上了錦瑟的頭:「當初若非我不成熟,錦言便絕不會受後來的苦,更遑論對別人動心?說到底,終究也是我害了她……我曾說過,我心裡有一個女子,此生非她不娶。這話會一直作數,直到,我終於可以再見她那日……」
「蠢人!」錦瑟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痴人!愚人!」
宋恆看著她的模樣,卻微笑起來,趁機掰開了她的手,取出那粒香丸,趁著她大哭之際,塞進了她口中。
雖然只得半年之期,終也能給這她一償夙願的契機。
「錦瑟,別哭了。」他抬手抹著她臉上的淚,笑道,「你可知一直以來,我最想聽你喚我作什麼?今日難得一見,你能否圓了我這心愿?」
「姐夫……」錦瑟哽咽著抱住了他的手臂,泣不成聲,「你才本該是我姐夫……」
小巷外一間小酒樓,蘇墨獨坐一雅間之中,正低了頭細細看手中的摺子,忽聞房門被人推開,本以為是海棠,抬頭看時,卻微微一怔:「淳瑜?」
林淳瑜手中還捏著馬鞭,見果真是他在此處,便揚起笑來,信步而入。
「湊巧從這裡經過,見王爺的馬拴在下頭,便上來看看,竟真能教我遇上。」他打量了一番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打趣道,「怎麼,王爺如今是嫌皇宮和王府不舒服,專程跑來這冷清清的小酒樓處理政事?」
蘇墨聞言一笑,放下手中的奏摺,鬆了松腰骨方道:「在這附近辦點事,便尋了這裡來坐坐罷了。」
「辦事?」林淳瑜朝屋中僅有的一扇窗外望了望,不由得嘆息道,「如今的形勢下,來這麼個冷清的鬼地方會有什麼事?別說是為了那丫頭?」
蘇墨低頭呷了口已然冷掉的茶,不置可否。
林淳瑜重重拍了自己的頭一下,幾乎咬牙切齒:「那丫頭該不會給你下了降頭吧?這世間女子千千萬萬,我就是不明白,王爺怎麼偏偏就對這丫頭上了心?」
蘇墨微頓,抬眸看他:「那你閱人無數,又為何偏偏對你那胡奴兒情有獨鍾?」
林淳瑜毫不猶豫地嗤之以鼻:「王爺拿那丫頭與胡奴兒比,沒的辱沒了我的胡奴兒。」
蘇墨睨了他一眼,忽而道:「前些日子,我聽說了一個很奇特的婚配風俗,說是男女之間,不單只女子需從一而終,男子亦該忠貞,一男一女之間,再不該容下第三人。倘若男子不忠,亦該受到同等處罰。」
林淳瑜微微一愣,隨即笑了一聲:「這樣的婚配風俗,我從未聽聞。王爺從何而知?」
「是那依族的婚例。」
「簡直荒謬。區區蠻夷之族,民俗特例焉能登大雅之堂?」林淳瑜心頭似略有不忿,嘲道。
「我初始亦覺荒謬,然而後來細思,卻只覺當初訂立這一規條的,必定是個智者。」
林淳瑜嗤笑一聲:「我說訂立這一規條的,必定是個愛拈酸吃醋的小女人才是!王爺若當真奉此規條而行,難免會招人發笑吧!」
蘇墨淡淡看向他:「可我卻聽說,你林淳瑜如今的行徑,幾乎與這規條分毫不差?」
林淳瑜赫然一怔,張口欲辯,卻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末了,終於還是強道:「我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至,作不得數!」
蘇墨眼中漾起笑意,尚未開口,門口已經傳來海棠的笑聲:「這話,林公子說與王爺聽有什麼用,該與你家那胡奴兒說才是呀?公子若覺開不了口,海棠倒也可以代為通傳。」
海棠說著便走進屋來,毫不留情地打趣林淳瑜道:「有些話,到底是女子之間更好傳達,不是嗎?」
林淳瑜微哼了一聲,對蘇墨道:「這海棠可真是愈發沒規矩,王爺該好生調教一番才是。」
蘇墨一笑,道:「任她有千般不是萬種缺失,偏我願意容忍,又何必斤斤計較?你說是吧?」
林淳瑜猛地站起身來,擺了擺手,道:「說不過你們,我走便是。來日再會。」
海棠送他離去,這才又折返,蘇墨已經在收拾桌面上的摺子,她上前將摺子堆砌整齊,這才低聲道:「宋恆已經離去了,帶來的藥,說是可以保半年無虞。」
蘇墨神色一凝:「半年。」
海棠微微頓住,看向他:「王爺,這『紅顏』本就為天下奇毒,錦瑟卻已經生生熬過這麼多年,如今又得了這半年,已是彌足珍貴了。」
「我知道。」蘇墨淡淡垂下眼來,卻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回到小院,推開院門,一眼看見的卻是錦瑟緊抱著廊柱坐在檐下,身上披了男子的大氅,蒼白的面容深陷其間,卻是眉眼緊閉的模樣。
蘇墨上前便將她從地上抱起,錦瑟卻猛地睜開眼來,一副乍醒的模樣,有些茫然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才逐漸回神:「宋恆呢?」
「嗯?」他眉頭微微一挑,「我不曾見過此人。怎的,他來過?」
錦瑟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原本屬於宋恆的大氅,又看了看蘇墨,終究明白過來,只道:「是了,如今兩國交戰,他怎麼可能會來?一定是我在做夢罷。」
她靜靜靠在他懷中,心頭一片悵惘,直至被蘇墨抱回屋中,放到床榻之上,又見他斟了一杯熱茶過來,才恍惚記起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事。
她沒有接那杯茶,而是伸手撫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裡,盤踞許久的劇痛,竟然消失了!
她仿佛仍是不敢相信,低頭細察許久,卻依舊未覺絲毫疼痛,這才終於再次抬眸看向他。
「蘇墨?」她遲疑著喚他,蘇墨垂下眼來望著她,靜待。
果然沒有再痛,她卻依舊惶恐,仍按著自己的心口,試探一般的開口:「蘇墨,我……喜歡你,很早很早便喜歡你,很喜歡你——」
蘇墨微微僵住,竟無言。
錦瑟一顆僵凝了多年的心,卻終於一點點地狂跳起來!
沒有陰霾,沒有枷鎖,亦沒有疼痛。她的一顆心,終於與尋常人無異,也可以在心潮澎湃的時候,肆無忌憚地狂跳!
她驀地伸出手來,主動抱住了蘇墨。
「蘇墨。」她終於不再遲疑,只覺二十餘年的人生之中,從來沒有這樣勇敢敞亮,明白確定的時刻,「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