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朦朧如夢空腸斷(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溶月眼眶一紅,忙道:「妾身並無責怪王爺的意思,只恨自己無力為王爺分擔憂愁……錦瑟,她很不好嗎?」
蘇墨緩緩起步,聞言只淡淡道:「是不大好。」
「妾身陪王爺去看看她吧?」溶月只隨著他往前,輕聲問道。
「她如今昏迷不醒,看也無益,你的心意,我代她收下便是了。」蘇墨腳步一頓,「夜寒,你早些回去歇著。」
溶月垂下眼來,低聲道:「是。」
蘇墨又看了她一眼,道:「待這段日子過去,我也有話與你說,到時自會來看你。去吧。」
溶月一怔,心頭竟是一緊,許久,終仍是緩緩低身:「是,妾身恭送王爺。」
蘇墨踏雪而來,走進錦瑟園子時卻發現旁邊的暖墟之中仍亮著燭火,並依稀伴隨交談之聲,他緩步而入,卻見是裴一卿並海棠圍爐而坐,爐上正嗞嗞烤著新鮮鹿肉,旁邊暖了酒,一派溫暖逍遙的景象。
見他進來,裴一卿起身見了禮,海棠則笑著收拾出旁邊的位置:「王爺請坐。」
蘇墨也不推辭,一面接過海棠遞過來的熱酒,一面道:「冰天雪地,你二人倒兀自逍遙。」
「苦中作樂罷了。」海棠將烤好的鹿肉擺到蘇墨面前,「王爺也樂一樂?」
蘇墨只嘗了一口,思緒卻驀地回到了當初的閔山,與蘇黎那一場逐鹿。
那時錦瑟尚是一個快活的丫頭,雖偶有憂愁,終也算不得什麼。而他也只將她當作小丫頭,雖隱約察覺她暗藏的心意,終也只當作是小姑娘胡思亂想,作不得數。
卻從來沒有想過,小丫頭的胡思亂想,竟也可以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如若能回到那恍若隔世的當初,蘇墨勾了勾唇角,犧牲現在的一切來換取又何妨?
他陷在回憶之中,未曾察覺裴一卿和海棠眼神同表情的變化,直到身後傳來一個極輕細的聲音——
「好香,我也能進來吃麼?」
蘇墨赫然回頭,卻見容顏消瘦淡白的錦瑟不知幾時竟站在門口,正扶了門框微笑看著屋中的情形,目光觸及他,臉上閃過一絲痛楚,眉心一蹙,卻又已經恢復笑著的模樣,走了進來。
蘇墨起身上前,握住她冰涼的手,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到了她身上:「幾時醒的?」
錦瑟看他一眼,又低下頭,道:「聞見香味被饞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腹中空得厲害,便尋了過來。」
語罷,她便先行走到先前蘇墨的位置坐下,撐著臉看著架上未熟的烤肉,竟是滿臉期待的模樣。
蘇墨看了海棠一眼,海棠意會,卻又朝裴一卿看了一眼,裴一卿只當未見,垂了視線喝酒。
海棠正猶豫的當口,錦瑟忽然抬頭看向她,輕輕一笑:「又想打暈我嗎?你們放心,我尚承受得住。如今我餓得厲害,美食當前你們不讓我吃,還想對我動手,那可真是太殘忍了。」
她說著便回頭去看蘇墨,微嗔著求他:「你讓我清醒著吃一頓飯,可好?」
蘇墨微微闔了闔眼,終究還是上前,在錦瑟旁邊坐下,微微攬住了她。
海棠這才微笑道:「姑娘如今吃不得這個,我去廚房為姑娘熱碗粥來。」
聞言,錦瑟微微失望地朝蘇墨看了一眼,蘇墨笑了笑:「聽海棠的。」
錦瑟回頭看了看烤肉,嘟了嘴道:「那便唯有望梅止渴了。」
海棠去取粥不久,裴一卿也隨即站起身來:「我去取些酒來。」
屋中只剩了兩人,錦瑟饞意未盡,興沖沖地伸手翻著架上的烤肉,卻突然被蘇墨握住手,只聞他一聲低喚在耳畔響起:「錦瑟……」
錦瑟微微一頓,道:「你若要說我不愛聽的話,那便不要說。」
「我不願讓你這樣痛——」
「我不願在毫無知覺中度過餘下的日子。」錦瑟驀地打斷了他的話語,「我想清清醒醒,再痛我都能承受。」
蘇墨看著她,竟失了言語。
「紅顏之毒,自毒發之日起,便只給人七七四十九日。」她仰頭看著他,「可我卻已經撐過了將近五年的日子……餘下還有多少天,我們都不知道,你若讓我繼續睡下去,那不若現在就殺了我。」
見他仍不說話,她忽又笑了起來,伸出手圈住他的腰,偎進他懷中:「我睡著的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麼?」
良久,他才緩緩撫上她的背:「與平常無異。」
她捏著他的衣袖:「那為何憔悴了這許多?為了我嗎?」
蘇墨不語,只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
「若是如此,從今日起,你便不要再為我擔憂。天命若註定,那我們就順其自然。不管餘下還有幾日,我只求能陪在你身邊,如此,便是我餘生最大的滿足。你說過我是你的無雙,那麼我滿足,你就該歡喜,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錦瑟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心頭卻突然一陣大慟,尚未及克制,便已伏進他懷中,一口血嘔了出來。
「錦瑟!」
蘇墨猛地抱緊她,尚未動作,錦瑟卻已經先摸到了他的手:「我不想睡……」
紅顏之毒有多殘忍,蘇墨雖未曾親歷,卻深知其痛。如今眼見錦瑟寧願生生忍住痛苦,也要時時刻刻保持清醒,手竟忍不住微微發抖。
這丫頭說是膽小怯懦,實際上卻滿懷孤勇。
錦瑟伏在他懷中,幾乎咬碎了銀牙,才終於逐漸緩過神,再睜開眼來,身上力氣已經失了大半,卻仍舊看著他微微地笑,指了他身上的衣衫道:「你去換身衣裳吧,別掃了裴先生和海棠姑娘的興致。」
蘇墨頓了頓,方淡淡笑起來:「那你在這裡乖乖坐著,我去去就來。」
錦瑟點點頭,見他走出暖墟,又走出園外,這才緩緩收回視線。安坐片刻,卻忽然「噗通」一聲就摔倒在了地上。
伏臥在冰涼的地上,她只覺得痛,痛到連將自己蜷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那一刻,錦瑟忽然想,難怪當初姐姐會選擇自我了結,因為只有擺脫了這種痛,才算是真正的解脫吧?
這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卻生生將她嚇醒了。
於是復又睜開眼來,努力想起身來,卻總是無力支撐。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她心裡一慌,只恐是蘇墨折返,一雙手著急地在地上胡亂摸索,卻還是站不起來。
終於,來人伸出一隻手來攙起他,是陌生而僵硬的力度。
錦瑟驀地鬆了口氣。
還好,是裴一卿。
裴一卿將她攙到椅子上,轉而從身畔取出一個小瓷瓶,從裡頭倒出一顆散發著苦臭味的藥丸來,遞到錦瑟唇邊:「雖不能為你解除痛苦,卻也能為你護住一些氣血。」
錦瑟心下頓時大喜,就著他的手,服下了藥丸。
園門外,蘇墨於雪地之中遙遙看著暖墟中的情形,心中寒涼至絕望。
海棠靜靜站在他身後:「王爺?」
「你有沒有這樣進退兩難的時候?」蘇墨啞著嗓子開口,「在她身邊,會讓她強忍痛楚,咬牙死撐;不在她身邊,她會輕鬆一點,卻依然強撐著等你。在一起殘忍,不在一起卻更殘忍。海棠……當初她求我放過她的時候,我為什麼不答應她?」
海棠沉默片刻,輕嘆了口氣:「正如王爺所言,是也錯,非也錯。既然往哪裡都是絕路,那不如就順其自然吧。」
海棠說完,又看了他一眼,當先走了回去。
待蘇墨緩緩而歸時,錦瑟已經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側耳細心聽著海棠說趣話,笑得眉眼彎彎,一轉頭發現他,便騰出一隻手來伸出去。
蘇墨伸手握住她,坐回她身邊。
他手心冰涼,錦瑟蹙了蹙眉,沒有多計較,只是指著烤爐:「我不能吃,你趕緊替我多吃些,否則都教他們吃完了,我心裡便更覺不公了。」
蘇墨低低笑出聲來,只道:「好。」
於是錦瑟便心滿意足地捧著粥碗,興高采烈地看著另三人大快朵頤,把酒言歡,倒也別有一番暢快在心頭。
一直到後半夜,裴一卿與海棠盡興而歸,錦瑟卻依然貪戀此處烤爐的溫暖,暫且不願離去。
蘇墨呼吸間都染了淡薄的酒氣,低了頭靠在她頸間,嗅著她身上的鈴蘭香,愈發覺得微醺,開口道:「錦瑟,我們去閔山行宮住一段日子。」
錦瑟微微一怔,轉眸看了他一眼:「真是醉了,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蘇墨微微勾起了唇角,低聲道:「醉後吐真言。」
錦瑟轉了頭,不以為然道:「若果是真言,便不該去閔山行宮了吧?到底你心中還是掛念著青越的江山。閔山行宮和這王府,一樣的高牆大院,哪有什麼差別?」
蘇墨卻忽而沉默下來,錦瑟頓了頓,轉頭去看他,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抱住:「你不會以為我是在抱怨吧?雖然這江山天下我並不關心,卻也深知它有多重要。我只是在想,你曾經說過,你不想活得這樣累,那你原本打算的生活,是什麼模樣?」
蘇墨低頭看著她,終於再度笑起來:「得二三紅顏,縱馬江湖,快意人生。」
錦瑟嘴角笑意一僵,片刻之後,終於垮下臉來:「二三紅顏少了些罷?哪比得上三宮六院讓人滿足?」
「這個道理我自然曉得,只是帶著三宮六院去縱馬江湖,陣仗未免太大,只恐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不妙,不妙。」
「我卻有一妙計。」錦瑟道,「你每到一處便設一宮,屆時既能縱馬江湖,亦擁三宮六院。數年之後故地重遊,還能重溫舊夢,豈不妙哉?」
蘇墨失聲而笑:「果然妙計,他日便依你之計而行。」
錦瑟正得意,先前一直暗涌的疼痛卻突然凌厲襲來,仿若一把利刀直插入心,錦瑟臉色霎時劇變,重重一顫,緊緊抓住了蘇墨胸前的衣襟。
蘇墨頓時酒意全無,敞開懷抱將錦瑟擁入,一下下輕撫她的後腦。
錦瑟難過到幾乎喘不過氣,額頭抵在他胸前,艱難喘息:「許你縱馬江湖……許你快意人生……卻不許你設三宮六院,不許你坐擁美人無邊……」
「好,依你。」
錦瑟身子仍舊僵硬,語氣卻明顯放鬆下來:「嗯,攝政王一言九鼎……不得反悔。」
頓了頓,卻又忍不住道:「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不然明日會起不來……」
蘇墨低聲道:「好,明日我叫你。」
錦瑟這才徹底放心了,靠在他懷中,緩緩閉上了眼。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這一覺睡著,蘇墨並未用任何手段,她依然睡足了三日三夜。
醒來時,正是大雪初霽的早晨,陽光射在院中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錦瑟抬手遮了遮眼,有些回不過神。
怎麼會,回到了這個小院?
她明明記得自己是在王府里,他答應自己第二天會喚醒自己,怎麼一睜開眼,就挪了地方?
「蘇墨?」她往旁邊的屋子喚了幾聲,卻沒有聽到回答。
錦瑟心中雖疑惑,也沒有過於介懷,轉身往房間走去時,忽然聽得身後小院門被推開的聲音。
錦瑟回頭,剛欲張口,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便僵在了原處。
院門口那一襲錦絨,清雅華貴的男子,不是宋恆又是誰?
她只覺得自己是被先前的強光射得花了眼,便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時,那熟悉如兄長般的男子已經來到了她面前,嘴角揚起微笑:「還沒睡醒麼?」
她這才意識到果真是宋恆,實實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嘴角微微抽了抽,她本是想笑,臨了,嘴角卻克制不住的下垂:「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想再見我了……」
宋恆望著她,向來平和的眉心似是微微擰住了片刻,才又松展開來:「病了,怎麼不告訴我?」
錦瑟忍不住別開了頭:「你既然不想再理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
宋恆輕嘆了口氣,轉頭望向門外:「余潛!」
余潛很快便推門而入,錦瑟慌忙抹去臉上的濕意,卻見宋恆從余潛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雙扣扁盒,打開來,是一粒盈白賽過明珠的香丸。
「把它服下。」宋恆將香丸放進錦瑟手中,低聲囑咐。
錦瑟愣了片刻,緩緩合攏手心,方道:「『紅顏』不是無藥可解嗎?」
「『紅顏』……」宋恆頓了頓,終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這香丸可暫時辟除『紅顏』毒性。」
「多久?」錦瑟直截了當地問。
「最多半年。」宋恆聲音低沉,言語之間,分明也不是完全確定。
錦瑟卻驚嘆起來:「半年?『紅顏』是天下奇毒,此丸卻能辟毒半年之久,想必亦是天下奇珍吧?天底下,統共有幾顆?」
「只此一顆。」宋恆未答,他身後的余潛先行答了出來,「堪比國寶。」
錦瑟再度微微怔住,良久,凝眸看向宋恆:「當日,姐姐身中此毒時,你知不知道?」
宋恆眸色微微一沉,余潛臉色立刻一陣劇變,不住地朝錦瑟使眼色,錦瑟卻只當未見,思量片刻,忽而又笑起來:「我又說傻話了。你若是知道,怎能不拿此丸來救姐姐。」
語罷,她便斂了笑,神色認真地看向他:「宋恆,如今,你怪姐姐麼?」
她話音剛落,余潛忽然猛地上前一步:「二小姐——」
「余潛。」宋恆淡淡喝住了他,只道,「你出去等候。」
余潛頗不甘心,又使勁朝錦瑟使了使顏色,奈何錦瑟看在眼中,卻只是朝他笑。余潛心頭大火,卻又不能違抗主子的命令,唯有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