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霧窗寒對遙天暮(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在王爺心裡,女子都是這麼大氣的?」海棠看著他,笑了笑,忽然又道,「還是王爺根本也知道,這位宋姑娘,根本就不會再在意和王爺有關的人或事。」
蘇墨目光微微有些渙散,淡淡地投向遠處鋪滿落霞的天邊。
海棠在身後微微嘆了口氣:「既然王爺根本也知道,又何必還巴巴的跑這一趟?雖說是因為得了惠帝的下落而來,然而海棠卻知道王爺心裡想著的是什麼。王爺那般精心為她,對所有人隱瞞了寧王的下落,她卻不要,寧願拼盡全力出逃換得遍體鱗傷,如今仍然沒有領王爺一分一毫的情。這姑娘根本就是個無心之人,王爺又何必心心念念掛懷之?即便你認為你對她有所虧欠,如今,也是在還得夠多了。」
海棠性子中其實透著一絲頑劣與古靈,像今日這般與蘇墨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
蘇墨微微擰了眉看著她,目光之中帶著一絲探究,似乎是在疑惑。海棠忍了片刻,終是沒有忍住,又一次笑出聲來:「罷了罷了,我也知道,這世間事永遠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這些話,我只說今日這一次,往後王爺再想聽,可別指望了!」
蘇墨伸手在她額上撣了撣,海棠輕輕呼了一聲痛:「王爺這般欺負海棠,就不怕海棠日後纏上王爺?」
蘇墨輕輕哼笑了一聲,還沒答話,一抬眼,忽而看見自海棠身後不遠處的菜畦中鑽出一個人來,便微微斂了容。
綾羅抱著一些新摘的菜,面無表情的走過來,看向仍舊站在一起的蘇墨與海棠,冷冷道:「勞煩讓一讓。」
蘇墨沒有動,片刻之後,海棠微微退開了,讓出與蘇墨之間的空位,讓綾羅穿過。
看著綾羅頭也不回地走進院落之中,海棠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看來我這次,得罪的可不止一個人。」
綾羅捧著菜跨入廚房的時候,便只見錦瑟正坐在灶下,低頭將柴火一根根的添進灶爐之中,直至驀然察覺到門口站了人,她回頭,見是綾羅,便微微展顏一笑:「我見是做飯的時辰,便先為你燒了些水備著。」
「多謝了。」綾羅點了點頭,挽起袖口,放米入鍋之後,便開始背對著錦瑟忙碌起來。
錦瑟仍然坐在灶下,望著她忙碌的背影,眼神逐漸由清明變得渾濁,最終變得怔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鍋中忽然傳來糊味,綾羅回頭看時,當先觸及的便是錦瑟怔忡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臉上。
綾羅微微一頓,鍋中的糊味頓時愈發濃烈了,錦瑟這才回過神來,收回了視線,慌忙站起身來。
「對不住,我忘記鍋中下了米,把火燒得太大了些。」錦瑟一面看著綾羅奮力挽救那鍋糊掉的米飯,一面有些內疚的道歉。
綾羅眸色微微一暗,頓了許久,才終於道:「你既喚我一聲表姐,難不成我還要因為這樣的小事責罵你?」
錦瑟心頭微微一痛,再不敢抬頭,只是看著她忙碌的手,沒有再說話。
到了吃晚飯的時辰,莫名消失許久的蘇然準時現身,坐在餐桌旁等吃。蘇墨並海棠坐在蘇黎右手的位置,錦瑟端著綾羅做好的菜進來時,蘇然和蘇墨二人正不咸不淡的說著幼時的事,見她進來,蘇然便打住了,笑道:「可算有得吃了!」
綠荷最後將米飯擺上桌子時,原本便有些古怪的氣氛頓時變得更加尷尬了。
一共只有五碗米飯,都帶著厚重的糊味,唯一不同的是,其餘人面前的米飯還算是白色,尚能入口,而擺在海棠面前那一碗不僅有糊味,裡面盛著的都是黑乎乎的類似焦炭的東西。
見狀,海棠嘴角微微一翹,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轉頭看了蘇墨一眼。
蘇墨看了綾羅一眼,餘光掃過錦瑟,沒有說什麼。
「有人不會燒火,所以飯煮焦了,勉強盛了這五碗,再沒有多餘,各位就將就著吃吧。」綾羅容顏平靜,淡淡道。
錦瑟倏地尷尬起來。米飯糊了,她自然難辭其咎,也不是沒有想過補救的法子,重新做一鍋,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然而綾羅卻只說不用,將就著也夠吃。卻沒有想到端上來竟有一碗焦炭,這教人怎麼吃?
錦瑟心中內疚,將自己面前那碗米飯擺到了海棠面前:「你吃這碗吧。」
海棠沒有動,而是看向了綾羅。綾羅果然很快就做出了反應,重新拿回那隻碗放回到錦瑟面前:「你這是何意?給你吃你便吃,沒的回頭說我這個當表姐的刻薄你,飯也不給你吃。」
蘇然見狀似乎是想笑,掩嘴低咳了一聲,方道:「吃罷,好歹是你表姐的一片心意。」
錦瑟低著頭,只覺得愈發尷尬起來。
正在此時,蘇墨卻忽然拿過了海棠面前的那碗焦炭,倒了出來,余出一隻空碗,將自己碗中的米飯撥了一大半過去,才又遞給海棠,淡淡道:「既有米有菜,還能餓死不成?」
海棠展顏歡笑:「多謝王爺。」
綾羅望著蘇墨碗裡僅餘的小半碗飯,冷笑了一聲:「攝政王胃口真是小得厲害。」
蘇墨挑眉一笑:「綾羅姑娘手藝好,我吃菜就夠了。」
海棠卻笑著忽然接話道:「是王爺憐香惜玉,為了海棠寧願委屈著自己,海棠多謝王爺。」
綾羅似笑非笑的看了蘇墨一眼,再不多言。
至此,錦瑟闖下的禍似乎終於得到了解決,她微微鬆了口氣,拿起筷子,朝綾羅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一餐晚飯氛圍尷尬,錦瑟也吃得味同嚼蠟,神思不知為何飛得老遠。直到眾人皆擱下了碗筷,她還神不守舍的吃著。
見狀,蘇然驀地笑了一聲,伸手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一下:「有這麼好吃?」
錦瑟驀地回過神來,抬頭發現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這才忙的擱下筷子:「我吃好了。」
綾羅神色如常,開始動手收拾碗筷,錦瑟欲動手幫忙,海棠卻搶先一步收拾好了餘下的碗碟,朝她笑笑:「宋姑娘燒飯已經累著了,餘下的事,就交給我來做吧。」
海棠隨著綾羅將碗碟撤下,屋子裡便只剩了錦瑟並蘇然蘇墨兄弟二人,不尷不尬的坐著。
蘇然一如既往的挑著笑,時不時看錦瑟一眼,倒教錦瑟覺得自己似乎是個笑話,永遠能讓他發笑。
蘇墨卻在此時開了口:「今日下午沒說完的話,希望皇兄能容臣弟說完。」
「現在?」蘇然明明是在回答蘇墨的話,卻又看了錦瑟一眼,「你確定?」
蘇墨還未回答,錦瑟已經倏地站起身來,轉身就朝門口走去。
他們二人之間要說的話,她不該聽,也不想聽。
蘇墨並未看錦瑟,只聽見她起身離去的腳步聲,眸色微微一黯,道:「這天下,終歸還是皇兄的天下。當初皇兄費了多大的心思從父皇手中接過璽印,如今卻說撒手就撒手,置萬里河山於不顧,如何對得起父皇臨終前的囑託?」
錦瑟剛剛要跨過門檻的腳,倏地便頓住了。她有些震驚,更多的卻是疑惑——蘇墨,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蘇然放手河山,得利之人恰恰是他蘇墨,為何他言語之中,竟對蘇然有指責之意?
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再操心,她竟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想聽蘇然怎麼說。
蘇然的目光也恰恰看向剛剛轉身的她,四目相接,他唇角忽而又挑起笑意來,對蘇墨道:「為兄如何對不起先帝的囑託?將這天下託付於二弟,不正是為兄執政八年最睿智的一個決定麼?」
是蘇然將這天下託付於蘇墨?
錦瑟禁不住微微僵直了身子,伸手扶住了門框。
蘇然目光緊緊鎖於她身上,蘇墨卻仍舊未曾看她一眼,只微微冷笑了一聲道:「皇兄就確定,臣弟想要這天下?」
「你不想要?」蘇然微微眯起了眼睛,道,「你既不想要,當初那玲瓏閣是因何而建?朝中一大群官員都是你那玲瓏閣常客,他們所有的動向都能為你知悉。我還以為,阿墨你圖的就是這天下呢。」
玲瓏閣!
錦瑟霎時間蒼白了容顏,腦中有什麼東西飛快的串聯成線——玲瓏閣背後的主使人,竟然是蘇墨?可是當初,不正是因為發生了他在玲瓏閣遇刺的事件,他才請旨封了玲瓏閣麼?他請旨封了為自己探聽朝中消息動向的組織,那麼也就是說,是早有預謀,而那個行刺事件,不過是那場預謀中的一個引線!
錦瑟怔怔的站在那裡,待想清楚事情的原委,忽然大步走向桌邊,走到一直沒有看她的蘇墨面前,聲音泠泠的開口:「玲瓏閣是你的地方?」
蘇墨神情一片平靜,終於抬頭看向她,淡淡道:「是。」
「是因為有人就要查到玲瓏閣幕後主使是你,所以,你才想封了玲瓏閣,以免落下什麼把柄在別人手中?」
「是。」
「所以,要怎樣封了玲瓏閣,你其實早有打算?」
蘇墨頓了片刻,點了點頭。
錦瑟又怔了怔,隨即再次慘白了容顏,嘴角勾起自嘲的苦笑:「所以,那個刺客也是你一手安排。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真正傷害你。所以,我殺了一個只是受命於人的無辜人?」
蘇然的神情倏爾變得玩味起來,眼神之中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直直的投到蘇墨臉上。
蘇墨神情淡然,卻只是沉默。
如此,錦瑟自然便懂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提裙便要再次轉身,蘇墨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放手!」錦瑟近乎失態的掙開他,才忽而意識到什麼一般,輕輕撫住自己被他握過的手腕,勾了勾唇角,「不是,我不是怪你。在這件事上,你沒有任何錯,犯下這樁罪孽,只是我自己蠢,自己笨,沒有資格去怪任何人。」
她再次轉身,綾羅卻靜靜地站在門口,神情平靜的看著她。
錦瑟與她擦身而過,出了房門,綾羅卻只是冷眼看著蘇然與蘇墨:「你們現在高興了?」
蘇然忙的攤開雙手示意自己無辜,蘇墨看了蘇然一眼,冷眸起身,也離開了房間。
錦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附近的人家處買來了少量的香燭紙錢,蹲在河邊焚燒的時候,那香因為放得久,大概有些受潮,她點了許久也沒點著,反倒嗆得自己淚流滿面。
身後卻倏地響起很輕的腳步聲,隨後有人接過了她手裡的火摺子與香,不消片刻便點燃了,蹲身插在她祭奠的地方。
那香的味道很刺鼻,跟身邊那人身上明朗好聞的氣息截然不同。錦瑟怔了怔,忽然扯了扯嘴角道:「得攝政王為他燃香,想來,是他莫大的福分吧?但願他能沾了攝政王的福分,莫要做了孤魂野鬼。」
「你不必內疚。」蘇墨淡淡道,「他當日既接了這份差事,便已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與其行刺之後再經過審判被處死,你其實是幫了他。」
錦瑟不由得挪得離他遠了些:「多謝攝政王寬慰。若在十年以前攝政王這般與我說,我心裡可能的確會好受一些。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是我造下的殺孽。」
蘇墨聽了,許久,忽而微微勾起了唇角,喚了她一聲:「錦瑟。」
錦瑟沒有答應。
蘇墨接著道:「或許的確是我想錯了。許多事,我總以為你年紀還小,未必能承受得住,卻總是忘記,你終有一日會長大。」
錦瑟默默地燒完最後一張紙錢,任由火堆映出自己面無表情的臉,逐漸由明轉滅,最終隱於黑暗。
兩個人都是沉默,直至面前的灰燼再沒有一絲溫度,錦瑟才終於開了口:「其實,這幾年來,你對我的好,我通通都知道。可是我沒法子多謝你。我只求你,以後不要再對我好。」
他們之間,終究隔著太多太多。他不再對她好,其實對大家都是解脫。
暗夜之中,蘇墨久久沒有回答,甚至連呼吸聲都消失了。周圍很安靜,安靜得錦瑟覺得這裡似乎只坐了自己一個人。
可是旁邊不遠處,他身上的氣息又那樣清晰的傳來。錦瑟腦中空白了許久,才終於又想起先前他與蘇然說的那些話,道:「我以前好像問過你這個問題,可是我卻記不清了。如今卻想再問你一次,這天下,你想要嗎?」
「我說不想,你會信嗎?」蘇墨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語調已經冷凝。
「唔……不怎麼信。」錦瑟輕輕答了一聲。
若放在從前,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可是今時今日,她卻忽然莫名其妙的有一點信了。
可是這一點點的「信」,卻怎麼也抵擋不過心中鋪天蓋地的「不信」。
蘇墨,深沉睿智如蘇墨,韜光養晦如蘇墨,怎麼可能不想要這天下?
如果他不是想要這天下,當初怎麼會——
「全天下的人都不會相信。」蘇墨淡淡開了口,打斷了錦瑟的思緒,「所以,我的回答是怎樣,根本無關緊要。」
錦瑟便不再問了,仍舊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
而她身畔不遠的位置,也始終沒有一絲動靜,仿佛蘇墨也一直坐在那裡,陪她一動不動。
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坐竟然就坐到了天亮。錦瑟神思渺渺,連時間是怎麼過的都不知道,更沒有想到蘇墨竟然果真陪她坐了一夜。
晨露有些重,兩個人的衣衫都被沾濕了許多。
早晨朝霞燦爛,有從荷塘採蓮而歸的孩童笑嘻嘻的看著這兩個奇怪的人,見錦瑟容貌生得標緻,也會送一些蓮蓬給錦瑟,討好道:「送給你吃。」
錦瑟心中泛起酸澀的歡喜,接過來:「多謝。」
蘇墨臉色大概實在有些凝重,那些孩童見了他,便紛紛都逃開了。
錦瑟握著幾支蓮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低頭便離開了湖邊。
錦瑟回到屋院的時候,裡頭依舊沒有絲毫的動靜,似乎蘇然,綾羅以及海棠都還沒有起身。
她朝安安靜靜的中庭看了一眼,心頭實在是有些依依不捨的。畢竟經此一別,再見便不知何日了。
她牽了驢,又怔怔的站在原地許久,終於下定決心離去時,一回頭,卻愕然發現蘇墨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她身後。
錦瑟微微垂了眼瞼,低頭想要從他身邊走過。
蘇墨淡淡負了手,靜靜望著她:「不與她告別麼?」
錦瑟不由自主的就頓住腳步,再次依依不捨的回頭看向中庭,眼前卻忽然出現一女子身形,她心頭一震,定睛看時,卻是海棠款款而來。於是剛剛有些許澎湃的心就此便又沉了下去:「不了,知道她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說話間海棠已經走了過來,見此情形,微微一笑道:「宋姑娘這便要走了麼?」
錦瑟看向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答。
海棠也朝她笑笑,便又看向蘇墨:「那麼王爺,我們也該走了吧?」
蘇墨並未答話,目光微微一凝,卻是看向了庭中。
與此同時,屋子裡忽然傳來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聲音,似乎是有人打砸了什麼。
錦瑟也聽到了,頓時微微變了臉色,剛要抬腳進去,便眼看著綾羅自屋子裡疾步而出,臉上分明有慍色,跨出院門,瞧也不瞧站在門口的幾個人一眼,徑直便走向了遠處。
隨後蘇然才不緊不慢的從屋子裡走出,看著綾羅逐漸遠去的背影,竟然半分去追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這脾性,也太大了些。」
語罷,他竟然還看著錦瑟笑了笑!
錦瑟心頭驀地就惱火起來:「她脾性大,你是今日才知道麼?當初是你撩撥了她,如今卻又嫌她脾性大?你既要不起,又何必扮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為她將天下都拋棄?」
她這反應不可謂不過激,蘇然微微凝了眉,略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蘇墨眸色卻赫然又暗沉了幾分,目光沉沉的掃過錦瑟的容顏。
錦瑟卻無暇顧及他二人的反應,驀地撒手扔下驢子,朝著綾羅消失的方向追去。
綾羅其實並未走得太遠,錦瑟在上次自己落水的那個地方尋到她,她正坐在池邊,面色不豫的揉著自己的腳。
錦瑟匆忙走過去,在她身畔的位置坐下:「你傷了腳?」
語罷,也不待綾羅回答,便自己動手幫她褪去鞋襪,看著她微微有些腫起的腳踝,蹙起眉來:「扭傷了,可莫要再亂動了。」
綾羅見她握著自己的腳踝,目光微微一閃,忽而拿開了她的手:「你我之間,本沒有如此親厚,不必如此。」
錦瑟微微一頓,低頭許久,方才道:「你我是表姊妹,本不用如此生疏,更何況你又與我姐姐生得這樣像,我只拿你當親姐姐看待,你若不願意,我也不會多打擾你。我就走了的,以後,大約都不會再回來了。」
綾羅沒有看她,目光移向一旁,卻微微有些神傷。
「你不要動。」錦瑟仍然低著頭,「我去叫他來將你抱回去。」
她剛欲起身,綾羅卻拉了她一把:「別去,我不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