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黃花時節碧雲天(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這香味是錦瑟熟悉的,那是那依山中一種特有樹木的味道,往常她住在山中的時候,常常在走過樹林時聞到那種味道。卻沒想到梅月恆竟然將它製成了薰香,帶出了那依山。
所以至今,他依然放不下那依的滅族之恨?
錦瑟靜靜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直至梅月恆來到她面前,緩緩抬起她的腿,為她細細檢查起來,錦瑟方才開口:「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得知你下山,我自然是要來看看你的。」梅月恆看著她微微一笑,倒似理所當然的模樣。
錦瑟驀地一怔。也就是說,從她下山起,他就是跟著她的?
她禁不住想冷笑:「那麼,又是想在我身上謀劃什麼呢?」
梅月恆絲毫不在意她的無理與冷漠,看過她的腳,又從身上取出一盒藥膏來:「以後每日塗一點,腿會康復得快一些。」
「我不敢用。」錦瑟看也不看那盒膏藥,「我怕用了以後,便又會淪為別人的棋子,被人利用得淋漓盡致,卻尚且不自知。」
梅月恆微微嘆了口氣,卻還是笑了起來:「丫頭,你怨我怪我,我皆無話可說。你是否還記得當初你一心一意想為錦言報仇的時候?這些年以來,外公亦只專注於報仇一事,也許是因為年歲過去太久,早已忘懷其餘一切。」
「連親情也是可以忘記的?」錦瑟看著他,「連親人也可以利用?」
梅月恆微微低了低頭,隨後又抬起手來,想要撫一撫錦瑟的頭,錦瑟微微一縮,躲開了,梅月恆手再度一探,錦瑟再躲不開,由他布滿皺紋的手撫上自己的頭,不由得重重一抖!
「只因為那依當初亡故的,不僅只有我們的親人,還有我們千千萬萬的族人。」梅月恆撫著錦瑟低垂的頭,道,「我不僅僅是你娘親的父親,你們的外公,我還是他們的族長!身為族長,卻護族不利,引致滅族之禍,是我的錯。也許你會覺得外公不可理喻,可是有的事情一旦成為執念,那便很難放下。更何況,外公活了這麼多年,那份執念早已深入骨髓,超越了一切。」
錦瑟將頭埋得很低,將他的一字一句都聽進耳中,明明心裡還是很恨很怨,卻不爭氣的濕了眼眶:「既然如此,你如今還來與我說這些做什麼?你可以繼續抱著你的執念,利用你該利用的人,完成你那未完成的復仇大志……」
「因為外公也是人,外公也會累。」梅月恆伸出手來,撫上錦瑟微濕的眼眶,聲音愈發低了起來,「外公也會……想念我那孤苦無依的小外孫女……」
錦瑟心頭狠狠一抽,眼淚終究還是不可自制的滑落。
她心頭是怨,是恨,可是說到底,她曾經也做過和外公一樣的事情,她也曾為了報仇,深深地傷害了蘇黎,可是到頭來,蘇黎卻一如既往的對她好,甚至加倍的對她好。如今,自己成了被傷害那個,如何外公就成了不可原諒?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親人,她想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
她小聲的哭著,仿佛是怕驚動了什麼一般。只因長久以來認定了自己不詳,只怕自己會帶給別人麻煩和厄運,連哭都怕打擾了別人,終是不敢大聲。
「那你……還要繼續……報仇嗎?」她哭得艱難,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的,幾不成聲。
「這天下如今已經是一派將亂的景象,讓他們自己去爭、去搶也就罷了。我放手。」梅月恆將自己的手放到錦瑟面前,「那依族人遭遇大難,我卻幸運活下來,總該為死去的族人享享他們未曾享受到的福分。從今往後,我就只管含飴弄孫了。」
「含飴弄孫」四個字終是逗得錦瑟破涕為笑,然而眼中淚水卻依然源源不斷,她忍了好久才忍下來,又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你錯過了最好的時間。小時候,我很乖,很聽話,十五歲之前,我很頑劣,很任性。要是你在那些時候來『弄孫』,都是最好的時候,可惜現在,我又膽怯,又懦弱,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如何度日。你看,都怪你現在才來……「「那從明日起,我們就學著如何不膽怯,不懦弱,像從前一樣快活地過日子。」話到此處,梅月恆的語氣已經果然像是在哄小外孫了。
錦瑟禁不住又一次破涕為笑,卻又道:「像從前一樣,只怕是不能了。不過,我一定會努力讓自己活得很好。」
錦瑟和梅月恆的言歸於好,異乎尋常的迅猛和突然,同樣也是讓蘇黎措手不及的。
很早以前,這世間事對他而言,無一不是簡單直接的,是,或者否,絕無第三個答案。那時候母親便時常告誡他,年輕氣盛沒什麼不好,可是人總要成熟,到那時,世事便絕不會再這樣簡單。
如今,他是真切的體會到了世事究竟多讓人為難,只是從來沒想過,會這樣難。
唯一能慶幸的,大抵就是,錦瑟終於能尋到一種新的快活。
她不願意面對他,其實他知道,可是若然不面對,有些事,又該如何抉擇?
清晨,霞光初升的時刻,錦瑟坐在屋中為自己梳頭,蘇黎在外叩了叩門,未及錦瑟答應,便已推門而入。
錦瑟手中的梳子「啪」的一聲就落到地上,她忙彎身去撿,卻又扯痛了右腿,身子禁不住微微蜷起。
蘇黎上前,將梳子拾了起來,交回她手中。
錦瑟默默地接了過來,卻不說話。
兩人一蹲一坐,沉默得教人難堪。
良久,終於還是蘇黎開了口:「你要跟他走,是不是?」
錦瑟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終究沒有笑出來,只能故作輕鬆的語氣:「我找回了外公,這多不可思議!我自然是要陪著他的。」
「他說了什麼?」蘇黎道。
「外公說願意放開一切,陪我好好地生活。」錦瑟重新抓了一縷發,靜靜地梳起來。
「你相信了?」
錦瑟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僵,隨後轉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外公。」
蘇黎一頓,隨後緩緩站起身來:「那你可曾想過,我們以後會怎樣?」
錦瑟想過。從前獨自在那依山的時候,她就想過。兩人之間最好的情形,莫過於他得償所願,而她,也終於能兌現從前許給他的承諾。
而最壞的情形,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如今究竟算不算得上壞。到底,他還沒有輸得徹底,還走在自己想走的那條路上。可是兩個人之間,以後會怎樣,她想不到。
從小到大,她曾經為自己設定了太多太多的以後,可是到頭來卻無一實現。如此,倒不如不再奢望以後。
「以後……」錦瑟低聲道,「你走你該走的路,我過我該過的生活,我們……順其自然吧。」
蘇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順其自然?」
錦瑟緩緩對上他的視線:「沒有我,你想走的那條路會順得多。等你終有一日走完了那條路,再來說我們。這不正是你想的?」
蘇黎微微一怔。
「外公說,過段日子,待我腿好起來,我們就離開這裡,去金麗國尋一個平靜的地方住下來。這不也正與你的設想一樣嗎?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沒有什麼差別。」
蘇黎看著她,許久,終究還是轉開了視線。
怎麼可能是沒差別?
那些差別,她知道,他也知道,不過都裝作不知罷了。
過了年,初春的時候,錦瑟的腿總算是好了起來,重新能跑能跳,對於她來說,竟宛若新生一般,將兒時愛玩的踢毽子,跳房等玩樂遊戲都拾了起來,每天就是一個人,也能玩得不亦樂乎。
這一日,她終於走出客棧去逛了逛,在街上遇見一群孩童玩蹴鞠,興致更是大好,回來便買了個鞠球,自己在客棧的小花園內玩樂起來。
到底許久沒玩過這些,如今踢起來已經很生疏。在錦瑟不知道第多少次將球踢出牆外時,牆外不知何人竟倏地又將球踢了回來,隨後響起一個男子爽朗的聲音,卻分明是她熟悉的:「許久不見,二小姐的球技還是沒有絲毫進步啊!」
錦瑟一怔,竟不由自主的呆在原處:「余……余潛?」
花園後門處倏地就蹦出一個她熟悉的身影來,余潛笑意盎然的朝她作了個揖:「難為二小姐還記得余潛,余潛在此向二小姐請安了。」
錦瑟望著他,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笑過之後,卻又微微凝了眸:「余潛,你怎麼會來這裡?」
「余潛可是有主子的人,來這裡,自然是追隨主子而來。」余潛笑嘻嘻的應了一聲,隨後便讓出了道。
當宋恆一襲素衣便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錦瑟竟有一瞬間懵了,回過神來,鼻尖竟忍不住一酸。到底還是恨自己的不爭氣,她驀地踮起腳邊的球,重重一腳朝宋恆抽去!
宋恆輕而易舉的抬腳一擋,便將球攔在了自己腳下,看著錦瑟微微負氣的樣子,禁不住微笑起來:「果然如余潛所說,一絲進步也無。」
錦瑟驀地惱怒起來:「你們兩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剛剛折了腿的小女子,還真是大有進步!」
語罷,她轉身走向自己房間檐下的台階,負氣的重重坐了下去。
見狀,余潛偷笑了一下,便悄無聲息的退下了。宋恆將腳下的球踢到一邊,這才緩步上前,見錦瑟坐在那裡的模樣,似乎是遲疑了片刻,末了,卻還是撩起了袍子,與她並肩同坐在台階上。
他低頭看著她的腿,道:「腿全好了嗎?我看你這又蹦又跳的模樣,只怕不到幾日又要將腿給折了!」
「折了又如何?」錦瑟別過臉去,「反正那個答應過爹爹要照顧我的人一直對我不聞不問,哪天我就是死了,只怕他也不會知道!」
宋恆看著她怨氣衝天的模樣,終究還是忍不住又笑起來:「好記仇的丫頭。」
「自然記仇。」錦瑟沒好氣的道,「打算記你一輩子呢!」
「既如此,那我便繼續對你不聞不問,好讓你記我一輩子?」宋恆微微揚了眉道。
「我不!」錦瑟撇起了嘴,「你宋恆會記別人一輩子,我卻要記你一輩子,如此也太不划算了些!」
聞言,宋恆似是微微一滯,隨後方道:「你又知道我要記誰一輩子?」
「不知道。你太子殿下從來便有許多事情瞞著我,我猜得到一件猜不到第二件,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猜啊猜的。你有那閒心,我還沒那心力呢!」錦瑟說完,忽然就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轉身準備進屋。
「錦瑟……」宋恆隨即也站起身來,剛欲說什麼,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錦瑟看向他身後位置耳朵目光也一下子晶亮起來。
宋恆還沒來得及回頭,錦瑟已經越過他撲上前去,掛住來人的胳膊:「外公,你今日又尋到了什麼寶貝?」
梅月恆頓時哈哈大笑:「我的寶貝,哪有你看得上眼的?」語罷,他才看向宋恆,道:「這位公子是?」
宋恆拱了拱手,剛欲回答,錦瑟卻驀地插話道:「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梅月恆再度大笑了兩聲,宋恆也無奈微笑搖了搖頭,這才道:「在下宋恆,見過梅先生。」
「唔,宋恆。」梅月恆伸手拈了拈鬍鬚,「這名字老夫卻也是聽過的。」
「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外公不需要記得,快些把他的名字忘記才好。」錦瑟吐了吐舌頭,「不過麼,過門都是客,留他吃一頓飯卻也是可以的,免得別人說我摳門。」
傍晚時分,晚飯上桌,一碟一盞,卻竟然都是錦瑟從前十分喜愛的菜式,無一不是青越的做法。
錦瑟又驚又喜,抬頭看向宋恆,卻見他淡淡一笑,道:「終究此處還是仲離,這盡地主之誼的事還是讓我來做好了,免得別人說我小氣。」
美味當前,錦瑟又欣喜又得意,也懶得再與他鬥嘴,直接敞開了肚皮吃。
宋恆為梅月恆斟了一杯酒,道:「不知梅先生今後打算與錦瑟去往何處?」
「哪裡安寧太平便去哪裡。」梅月恆道,「難不成這些年,還沒有過夠漂泊流離的日子?」
聞言,宋恆看了錦瑟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如此自然是好,對錦瑟也是極好的。」
正埋頭苦吃的錦瑟抬起眼來,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宋恆只當沒看見,又道:「我見先生已經購置了許多旅途用品,是已經準備啟程了嗎?」
「正是。就在這一兩日內吧,因這丫頭的腿上,在仲離也停留得夠久了。」梅月恆答道。
宋恆微微勾了勾嘴角,無奈低笑道:「是我疏忽了,竟到了近日才知道錦瑟竟呆在此處,沒有早些趕來。若再遲一些,往後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見這丫頭了。」
錦瑟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嗤笑一聲道:「你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擄我那麼多日,你竟然都未曾察覺,鬼知道你的心思都用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