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燒殘紅燭暮雲合(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以後?」錦瑟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喃喃道,「你們不是已經為我安排好了麼?你們知道我無路可退,偏偏合力將我逼往絕路。」
陸離眸光一轉,忽而直起身子來,揉了揉自己微微僵硬的臉,緩緩道:「有時候,想解脫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語畢,他忽然抬手扔過一樣東西來,哐當一聲落在錦瑟面前。
那是一把匕首,鑲了七色寶石,華美貴重到教人移不開眼。
錦瑟掀起眼帘,只看了一眼,便又將眼睛闔了起來,悄無聲息的將臉轉向另一邊。
許久,才聽她低低開口道:「幾年前,父親突然也離我而去,那時我萬念俱灰,確實是想過死,可如今想起來,卻只覺得可笑,也慶幸自己那時沒有做下傻事。」
陸離挑眉等待她繼續往下說。
「我這條命,本沒有什麼貴重,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可是偏偏父親卻用他自己的性命來保全我,我那時竟然差點辜負他,真是愚蠢透了。所以,到如今,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讓自己活下去。只有我好好活著,父親的犧牲才沒有白費。」
所以,不管是自蘇黎大婚後的一無所有,還是被外公親手推入火坑,甚至被蘇墨強占這樣極致的傷痛,她都再不曾想過「死」這個字。
總要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自己曾經吃過的那些苦。哪怕是血淚,也好過一柸黃土。
錦瑟說完,便又闔上眼睛,再沒有了聲響。
沉寂許久,方聽得陸離的聲音緩緩傳來:「都言浮生似夢,也許有朝一日你醒過來,才發現那些痛楚皆不過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錦瑟也不知聽沒聽見,始終雙目閉合,仿佛已經睡去。
她連蘇墨在這裡出現過都不曾察覺,便更不知曉還有兩人在酒館門口站了半晌,將她所說的話一一都聽進了耳中。
蘇然看了看仿佛已經失落了魂魄的綾羅,伸手扶上她的雙肩。
未想綾羅卻猛地撞開他,轉身便大步離開了酒館。
人潮往來的大街上,綾羅大步流星走得飛快,絲毫不顧及自己府中胎兒。
蘇然好不容易才在人潮中捉住她,眼見她面容冷暗,眼色沉鬱,不由得笑了一聲:「作甚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綾羅冷冷看著他,忽然道:「錦言的真正死因,你是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告訴我?」
蘇然卻仍舊是笑著的模樣,伸手為綾羅整理了一下鬢旁的碎發,道:「無端端的,怎麼又說這些陳年舊事?」
綾羅咬了牙看著他,半晌,忍不住冷笑一聲,繼續大步往前。
這一回,蘇然卻並未繼續追隨她的步伐,在原處目送她離去,又靜靜站立了片刻之後,他才又重新起步,卻只剩了漫無目的的緩步而行。
綾羅幾乎是沖回客棧的,提裙登上二樓,便毫不客氣的推開了蘇墨的房門。
寬敞明亮的屋中,蘇墨背對房門坐於北窗之下,支頤低首,仿佛在靜思,聽見聲音,竟仍然一動不動。
綾羅快步繞到他面前,這才發現他低頭原是看著手中的一支金簪,平平無奇的式樣,他卻已然看得入了神。
「你滿意了嗎?」綾羅顫著聲音開口,「終於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你將她逼至了怎樣的絕境,你還能繼續無動於衷嗎?」
蘇墨淡淡將那支金簪攏回袖中,這才抬頭看向綾羅,眸色深邃暗沉,幾乎前所未見。
他這副模樣,卻教綾羅愈發恨起來:「到底錦言的死有多不堪,才教你們個個都這樣諱莫如深?難道在你眼裡,一個死人,比一個活生生的宋錦瑟還重要?」
蘇墨倏地站起身來:「綾羅姑娘顧好自己的事情便可,其餘大可不必多操心。」
綾羅霎時大怒:「那個人是錦瑟!你若真心疼惜她,你便告訴她錦言不是你害死的!你告訴她,她不必這樣恨你,不必那樣苦自己!難道非要看著她痛苦至死,你才滿意?這就是你蘇墨的疼惜?」
蘇墨依舊面窗而立,神色冷凝:「綾羅姑娘因何以為,錦言非我所殺?」
綾羅深吸了口氣,道:「我不知道你和錦言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並不了解你蘇墨究竟是怎樣的人,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殺了錦言,你不會對錦瑟這樣百般容忍,你也不會對她生出一絲一毫的情意!更何況——」
更何況,蘇然、宋恆,這兩人,或明或暗,皆與錦言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絲縷關聯,錦言的死,不會是這樣簡單的事。
然而這句話,綾羅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哪怕心知肚明,為此也尋事與蘇然鬧過許多次,卻還是不敢親口說出——蘇然和錦言有關聯。
蘇墨卻淡淡接過了話頭:「更何況,皇兄與仲離太子慕容祁連,皆可能與錦言的死有牽連,是不是?」
綾羅容顏急劇轉淡,呼吸急促的看向蘇墨。
「那麼綾羅姑娘以為,你所察覺到的這些,錦瑟會察覺不到嗎?」蘇墨聲音極其不明顯的喑啞了幾分,仿佛浸了墨汁一般的沉重。
綾羅心頭猛地一顫,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你是說——」
蘇墨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似自嘲一般:「她最大的心結就是錦言的死,可是,在明知錦言的死有蹊蹺的情形下,卻只是一味迴避,連一絲追尋真相的舉動都沒有。是以,錦言死因的真相,對她來說,只會比錦言是我所殺更沉痛。」
綾羅猛地退開一步,克制不住的跌坐在蘇墨先前所坐著的那張椅上。
一顆心仿佛被置於冰窖之中,每一下的跳動都格外艱難與綿長。良久,綾羅才終於再度輕聲開口:「果真與蘇然有關,是不是?」
蘇墨臉上笑意愈發淡薄:「說到底,綾羅姑娘最在意的還是這個。是不是與他有關,綾羅姑娘自可回去問他,我答不了你。」
一時間,綾羅只覺悔痛交加,心中亂作一團:「是,我最在意的的確是他,試問天下有哪個女子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相公?可是對錦瑟,我同樣在意!她這樣子,你卻強留她在身邊,對她不會有好處!你讓錦瑟留下,我會一直陪著她,就算她身子真的出了什麼問題,你照舊可以派人來診治,如此不是最好嗎?」
她話音剛落,身後敞開的房門處忽然響起了兩聲輕叩,海棠的聲音略有些著急的響起:「王爺!」
蘇墨回頭,海棠這才匆忙跨進門來,道:「京中來人了,正在後庭中候著。」
蘇墨眉心一擰,又看了一眼垂首抱頭,痛苦不堪的綾羅,囑咐海棠道:「你看著她。」
語罷,自己這才離開房間,匆匆下了樓。
他離京之前,將一切政務事宜都已安排妥當,若非大事,京中也不會派人前來。
他心中隱約有著不祥預感,來到後後庭處,果見素來跟在他身邊的楚幸並另一侍衛正焦急等候,一見了他,匆忙行禮過後,便遞過一封奏摺:「王爺,渭南急奏。」
聽見「渭南」二字,蘇墨心頭微微一緊。
打開奏摺,竟果然是災報!近年來,渭水兩岸洛江、汰二省已經連遭三年洪災,朝廷雖已派出專員治水,然而如今渭水汛期之際,竟然再遭洪澇!兩省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眼下正是民怨沸騰,怨聲載道,已絕非天災而已。
闔上摺子,蘇墨沉聲道:「我擬一份名單,你二人速速回京通報,著名單上之官員速速前往渭南賑災,我會先行趕往。」
「是。」
蘇墨復又轉身上樓,回到房中,綾羅依舊抱頭不語,海棠則迎上前來,見他要寫字,便準備為他研磨。
「海棠,你速與我收拾兩套行裝,我要連夜啟程。」不待海棠走近,蘇墨一面已經自行研磨,一面吩咐她。
海棠一驚,還沒來得及開口,卻是綾羅緊張的聲音先傳來:「你要去哪兒?你要帶錦瑟走?」
蘇墨無暇顧及她,只看了微怔的海棠一眼,低頭開始書寫。海棠這才回過神來,匆忙轉身為他整理行裝。
待一切收拾妥當,名單亦交由楚幸二人帶回,海棠這才又取出一套趕路行裝:「海棠服侍王爺更衣。」
而此時綾羅仍然在屋中,一瞬不瞬的看著蘇墨,仿佛依舊等待著他的回答。
蘇墨終於道:「此行我暫且不會帶錦瑟走,海棠,你亦留在此地。待到渭南災禍得到治理,我便回來接錦瑟。」
「你明知道她有多痛苦,為什麼還執意要帶她走?」綾羅幾乎是吼出聲來。
「錦瑟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勞綾羅姑娘擔心。」蘇墨冷眸沉聲道,「綾羅姑娘若真是為著她好,那這段日子,便請好好照顧錦瑟。」
海棠拎了包袱送蘇墨出客棧之際,心中猶牽掛不舍:「王爺,還是讓海棠陪你起行吧,宋姑娘若需人照料,大可請師兄多留一些日子,照料錦瑟姑娘,想來不是什麼難事。」
蘇墨一擰眉,忽而便思及了什麼:「不,你留下,你師兄倒是可與我同往。如今災害剛過,天氣又這樣熱,只怕會生疫情。你去找你師兄,我去找陸離,屆時在陸離酒館會合。」
海棠這才點了點頭:「是。我這就去找師兄,王爺一路保重。」
蘇墨看著她,頓了頓,才又道:「你知我留下你是何用意。好好照顧她。」
海棠笑道:「知道了,王爺的心思,海棠素來是知曉的。定不負王爺所託。」
時近傍晚,陸離的酒館卻是安安靜靜,一絲人聲也無。原本他開這酒館便是別有所圖,如今目的既已達到,便不再對外開放。
蘇墨翻身下馬,徑直推門而入。
大堂之中光線昏暗,不見一個人影,蘇墨打空蕩蕩的廳中穿過,剛欲進入後院,腳步卻倏地頓住了。
回頭再度掃視了大堂一圈,依舊未見半個人影,蘇墨卻又折身返回,取了火摺子點亮燭火,隨後緩步走到下午時錦瑟坐過的地方。
她趴過的梨木長几仍原封不動的擺著,然而那長几之下,又窄又短的空間裡,竟然躺了一個人。
蘇墨猛地掀開那張長几,卻是錦瑟,安安靜靜的蜷成一團躺在那裡。
長几翻倒的聲音似是驚了她,原本平和的秀眉倏地便蹙了起來,久久不曾鬆開。
半晌過去,她卻依然沒有睜開眼睛,緊蹙的眉頭卻終於再度緩緩舒展開,似乎重新陷入了安然的睡夢。
蘇墨凝視著她的睡顏,良久,終於忍不住伸出手來,讓掌心貼合她的臉。
大約是飲了酒的緣故,她臉頰微微有些發燙,他剛剛一路騎馬過來,手心微涼,貼在她臉上,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他手心下,原本連長几翻倒都未被驚醒的人,卻忽然毫無預兆的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視,她眼眸之中仿佛凝了水光,被搖曳的燭火一映,星星點點,波光蕩漾。
蘇墨倏地便記起了那陣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望著眼前的這個人,錦瑟心頭一片空白,然而時空卻仿佛剎那間經歷了斗轉星移,時間迅速往後退,退回到十五年前,那個白雪茫茫的冬季。
那年她才七歲,姐姐的婚事還沒有定下,依然待字閨中。
可能是因為母親早逝的緣故,身兼母職的姐姐總是將她管得極緊,再加上父親嚴厲,醒世前錦瑟總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看就是好欺負的模樣。也正是因為如此,幼時的北堂臨最大的興致,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欺負錦瑟。
那年冬天雪下得極大,在錦瑟起初的記憶中,大雪仿佛延綿了一整個冬天,不曾有片刻消停。
北堂三公子總會適時出現在宋府,然後在姐姐面前裝出一副乖巧純良的模樣,將錦瑟從姐姐處帶出來,美其名曰「同樂」,實際上,樂到的永遠只有他自己,錦瑟總是被欺負的那個。
然而她那時還遠沒有勇氣將自己受欺負的事情告訴姐姐,更不敢當著姐姐拒絕北堂臨的邀約,在姐姐「謹言慎行」的教育之下,說出一點不得體的話,或是做出一點不得體的事,皆是要被罰抄書的。對那時的錦瑟來說,被罰抄書,遠比被北堂臨欺負來得痛苦。
這一日北堂臨又將錦瑟從錦言處領出來,立刻原形畢露,張牙舞爪的對錦瑟說:「來來來,三哥今日教你捕鳥玩。」
錦瑟根本不愛學什麼捕鳥,心裡明知這是北堂臨又一條捉弄自己的計策,卻還是不敢說不。
果然,捕鳥的最終結果是她被一個大大的簸箕完全覆住,像被捕到的鳥一樣,被扣在雪地上。
雪地中實在是冷得厲害,錦瑟默默地趴在簸箕下,聽著北堂臨在外頭大笑了許久,又聽見他揚長而去的聲音,這才掀開簸箕,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雪,準備悄悄回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免得被姐姐發現自己的模樣,又免不了一頓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