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雲鬟香霧成遙隔(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蘇墨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此生竟還會對女子使出這樣威逼的手段,心頭不由得也覺得可笑,然而面容卻依舊平淡,輕輕將錦瑟披在肩上的發撥到身後,這才道:「綾羅是誰,我們都心知肚明。你裝著不知道,其實你知道。」
錦瑟臉色變了又變,目光逡巡於他的臉上,終究還是歸於平靜。
是,綾羅是誰,在綠荷死後,她在大街上看見她和蘇然時,她就知道她是誰。
那是從小與她一起長大,被她視若至親的女子,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可以依賴和相信的人,可是她卻沒了。她親眼看見她躺在血泊之中,她親手埋葬了她,可是那一天,她卻在大街上看見她的背影,她看見,她和蘇然在一起。
她那時又混亂又驚喜,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能一路尾隨他們,只想上天給自己一個奇蹟,告訴自己,她最親愛的綠荷還活著。
可是,她卻看到了一張和姐姐一樣的臉,那個女子曾經告訴她,她叫綾羅。
綾羅,有著與姐姐同樣容顏的綾羅,為什麼卻有綠荷的背影?
她不敢想,可是卻不得不想。
從前,綾羅每一次出現的時候,她身邊從來沒有綠荷的身影。而那時,她近乎偏執的認為綾羅就是姐姐,以至於從來沒有注意過,綾羅的身影,竟然與從小陪在她身邊的綠荷那麼像。
如今,綠荷沒有了,綾羅不再被當做姐姐,她第一次將這兩個人結合起來。
可是,綠荷,怎麼可能是綾羅?她怎麼可能裝死來騙她,讓她傷心欲絕之後,又以綾羅的身份再一次出現?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綠荷會這樣刻意,處心積慮的丟下她一個人。而綠荷為什麼這樣做,她也根本無力參透。
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可是她卻固執地認為,不是綠荷不要她,是綾羅帶走了綠荷,是綾羅讓綠荷拋棄了她,丟下她一個人。
所以,當後來,綾羅出現在郡守府她住的小院中,與她說出那些看似道理實則寬慰的話時,錦瑟覺得很噁心,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甚至說了很難聽的話來趕她走。只因心中始終記掛著,就是這個人,帶走了自己的綠荷。
直至大家分開,她一個人回到那依山上,忽然才明白,自己一個天煞孤星似的人,害了身邊一個又一個,哪有資格去怪責,去怨恨綠荷丟下自己一個人?她選擇拋棄綠荷的身份,用綾羅的名字和容貌來重新活過,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根本無權干涉。
再後來,便是那場宮廷政變。蘇黎不知所蹤,蘇然也不知所蹤,同樣不知所蹤的,還有她的外公。
還有,還有綾羅。
她心中擔驚,憂慮,卻從來不敢與旁人說。
直到遇到外公,知悉綾羅的真實身份竟然是表姐時,她才終於真正明白,綠荷究竟為什麼要死。
那依族當初被宣稱滅族,卻沒想到還餘生數條性命,偏偏這幾條性命,都與她有著莫大的干係。
而綾羅既然是表姐,那麼,背後的人,自然是外公。
也就是說,綠荷自小陪在她身邊,與她一起長大,根本都是外公蓄意安排。而那時,外公所有的心思都撲在報仇之上,綠荷的作用,除了探聽消息,自然離不了在關鍵時候煽風點火,總之,這青越的宮廷朝政,越亂越好。
這就印證了為什麼當初,在對蘇墨與蘇黎二人的態度上,綠荷因何左右搖擺,時而勸她珍惜蘇黎,時而又指引她去看自己的心。
大約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想逃吧?
誰想一輩子頂著假名假臉過活?誰想一輩子被別人擺布而活?誰不想為自己而活?
所以,從那以後,錦瑟再也沒有怪過她,一絲一毫都沒有。
錦瑟知道綾羅現在過得很好,不再受人操控,不再為她掛懷,只為自己而活。
所以,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她知道自己其實一早就看出她是綠荷。
縱使她始終對自己冷言冷語,萬分排斥的模樣,然而錦瑟卻知道,綾羅終究還是心疼自己的。如果讓她知道,她會內疚。
錦瑟不想讓她內疚,錦瑟只想她一直這樣好好生活下去。所以,她明明知道她是綠荷,卻始終將這個秘密藏在自己心底,連外公也不說。然而外公到底還是看出了什麼,不然,也不會故意給她機會,讓她來這裡看看她心心念念的綠荷,已經變成綾羅的綠荷。
可是,她沒有想到蘇墨竟然也會看出來自己的心思,而他,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綾羅就是綠荷的呢?
「你是如何知道的?」錦瑟看著他,沉聲問道。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這天下聰明人何其多,獨她痴傻無可救藥。而綾羅那一場戲,亦不過只為誆她而已,其餘人能一眼看出門道,又有何不妥?
而眼見蘇墨也並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錦瑟終也只是無奈勾了勾唇角:「要我跟你回青州,然後呢?」
「然後?」蘇墨眸色深不見底,伸出手來撫了撫錦瑟的發,「你不是不要我再對你好?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為所欲為?然後,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這樣輕描淡寫,錦瑟心頭卻震了震,眼中倏地布滿防備。
蘇墨見她的模樣,卻淡淡笑了起來:「看來,果然不是非對你好不可。」
錦瑟驀地退開兩步,掙脫他纏在自己髮絲上的手臂,冷聲道:「還好,我從來也不覺得你是好人!」
「如此,真是恰如其分。」蘇墨神情並無波動,仍舊淡淡勾著唇角,仿佛絲毫不為所動。
與這樣一個人,糾纏再多似乎都是徒勞。
錦瑟抿唇,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轉頭便往外走。
蘇墨也不跟隨,只靜靜看著她離去,直到她身影消失,才緩緩移步,也離開了這間房。
錦瑟在屋中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綾羅或者蘇然的身影,她心中到底還是惦記著,於是忙的出門去尋找。
沿房前長河順流而下,不過幾塊田的距離,便可以望見一方荷塘,蓮葉田田,碧綠無邊。
蓮葉較矮的地方,一葉扁舟靜靜停留,恰好落入錦瑟視線之中。
舟上正有兩個人彼此相偎,無間親密,仿若一體。
正是綾羅與蘇然。
此時此刻,綾羅正偎在蘇然懷中閉目小憩,蘇然護著綾羅身子之際,亦安然閉目養神。
此情此景,卻與昨日情形天差地別。
錦瑟站在遠處看了許久,忽而笑了起來。
兩個親密如斯的人,偶爾折騰,偶爾彆扭,不過都是為了證明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僅此而已。這樣的小打小鬧本是親密的另一種體現,偏偏她這個外人當了真,還當真得厲害,真是痴愚極了。
她垂了垂頭,轉身往回走。
此處的確是美極好極,又不失人氣,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平靜生活,相夫教子,對綾羅來說,應該是再幸福不過的。
錦瑟回到屋前,並未進門,而是徑直轉到栓驢子的地方,解開了繩索,騎上驢背,捧著自己受傷的左手顛顛的離開了。
一路順暢的離開,回到鎮上客棧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梅月恆並不在客棧中,錦瑟向店家打聽了一番,店家也不知他去了何處,錦瑟唯有呆在客棧之中等他回來。
夜逐漸深了,梅月恆依然沒有回來,錦瑟心頭微微有些煩躁,又覺屋中悶熱,索性出了房門,來到後院之中一邊乘涼一邊等候。
外頭果然涼快許多,月色皎潔,亦讓人心下平靜。
錦瑟獨自在後院中坐了許久,一顆心,逐漸沉到自己都看不見的地方。
緩緩伸手入懷,摸到一支細長狀物,取出來,正是蘇黎所贈的那支玉釵。
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頭上幾乎只戴玉釵,而蘇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那麼多飾品他不送,獨獨只送玉釵。
望著這支在尋常人眼中幾乎稱得上一個「漏」字的玉釵,錦瑟心頭有淡淡的酸澀瀰漫開來。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以為會陪自己走完餘生的那個人,以這支玉釵,終究是與她說了告別。
心裡不是不難過的,只是這份難過,卻遠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承受。
也許,是因為那個未知年歲的承諾?
她趴在石桌上,靜靜看著那支玉釵,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似乎心底是一片空白,可是這片空白卻又讓她覺得慌亂與茫然。
究竟,為什麼?
翌日,天剛蒙蒙亮,整個大地都是灰沉沉的,幾乎所有人都還在沉睡,錦瑟亦伏在後院石桌上睡著的時候,客棧的門被人叩響了。
店小二揉著惺忪的睡眼看著面前站著的錦衣男子:「客官,這麼早是要用早飯麼?只怕還有得等!」
蘇墨抬眸,遞出一塊碎銀子:「找人。」
他在後院找到錦瑟的時候,天色已經明亮了不少,而趴在石桌上睡著的人卻依然毫無察覺。
蘇墨低頭看著她被晨露沾濕的裙裾,眸色微微一暗,剛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與她披上,一抬眸,卻驀地看見她手邊那支古怪的玉釵。
抬手將釵取過來,只淡淡打量一番,他便猜到了出自誰之手。
若非蘇黎親手打磨,大概也不會被她珍視至此。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睡顏,忽而將玉釵收進自己袖中,轉身離開了此地。
錦瑟是被客棧中小二喚醒的,睜開眼時,那小二正滿臉堆笑的看著她:「姑娘,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院子裡涼,可別染了風寒,還是回屋歇息去吧。」
錦瑟揉著酸疼的脖子坐直身子:「我外公回來了嗎?」
「梅先生?」店小二搖頭道,「還不曾見到。」
錦瑟蹙了蹙眉,只覺再這樣乾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起身梳洗一番過後,便出了客棧去尋。
小鎮並不大,很快錦瑟便尋完了那些梅月恆有可能出現的酒樓茶寮,卻都不見他的身影。
在街道上信步至午時,錦瑟隨意步入一家小飯館,剛點了兩個小菜正要起筷,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騷動,探頭看時,卻見許多人都往對面的一間酒館奔去,就連這店中小二亦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不時踮起腳往那邊張望。
「小二哥,對面可是有什麼熱鬧可看?」錦瑟見狀,不由好奇的問了一句。
那小二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道:「對面酒館的老闆為了招攬生意,從金麗國尋了好幾個絕色美人回來,個個都令人稱絕的美!每月,那些美人會不定時跳幾日舞,每逢那日,酒館生意便定然爆滿。而就算不是美人們跳舞的日子,也總有人想去撞撞運氣,提前選定個好位置,萬一就趕上那日了呢?所以啊,那酒館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像我們這種小店家,幾乎被他擠垮嘍!」
錦瑟這才注意到店中果然只有一兩桌客人,心頭不由得好笑,想道,你一個店家小二心思都不在這裡,會垮也是正常。
只是那金麗國的絕色美人卻勾起了她一些興致,很快便扔下銀子結了帳,慢騰騰的踱到對面看熱鬧。
酒館裡果然人滿為患,錦瑟聽見絲竹漸起,眼前卻只見著密密麻麻的後腦勺,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剛欲轉身離去,前面的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失望的嘆息與喊叫。
有人仍拼了命想往前擠,想看清究竟是怎麼回事,而最前頭的人卻已經開始抽身想要出來,一時間人潮亂作一團,錦瑟被人擠著,逼不得已的一步步往前挪動。
耳邊不停傳來一些人失望的嘆息甚至謾罵,錦瑟糊裡糊塗的被人推倒了最前頭,眼前驀地出現三張綠油油的臉時,那些原本擠著她的人突然也轟然散去。
周圍一下子空曠下來,錦瑟怔怔的看著舞台上那三個頂著綠色妝容賣力舞動的舞姬,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是,她曾經研究過的綠面妝。
周圍人失望的謾罵仍不絕於耳,然而不消片刻便已散去,因為先前還熱潮湧動的人們已經火速散去,大堂之中登時只剩了寥寥幾個人影,而二樓的數間雅閣之中,也有人起身離去。
錦瑟仍然怔怔的望著台上的舞姬,良久,忽而扯起嘴角笑了笑。
自此方才發覺自己從前的日子過得多荒唐,可是那種荒唐,卻是她日夜夢寐都回不去的快樂時光。
大堂之中最後的幾個人也都失望嘆息而去,空蕩蕩的只余錦瑟一個,她索性就地而坐,近乎痴迷地望著台上飛揚舞動的三個舞姬。
一曲未罷,後堂之中,忽而有人拍掌而出。
錦瑟一下子從怔忪之中回過神來,凝神看去,卻見一身著玄色錦服的男子,約三十上下的模樣,儀表堂堂,俊秀非凡。
錦瑟只見他一面鼓掌一面朝自己走來,目光觸及錦瑟的臉時,眼中閃過一絲輕微的訝異。
「想不到一個小鎮之上,懂得欣賞我這綠面妝的,竟然是一個小姑娘。」他邁著優雅的步調走過來,在錦瑟身前站定,又細細盯著她的臉看了一番,笑道,「只是,你這淚流滿面的,是何意?」
錦瑟又是一怔,隨即撫上自己的臉,觸手一片濕意,這才察覺到什麼,忙的轉過臉,低頭道:「你這店中有風沙,迷人眼。」
那男子立刻朗聲笑起來:「在下心目中,能迷人眼的,只有美人而已。樓上那位客官,你說是不是?」
樓上還有人?錦瑟胡亂抹著眼睛,抬頭朝上面看去,這一看,眼中瀰漫的濕意頓時都收住了。
二樓上,那雙手撐著扶欄,正低頭微微眯了眼瞧著她的,不是蘇墨又是哪個?
錦瑟心頭驀地一頓,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唯有叫自己轉身離去的意識是清晰的。
錦瑟轉身抬腳欲走,身後那人卻忽然一把拉住她,笑道:「美人因何急著離去?在下還想著請美人飲酒,暢談一番呢!」
錦瑟頓時又驚又怒,只覺這人看起來這樣儀表不凡,實際卻是這樣輕浮之人!她忙的掙開他,退開兩步,冷聲道:「公子請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道:「在下向來只知情難自禁,這自重,卻是要禁情,實在辛苦的緊,那又何必?」
語罷,他伸出手來又要去拉錦瑟,錦瑟再度甩開手,忍不住冷笑一聲:「這情難自禁是一回事,動手動腳,只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卻依舊只是朝著她笑,那笑在錦瑟看來,實在很是恬不知恥,眼見他還欲再接近自己,她忽然摸到旁邊小几上擺著的一個花瓶,忙的拿了起來,朝著面前的男子:「別過來。」
明知蘇墨就在上面,錦瑟卻一點求助他的心思也沒有,而蘇墨似乎也沒有幫她的心思,始終站在樓上,一動不動的看著。
眼前的男子卻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看向錦瑟手中的花瓶,笑道:「這可是前朝古物,值幾千顆夜明珠的價呢!」
錦瑟心頭一驚,手不由得將花瓶握得緊了,微微垂了眼半信半疑地打量。
男子再度揚聲笑起來,這一回,卻微微轉身看向了後堂的位置:「梅老,你這小外孫女,倒的確有幾分意思。」
錦瑟愈發錯愕,抬頭看時,竟看見外公不緊不慢的從裡頭走出,見到她的模樣,呵呵一笑。
「外公?你怎的會在這裡?」錦瑟微微擰起了眉。
不待梅月恆回答,那男子已經先行解釋道:「在下與梅老一見如故,已結成忘年之交,故而邀請梅老在舍下住了兩日。卻不想梅老還有個這樣有趣的外孫女。梅老,我看你這外孫女甚是歡喜,不錯不錯。」
錦瑟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後才又看向梅月恆:「外公,你在後頭看著他欺負我,竟也不管?」
梅月恆撫了撫長須,眸光狀似不經意的掠過站在二樓的蘇墨,道:「老夫本以為,有人會出手相救。況且,雲起不過是在與你玩耍。」
錦瑟咬咬牙,再度將目光投向面前那人,那人卻微微湊過臉來,微笑道:「看樣子,你對錢財很緊張?」
錦瑟此時手中還握著那個花瓶,聞言忙的放下,冷冷道:「只是學不會暴殄天物。」
像這樣名貴的花瓶,這人竟然就將它擺在人潮湧動的酒館大堂之中,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錦瑟想著,忽然又轉頭看向大堂四周,卻見周圍擺了十餘處瓷器,牆壁之上更是不吝字畫,錦瑟細細看了看離自己最近的那幅畫的落款,霎時驚得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那是前朝名士唐微山的化作,如今,早已是價值連城,即使有錢,也未必就能得到。
可是這個人,竟然將這樣一幅寶貝就掛在這大堂之中?他究竟有多富?
眼見著錦瑟目瞪口呆,那人笑意愈發燦爛:「喜歡麼?」
喜歡?此時她除了覺得驚心動魄,便再找不出別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