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燒殘紅燭暮雲合(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錦瑟是在兩天後的深夜醒來的,睜開眼時,屋子裡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昏黃的燭光搖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盞燭光許久,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醒了過來,不由得鬆了口氣。
在昏迷之中與那無邊無盡的的黑暗做爭鬥實在是太累了,如今終是回到了現實之中。
緩緩坐起身來,取了床邊備著的一件外衫披上身,僅如此已是費了許多精力。錦瑟不由得又靜坐休息了片刻,這才起身,緩步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
月上中天,一片靜謐之中,樓下的空庭之中,竟還有朦朧的燈籠光暈射上來。
錦瑟微微一怔,來到護欄側,扶欄往下一看,卻正對上底下人抬頭投上來的目光。
蘇墨坐在那一片溫柔朦朧的光暈之中,沉眸靜靜看著她,仿佛剛才那一聲房門響,便已經告訴了他她會出現。
兩個人一上一下,靜默相視許久,到底還是錦瑟先回過神來,剛剛收回視線,卻忽然聽到隔壁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錦瑟回頭,看清來人,又是一怔。
綾羅眼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心頭頓時大喜,三兩步走上前來,一把握住了錦瑟的手:「總算是醒了,我多怕你就那樣睡著,再也不想醒來……」
只這兩句,聲音便已經忍不住哽咽了。
錦瑟又是一怔,只覺得這不該是綾羅,綾羅不該對自己說出這樣親切熱絡的話來。
「表姐……」她有些不確定的喚她,腦中卻忽而閃過自己暈倒前的一些畫面,便驀地確定了什麼,輕笑起來,「我只覺得自己睡著前像是見到了你,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原來卻是真的。」
綾羅心中大慟,忽而伸出手來將錦瑟抱住,聲音濕啞,「不是做夢,從今往後我都會陪著你,我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
那一瞬,錦瑟黯淡的雙眸分明如同霎時被點亮了一般,明亮如同最初,然而卻只是片刻,便已經覆滅,隨後又陷入了一片寂靜與迷茫:「表姐?」
「錦瑟,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綾羅強忍眼淚,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如果不是我自私,如果不是我丟下你,你就不會吃這麼多苦,錦瑟,對不起……」
錦瑟在她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安撫之中,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綾羅這是,要向自己承認她的身份了麼?
不知為何,她心頭的慌亂卻失措翻湧上來,忙的推開綾羅些許,伸手便捂住了她的唇,防止她說出自己怕聽到的那些話。
綾羅被她冰涼的手心封住唇,與她四目相視,先是一怔,隨後,眼中的淚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下來。
錦瑟眼睜睜看著她掉了淚,愈發手足無措起來,心中千百種情緒翻騰,終於也紅了眼眶。
綾羅伸手想要撫過她的眼,錦瑟卻先一步擁住了她,低聲道:「不管你是誰,也不論你在哪裡,姐姐,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最親的姐姐。」
綾羅深深吸了口氣,竟克制不住的低泣起來。
她早就應該知道,錦瑟早晚會知道她的身份的。她多數時候都是那樣聰明,偶爾的懵懂,不過是因為裝傻充愣,抑或自欺欺人罷了。
錦瑟微微勾起唇來,撫了撫綾羅的頭:「不要哭了,你有孕在身,總是哭,會對孩子不好的。」
又過了片刻,綾羅才猛地抹了抹臉,抬起頭來:「你睡了兩天了,我去準備點東西給你吃。」
語罷,她匆匆轉身而去,錦瑟還來不及出言阻止,她便已徑直下了樓。錦瑟無奈,也只能由得她去。
樓下,燈籠泛出的紅色光暈依舊溫柔而朦朧,錦瑟微微低了頭,卻見原先坐了人的那個位置,已經是空空如也,只余兩瓣落花,靜靜地躺在那張椅子上。就如同先前看到的都不過是她在做夢,那裡根本沒有人出現過。
如果真的是做夢,如果那個人,自年少時便從不曾出現過,多好。
天亮時分,綾羅正陪了錦瑟用早膳之時,海棠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門口,輕叩房門兩聲,便舉步跨了進來,溫言笑道:「宋姑娘總算是醒了麼?身子若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便直言於我聽,切莫強忍。」
綾羅素來不喜海棠,聞言,冷冷將調羹扔回了碗中。
錦瑟頓了頓,抬頭道:「我想見裴先生。」
裴一卿來得倒也快,只是輕衣緩帶,倒似剛剛才起的模樣,一雙鳳眸微微眯起:「宋姑娘找在下何事?」
錦瑟站起身來,緩步走到他面前:「我有一事想請教先生。那日,先生說我十幾日之後,可能會被查出身懷有孕,究竟是真是假?」
聞言,裴一卿淡淡笑起來:「裴某是醫者,不是神仙。若姑娘當真身懷有孕,那是月余之期方能察覺的。如今麼,裴某也不過是推測——有這個可能而已。」
「那,不知能不能讓這可能,變為不可能?」錦瑟容顏依舊如初,平靜望著他問道。
裴一卿鳳眸一揚,還沒開口,綾羅已經倏地站起身來:「錦瑟,你在說什麼?」
錦瑟抿了抿唇,依舊只是看著裴一卿。
裴一卿微微冷笑了一聲,道:「醫者,是為救人,並非為扼殺。還請宋姑娘莫要高看了裴某。」
錦瑟聞言也不失望,只淡淡一笑:「我也不過就是問問,反正也只是可能而已,到時候,也未必就會有。」
語罷,她轉身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繼續低了頭吃東西。
裴一卿再度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退出了房間。
海棠就站在外間走廊上候著他,見他出來,神色之中似是帶著疑惑,不由得道:「師兄,可是出了什麼事?」
裴一卿淡淡擺了擺手,道:「我只是好奇。這些年,走南闖北見了許多人,卻從未見過哪個可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今日,卻長了見識了。」
「宋姑娘麼?」海棠淡淡一笑,「她的心思素來是旁人摸不透的,如今這心如止水,只怕也是深不見底的水。」
「你說得對,世上沒有哪個人可以真正完全做到心如止水。」裴一卿順手敲了敲海棠的額頭,「如果有,也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活人裝出來的,另一種,便是死人的心。」
海棠微微一怔,似聽得出他話中有話:「師兄的意思,宋姑娘不是前者?何以見得?」
「因為,她並沒有假裝心如止水,她裝的,是自己還有情緒波動,實際上,卻根本沒有。」裴一卿回頭看了海棠一眼,「也就是說,如今在你面前的宋錦瑟,是個活死人。」
雖然昏迷了兩天兩夜,錦瑟精神卻恢復得極快,反倒是綾羅神思有些恍惚,剛剛吃過午飯,便露出睏倦的模樣。
錦瑟恐她積食,便拉著她陪自己出門走走。
許是大街上來來往往人的氣息的確比那憋悶的客棧好得多,綾羅精神果真好了些,錦瑟這才輕笑了問她:「怎麼這一回你離家出走兩三日,也不見那人來尋你?」
綾羅睨了她一眼:「誰會來尋我?如今我與我腹中的孩子便是一家,再加上你,只我們三個人,再沒有旁人。」
「唔。」錦瑟應了一聲,卻又繼續問道,「這回,又是為了什麼鬧彆扭?定是他又做錯事惹惱了你,是不是?」
綾羅忍不住微微惱了:「總提那些不相干的無謂人做什麼?」
錦瑟輕輕「啊」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道:「因為那個『無謂人』,一直跟著我們吶。」
綾羅腳步立刻便頓住了,回頭一看,身後不遠不近的位置,那狀似隨意晃蕩,實則一路跟隨他們的,不是蘇然是誰!
一怔過後,綾羅驀地便變了臉色,抬腳便大步往前走去。
錦瑟拉她不住,忙的向蘇然招了招手,蘇然這才又不緊不慢的走到她面前,竟還是那副萬事不羈的模樣:「上回義妹不告而別,可害得為兄擔心了好久,如今見到義妹安然,為兄方才心安啊。」
「我好不好與你有多大幹系?」錦瑟笑了笑,「你真正該緊張在乎的人是她,可你卻永遠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難怪總要激怒她。」
「哪裡是為兄漫不經心的緣故?分明是因為這世上女子多小氣,實在是難伺候得緊。」蘇然搖頭嘆息了一聲。
錦瑟知他對著自己永遠說不出什么正經話來,因此也不欲與他多言,只是道:「再難伺候,也是你自己選的。快些尋她去吧。」
「既如此,義妹稍候片刻,在附近走走便可,切勿走丟了。」蘇然笑著叮囑了一句,繼而便尋綾羅去了。
錦瑟看著他逐漸遠去,臉上笑意漸斂,終歸於一片平靜。
剛剛信步走了一段路,身後忽然傳來一句相熟的稱呼:「娘子?」
回頭,落入眼帘的,毫無意外是前兩日幾乎成為她夫君的陸離。
錦瑟朝他笑笑:「陸公子。」
陸離眉目依舊,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連連嘆息:「不過兩日未見,娘子怎麼消瘦了這許多?教雲起好生心痛!」
錦瑟微微退開一步,道:「陸公子非得還這樣喚我麼?」
聞言,陸離臉上竟緩緩流露出委屈的神情來:「是了,以後都不能這般喚娘子了。娘子,婚禮的事,雲起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知道。」錦瑟點頭應了兩聲,轉身繼續往前走。
陸離就跟在她身後,敘敘的說著什麼,錦瑟一路東張西望,也沒聽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剛走出一段不遠的位置,陸離忽然拉了她一把,將錦瑟拉進了旁邊的一家店堂。
錦瑟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原來是到了他那家價值連城的酒館,而此時此刻,堂中一個客人也無,卻音律齊鳴,場中央的舞台上,舞姬搖曳生姿。再一細看,才發現那些舞姬的妝容,竟都是她也曾研究過的半面妝。
「娘子如此愁郁,雲起心中實在愧疚難當,故而備下這一場歌舞,惟願能博娘子一笑。」陸離拉她在正對舞台的那張桌旁坐下來,又取了先前便備好的水酒,親自給錦瑟斟了一杯,「娘子,這可是當世罕有的好酒,娘子可要好好品嘗一番。」
錦瑟自他手中接過酒杯,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陸公子這兩日,可曾見過我外公?」
陸離搖搖頭:「不曾。怎麼,外公不見了?」
錦瑟淡淡一笑,舉杯一飲而盡。
陸離就坐在她身側,一手支頤,時而看看歌舞,時而又轉頭看看錦瑟,只要一見她面前酒杯空了,便動手為她添滿。
錦瑟飲下幾杯,便察覺到了什麼一般,微微偏頭看向他:「你是想將我灌醉麼?」
陸離挑挑眉,笑起來:「正所謂一醉解千愁,雲起也不過是想幫幫娘子。」
錦瑟聞言勾了勾嘴角,卻只是一瞬,只低聲道:「愁緒滿懷,本非幾杯淡酒可解。況且,我如今本沒什麼愁,喝了你這酒,反倒是承認自己有愁一般。我不喝了。」
她伸出手來,將面前的酒杯往陸離面前推了推。
陸離也不逼她,道:「不喝便不喝罷,你我一同觀舞。」
錦瑟便果真凝神看著前方身姿動人的舞姬,舞袖翩躚間,半面妝時隱時現,著實有些不倫不類。錦瑟微微側了腦袋看著,時不時的便發出一兩聲輕笑。
陸離目光依然在她和舞姬之間游移,慢慢的,當錦瑟不再發出笑聲時,陸離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臉上。
錦瑟覺得很難過,明明依然告訴自己要笑,可是心底的另一個地方,卻不斷地有奇怪的感覺,拼命往上涌著。她摸不准那是什麼感覺,分明是陌生到極致的,卻又隱約透著闊別已久的熟悉。
她不愛這種感覺,可是偏偏卻越來越強烈,一顆心也仿佛被人揪了起來,她有些承受不住,顫抖著抱住了自己。
「娘子?」陸離在旁邊低低喚了她一聲,「可是覺得有哪裡不舒服?」
錦瑟眉頭緊鎖,雙眸緊閉,許久,才拼盡全力般的搖了搖頭。
陸離打了個手勢,絲竹歌舞頓時便都停了,樂師和舞姬皆一一離場,最終,偌大的堂中便只剩了他們兩人。
錦瑟依然緊緊抱住自己,容顏急劇轉淡,仿佛已經難受到極點。
陸離見狀,眉心一擰,正色起來:「錦瑟?」
這兩個字驀地撞進錦瑟腦海,竟正與她那翻滾叫囂著上涌的記憶重迭起來,化作一人的聲音,生生激得錦瑟睜開了眼睛,隨後,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與此同時,心頭那陣奇怪的感覺終於也逐漸明朗,旗幟鮮明的告訴她,那是她早已遺落很久很久的怨與痛。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那些久遠的記憶卻逐一紛至沓來,她仿佛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擊,終於克制不住地伏在桌案上,痛哭出聲。
陸離沒有見過錦瑟哭。他們相識不過短短十餘日,錦瑟多數時候都是從容自持的模樣,卻並非克制引致,而是屬於另一種,心如死灰的從容。總要有喜怒哀樂才算是真正活著的人,而她,卻仿佛都沒有。雖然她時常面對他的時候都是笑著的,但那種笑容,反倒不若面無表情來得自然。
而如今,她卻像個孩子般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陸離心頭有著些微的唏噓,只是好奇心卻愈發膨脹,想知道她究竟為何而哭。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笛來,放至唇邊,緩緩吹響。
那竟是錦瑟熟悉的音律!輕揚奇巧的小調,分明是那首那依小謠!而這首小調,恰恰又是幼時母親時常哼唱與她聽的。
錦瑟伏在桌案上,手不覺緊緊攥成一團,嗚咽著喚了一聲:「娘親……」
陸離一遍又一遍地吹著這首小調,眼見著錦瑟愈發泣不成聲,還是伸出手來,撫了撫錦瑟的頭。
錦瑟卻在那一瞬間哭得更厲害,抓住他的手不肯放。
「娘親,我這輩子做了許多錯事……最錯……最錯……就是將他放進心裡……是他害死了姐姐!是他害死了姐姐!為什麼是他……」
心中疑惑立時被解,陸離倏地抽出手來,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
蘇墨果然是站在那裡的,眼眸深邃暗沉,仿佛掩藏了萬千情緒在其間,歸於面上,卻還是不為所動。
海棠站在他後方的位置,同樣看得見聽得見錦瑟的情形,眉目間浮起少見的哀憐之色:「她竟這樣會做戲,騙了世上所有人,最後連自己也騙倒。若非飲下這僅餘的『魂牽夢縈』,只怕這輩子,她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心事了。」
若非親眼所見,她也絕不會相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人,為了逼自己忘掉一個不該戀上的人,竟可以將自己逼至絕境,哪怕無心無情,也不容許自己留戀半分。
遺忘,從來是這世上最難的事,而錦瑟,卻將這樣難的事,做得這樣好,這樣徹底。
蘇墨沉眸不語,只是一直看著底下的錦瑟,海棠微微不忍,移開視線:「王爺不下去看看她嗎?」
良久,方聽得蘇墨應答:「又有何用?她已這般盡力將我忘記,即便今日飲下魂牽夢縈,明日醒來,她照舊可以記不起。」
「王爺決定放手?」海棠凝眸看向他的側顏,「捨得嗎?」
蘇墨再度陷入沉默。
如何會捨得?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為一個女子這樣羈絆過,可偏偏,竟是這樣進退兩難。
「若我能教她徹底記起來,王爺勢必就不會放手了罷?」海棠忽而彎了彎唇角,眸光閃閃地看向蘇墨。
蘇墨略一回眸,神色愈發暗沉。
「可是王爺也看見了,她最在意的,還是關於姐姐的事。」海棠眉宇間閃過一絲無奈,「單教她想起來,卻仍然陷在這樣的痛苦之中,又該如何是好呢,王爺?」
又過了許久,久到樓下的錦瑟已經沒了哭聲,才聽得蘇墨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你若做得到,那便盡力一試。」
海棠本以為已經等不到他的回答了,不由得微微一怔,回過神來,心頭悄無聲息的嘆了一聲。
終究,還是捨不得占了上風罷?
樓下,錦瑟已止了哭聲,然而這樣大哭半晌,神思卻早已一片渙散,只是將臉貼在桌案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的一隻茶杯。
陸離再抬頭往樓上看時,那裡已經沒了人。他驀地伸了個懶腰,也學錦瑟的模樣將臉貼上去,與她隔了一個人的距離,面面相視。
過了許久,錦瑟才將目光從杯上移至他的臉上,見他五官皆微微變了形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陸離初始倒未覺錦瑟心思有多簡單,然而此時她既飲下魂牽夢縈,又經了那樣一場嚎啕大哭,一顆心當是全無戒備的放鬆狀態,朝著他笑時,眼中有靈動笑意閃過,一如方才哭時,便是清澈的滿目悲戚。
至此他方知道,原來竟果真是個心思清澈簡單的姑娘,卻只因獨自背負了這許多,竟生生將自己逼成了個活死人。
「累了麼?」他問她。
錦瑟垂眸,點了點頭。
是真的很累很累,在之前很久很久的日子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累。
陸離本想勸她睡一陣,話到嘴邊卻忽然一轉:「那以後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