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秋色如煙殘月天(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似陸離這樣坐擁無邊財產的人,唯一的缺憾,也許就是自己家族商人的出身。即便富甲天下,從商者,卻依然只是排在士農工之後階層。而想改變這一現狀,最好的方法,無疑就是跨入仕途。
然而,給這樣富裕無邊的人進入朝堂,財他已是應有盡有,再逐漸與政相融,無疑便會對當朝統治者造成極大的威脅。這無異於用一匹狼來看管自己的羊圈,是以中原大陸一分為五,五國之中卻無一國給陸離這樣的機會。
在錦瑟看來,蘇墨是瘋了才會給陸離這樣的機會。
而她,需要的正正是蘇墨的放手。
只要蘇墨放手,不再糾纏,對她來說就是解脫,無與倫比的解脫。外公不會再一心想著利用她為族人復仇,陸離利用她染指朝堂的打算自然也會破滅,而最重要的是,她不會再與蘇墨有一絲一毫的糾葛。
她恨他,恨到願意賠上自己,來換取生命之中沒有他。
一世安寧。
可是蘇墨卻帶了裴一卿過來,錦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裴一卿細細為錦瑟把脈,神情始終淡漠平靜,蘇墨與陸離都在旁邊靜靜看著,只是一個漫不經心,一個神情著緊。
錦瑟早已做好準備裴一卿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因此見他久久不開口,便抬眸微笑看向他:「裴先生,莫非我的病,嚴重得緊?」
裴一卿淡淡看了她一眼,方不緊不慢開口:「姑娘身子雖弱了些,倒果真沒有什麼病症。」
他如此回答,卻是大大出乎錦瑟預料的。
蘇墨微微側目,淡淡喚了一聲:「裴先生。」
陸離嘴角隱隱勾起笑來,也開口道:「裴先生可檢查清楚了?我家娘子對我是極其重要的,我可不希望她身子存在任何隱患。」
錦瑟心頭冷笑,微微咬住了牙。
裴一卿頓了片刻,才又開口道:「陸兄說的是。這位姑娘,身子雖沒有任何病症,倒也不是沒有隱患。」
「哦?」陸離驚訝的應了一聲,「先生此話何解?」
裴一卿淡漠的目光掃過錦瑟微涼的容顏,終於還是開了口:「若十幾日之後,這位姑娘有機率被查出身懷有孕,陸兄平白無故添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算不算是隱患?」
裴一卿說出這句話來,陸離驚詫了,錦瑟頓了頓,忽然便笑了。
是哪家的醫師有這樣的本領,連她十幾日之後會被查出有身孕也能推算出?
緩緩將目光移到蘇墨臉上,他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錦瑟凝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的笑意逐漸地就淡了,最終,一點點的消失不見。
只需要放過她而已,對他來說,真的就這麼難?哪怕甘願讓陸離計謀得逞,讓外公如願以償,將他自己置於危機四伏之中,也不能對她放手?
這會是他的喜歡,抑或是,報復?
她眸中一點點流露出的哀絕,映在蘇墨眼中,終引得他的心狠狠一疼。
那一瞬,他甚至想,不如乾脆就此放手,讓她就這樣嫁了陸離去,為自己絕了後患,也如她所願,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明明這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解脫。
兩人靜默相視的目光之中,裴一卿淡淡低咳了一聲,提醒似的喚他:「王爺?」
蘇墨回過神來,轉眸看向他。
裴一卿將他引至屋角,方低聲道:「這位姑娘雖無任何病症,然而聽王爺與海棠所述情形,卻著實詭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蘇墨心中微微一緊,先前腦中閃過的放手之念倏地煙消雲散。再度看向錦瑟,錦瑟卻已經轉頭看向陸離,朝著他柔柔一笑:「你不會再娶我了,對不對?」
陸離看著她,眼中依稀是閃過一抹心疼:「娘子?」
錦瑟搖頭輕笑起來:「既然已經不娶,便無謂再這樣稱呼。陸公子,後會有期。」
語罷,她站起身來,提著厚重的婚服裙擺,緩緩自花廳中走了出去。
沒有人阻攔她,一直到她的身影從院落中消失不見,陸離才收回視線看向蘇墨:「王爺,如今這親事,只怕不是我陸某想成就能成的吧?」
蘇墨斂起眸光,道:「此事,確然是我疏忽所致,給陸兄所造成之困擾,實在是抱歉了。」
陸離轉頭,再度看向錦瑟消失的門口,微微勾起無奈的苦笑:「真是傷人吶,我那麼喜歡她。只可惜,原來選錯了人,是陸某該向王爺道歉才是。」
「陸公子言重了。」蘇墨道,「本來我還有求於陸公子,如此一來,倒教人為難了。」
陸離聞言,淡淡一笑:「陸某不是不爽快之人,何事,王爺不妨直說?」
蘇墨微微點了點頭:「既如此,也不怕陸公子笑話,我就有話直說。青越自先帝罹難,幼帝即位以來,朝政便一直不甚穩定。再加上近幾年,青越數個州省連遭天災,朝廷財政可謂捉襟見肘。陸公子富甲天下,不知可否出手相救?」
陸離聞言,心中忍不住嗟嘆了一聲。他只道自己需要藉助蘇墨的權勢,卻不想,原來蘇墨也是要利用自己的財富。只是可惜,平白傷了那個無辜可憐的小娘子。迅速平復內心,陸離低頭一笑:「錢財,陸某有的是,只是,陸某是個生意人。今日已經賠了夫人,難不成,還要再做一樁賠本的買賣?」
蘇墨淡淡勾起唇角:「我朝之中,尚有靖安侯之爵位空缺,依本王看,以陸兄之材,絕對足以勝任。只是不知,陸兄是否嫌棄?」
陸離微微揚眉,終是朗聲大笑起來。
暮色漸起的時分,天空竟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向來頗為繁華的小鎮,此時此刻卻是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無。
錦瑟知道,小鎮上所有人都去了她和陸離的婚宴。即使當她拖著裙裾走出來時,所有人驚詫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然而,流水筵卻依舊照常開辦,人們照舊大吃大喝,領那九十九兩銀子的賞錢。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一場婚宴,其實她這個新娘子都是無關緊要的,總之,每個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還有人會在意她?
雨逐漸下得大了起來,錦瑟察覺到自己微微被淋濕時,便尋了個人家,坐在門口房檐下,一邊躲雨,一邊看著大雨洗涮眼前這座空空如也的小鎮。
沒想到這雨的勢頭卻絲毫不見小,一炷香之後,反倒轉為傾盆大雨,瓢潑直下,足以將人的視線都隔絕。
錦瑟雖坐在屋檐之下,卻依然被雨水潑濺得渾身濕透,她卻毫無察覺,只是怔怔望著自己面前的雨簾。
遠遠地,有單薄的女子身影,擎了一把大大的油紙傘,艱難地行進在大雨之中。
天色已暗,雨勢又這樣大,視線中便只剩了一片灰濛,然而,當一抹紅驀地躍進眼中時,她緩緩頓住了腳步。
那是屋檐下的錦瑟,鮮紅的嫁衣已被雨水濕透,直透出教人悲傷絕望到窒息的美艷。
她頓時加快了腳步,往錦瑟坐著的地方走去。
與此同時,在她對面的方向,忽而也出現了一個持傘身影,緩緩地朝錦瑟走去。
她不想被那人搶了先,索性扔下自己手中的傘,自大雨之中奔過去,蹲在錦瑟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錦瑟?」
錦瑟呆凝的目光許久才活動起來,在她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眼中是揮之不去的迷茫。又過了許久,錦瑟才微微偏了頭,試探性的低喚了一聲:「姐姐?」
只這一聲,綾羅那顆自始至終揪著的心,仿佛再度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一把將錦瑟抱住,抱緊在自己懷中,一遍又一遍的撫著她的頭,近乎崩潰地嚎啕大哭:「對不住,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是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你原諒我……」
錦瑟腦中一片混沌,在大雨的嘈雜聲中聽著她聲嘶力竭的哭泣,許久,腦中才終於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也終於明白過來她是誰。
「表姐?」她慌忙推開將自己抱住的綠荷,將她仍然留在雨中的半個身子拉進屋檐下,自己替換了她的位置。她慌且亂的檢查著綾羅的衣衫與頭髮:「你都淋濕了,你有了身孕,怎麼可以淋雨?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要是感染了風寒怎麼辦?」
綾羅一面搖著頭,一面克制不住地哭泣,捧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是我不好,是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是我不好……」
錦瑟半個身子被大雨沖刷著,怔怔地望著她,只覺腦袋越來越沉重,終於再聽不清她的話,眼前一黑,暈倒在她懷中。
「錦瑟?」綾羅霎時大駭,努力想將她護進懷中,卻總也使不上力氣。
先前隱匿在旁的蘇墨驀地便出現了,將手中的傘塞到綾羅手中,他一把將錦瑟抱起,冒著大雨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你對她做了什麼?」客棧中,當換過一身乾淨衣裳的綾羅匆匆趕到錦瑟的房間,發現蘇墨竟然已經為錦瑟由里到外換過衣衫之後,驀地便驚覺了什麼,「你到底對她做過什麼?」
蘇墨坐在床邊,不顧自己髮際仍在滴水,手握毛巾,卻只是低頭一點一點為錦瑟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綾羅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錦瑟手腕,一把撈開她的袖口。
果然,從前那粒守宮砂,已經無影無蹤。
「你——」她一時只覺又驚又怒,轉身就要指責蘇墨,然而張開口,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良久,終於冷笑了一聲:「難怪,難怪她向來堅持自己是不祥之身,不能嫁人,如今卻突然要嫁給陸離。蘇墨,你待她可真是好!」
蘇墨擦完錦瑟的發,又拾起她的手來,將每一隻手指都細細擦過,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窩,掖好被角。
靜靜看了錦瑟蒼白的睡顏許久,他才終於微微勾起唇角開了口:「那你說,我該怎麼待她好?」
綾羅站在他身後的位置,看著他低頭望著錦瑟的模樣,心中只覺大慟,然而一時卻又恨上心頭,咬牙怒道:「我早就讓你離她遠一些,我說過你越是離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會更甚!為什麼你就是不放手?任兩個人這樣無休無止地糾纏下去,眼睜睜看著她一日比一日痛苦,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辦不到。」蘇墨嗓音微啞,卻平靜,「今時今日,你要我對她放手,我辦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該怎麼辦?對蘇墨來說,三十年的人生似乎從未像今時今日這般舉步維艱,進退維谷。好像無論做什麼都是錯,什麼都不做也是錯,將她留在身邊是錯,放她離去也是錯。
「為什麼?」綾羅冷笑一聲,「就因為你強占了她的身子?你以為她稀罕你對她負責?你以為她會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蘇墨雙目微微一闔,眉心卻透出一絲罕見的倦意,良久,才沉聲道:「她的身子,實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卻絕非表面那般安然無事。」
聞言,綾羅倏地變了臉色,重新低頭去看錦瑟蒼白的容顏:「你是說,她嘔血的症狀?」
蘇墨默然。
綾羅僵直著身子,沉默看了錦瑟良久,終於忍不住掩面哭泣起來。
她早就知道丟下錦瑟一個人,對錦瑟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著自己能脫離那人的掌控,只想著能做回自己就是萬幸,卻忘了只剩錦瑟一個人的前路,是那樣荊棘密布。
她這一生,不過二十餘年,卻已經經歷萬千痛楚加諸於身,她不是神人,她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可是她不會快活的……」綾羅抽噎著,喃喃道,「就算你將她強留在身邊,醫得好她的身子,也醫不好她的心,她只會繼續痛苦下去!」
沉默良久,蘇墨才終於又開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綾羅哭聲驀地一滯,仿佛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淚水,起身奪門而出。
客棧後庭之中,果然有一個人正坐在涼亭中獨飲,銀須白髮,長袖飄飄,從密密的雨簾之中看過去,分明一派仙風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綾羅看來,那卻是世上最可怕的一個人。
她穿過雨簾,走進亭中,看著這個從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恆低眉獨飲,並未抬頭看她一眼。
綾羅忽然有些想發笑,笑自己年幼時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聽了他那麼多話。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脫得太著急,以至於生生將錦瑟推進了痛苦的深淵,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從前更痛。
她向來知道自己是涼薄的人。雖然面對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後,她就生生地將這個人與自己劃分開來,心頭雖然也怨恨,然而卻沒有半分不舍。甚至面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錦瑟,她也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決然拋下她一個人。
可是錦瑟卻不同。她這一生,最看重的也許就是親情,可是偏偏親人一個個離她而去。如今,連唯一僅有的外公也變得不可信任,對錦瑟來說會有多痛,絕非常人能夠想像。
綾羅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卻是面前這個人。
「你為什麼不去看她?」她顫著聲音開口,「此時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為她唯一最親的外公,卻在這裡喝酒,你不覺得可笑嗎?」
梅月恆手中酒杯微微一頓,隨後緩緩重置回桌上,雙目一閉,竟似養起神來。
綾羅驀地冷笑一聲:「還是你心頭也會有愧,也會覺得傷了她沒臉面對她?可是今時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嗎?你如今不是應該很滿意嗎?既然滿意,為什麼不上去看看,看看你勝利的證據?從此以後,一個行屍走肉的宋錦瑟,就是你的戰利品,你連自己的戰利品也不想看到嗎?」
許久,梅月恆方淡淡開口:「既生而成為那依族的子女,自當有所背負,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綾羅怒道,「那是你自己的執拗!那依族無辜被滅,確是天道不公,然而那與我跟錦瑟有什麼干係?你將我們當作你復仇的工具,即便你當真復了仇又如何?那依族會死而復生嗎?青越王朝會就此斷送嗎?不會!通通都不會!你的復仇有意義嗎?」
「綾羅!」梅月恆終於睜開眼來,如炬的目光掃過綾羅面容,「我教了你十幾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綾羅為他氣勢所懾,竟驀地倒退了兩步才回過神來,深吸了口氣,隨後道:「我不會如你所願,我不會再丟下錦瑟一個人,我不會再讓她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去!」
語罷,她轉身衝出涼亭,重新回到了樓上。
梅月恆獨坐片刻,臉色變得極度灰暗,復又自斟自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