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黃花時節碧雲天(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那天晚上,慕容槿風沒有再來找她。錦瑟雖微微有些意外,卻也求之不得。
從後半夜她便開始往城裡走,可是右腿已經痛到毫無知覺,行路萬分艱難,一直到翌日早晨,她才終於回到城中,已經又是一身狼狽。
她身上沒什麼銀兩,唯有搜出了身上僅餘的一些飾物,加上身上的那身近衛服一起拿去當,沒想到卻只能當到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根本不夠她回青越。
錦瑟站在當櫃外出神,那掌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頭上僅餘的一支素玉釵上,方道:「姑娘,若真是缺錢,便將你頭上那支釵摘下來,小老兒可考慮再給你五兩銀子。」
錦瑟怔了怔,抬手撫上自己頭上的玉釵。那是姐姐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生辰禮物,她從來捨不得離身,想了想,還是搖搖頭,轉身走出了當鋪。
用一兩銀子買了一大包仲離特有的饃餅當乾糧,又使二兩銀子買了一頭驢,將最後二兩銀子兌成銅板,錦瑟就這樣上路了。
驢子自然比不得馬,卻因錦瑟如今腿腳受了傷,成了再好不過的代步工具。唯一讓人憂慮的是這頭驢走得太慢,吃得又多,每日錦瑟餵給它的饃餅比自己吃的整整多出兩倍。找這樣算下去,再走不過十日,她準備的乾糧就會吃完,而這頭驢子不過馱著她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路程。就算再將剩下的盤纏都用來買糧食,也是不夠回到那依山的。
錦瑟覺得很愁,每每犯愁得厲害時,便總是吃不下東西,那頭驢子便會伺機再從她手裡搶了吃的去,吃得多了,腳程仍不見加快半分,於是錦瑟愈發的犯愁。
直到有一天早晨,她自晚上露宿的地方醒來,身邊竟連驢子的蹤影也沒有了,方圓五里之內亦不見人煙。沒有驢子走不了,沒了乾糧更走不了,於是錦瑟愈發沒了力氣,仍舊躺在原處,只想著聽天由命。
沒想到卻因禍得福,第二天她就遇上了一隊過路的商旅,大約是她臉上髒身上舊的模樣實在太讓人可憐,那隊商旅就帶上了她,到了夜間投棧也算上錦瑟一份。
自此,錦瑟才終於得以靠別人的救助,不再風餐露宿。
這天晚上她痛痛快快洗了澡,商隊中的女眷又借了她兩身衣衫,整個人才終於又整潔起來。沒想到沐浴換衫出來,商隊中年紀稍長的女眷看她的眼神便都不一樣了。
「哎喲,我只當我們揀了個野丫頭,卻未料竟是個十足的大美人呢!」
「可不是,瞧這模樣俊得,真是要將公子的幾位夫人都比下去了!」
她們口中的公子是此商隊的領頭人,姓商,名南承,約莫三十的年紀,生得亦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卻沒有什麼公子哥做派,單看他親自領商隊從仲離前往青越送貨物,便瞧得出是個能吃苦的人物。
幾個婆子將錦瑟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又有人道:「模樣是生得俏,只可惜啊,實在太瘦了些,可見這一路上必定吃了許多苦,回頭定要好好養養身子。」
「養身子這事哪還用你我操心?依我看啊,就沖這姑娘這模樣,很快你我都要尊稱她一聲主子了!」
幾個婆子頓時都心領神會的笑起來,錦瑟心頭卻微微一緊:「各位嬸子這話是何意思?」
其中一人上前拉了錦瑟的手道:「我們家公子啊,是個憐香惜玉的主。你這個模樣,被他瞧見了,能不喜歡嗎?到那時,你吃香的喝辣的的不說,我們不得叫你一聲主子嗎?」
錦瑟驀地變了臉色,縮回自己的手:「還請眾位主子莫要瞎說。」
幾個婆子見狀,只道她是害羞,又嘻嘻哈哈說了幾句,便各自散了。
錦瑟沒想到當天晚上,商南承忽而就讓人找了她。
錦瑟腿腳仍是不好,一瘸一拐的走去見他時,他正坐在客棧花園之中賞月,抬眸見到錦瑟,淡淡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坐。」
錦瑟依言坐了下來。
其實救起錦瑟的時候,他只是看了一眼點了個頭,兩個人根本十足陌生,他卻半分陌生的神態也沒有,看著錦瑟,淡淡道:「敢問姑娘貴姓?」
錦瑟頓了頓,道:「姓梅。」
商南承抬眸,沉靜的目光自錦瑟臉上掃過,忽而淡淡勾起了嘴角:「尚某並無惡意,為何姑娘卻要報上假姓?」
此人眼光實在銳利,錦瑟沉吟片刻,又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姓金。」
商南承淡淡點了點頭,又道:「不知金姑娘家住何處,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錦瑟驀地想起下午時分那幾個婆子說過的話,心頭不由得又防備了幾分:「我家在青越,家中父母俱在,還有三位兄長。」
商南承仍舊點了點頭,似乎對錦瑟的話照單全收:「那金姑娘可曾許了人家?」
錦瑟心頭的防備驀地就蔓延到四肢百骸:「自然是許了。我此次去仲離,原本就是為了尋找我未婚夫婿,沒想到半道卻被賊人搶去了財物,無法繼續前行,亦無法返家。幸虧遇上了公子一行人,否則如今,小女子只怕已經葬身野外了。」
商南承忽而點頭輕笑起來,那笑看在錦瑟眼中實在是有些意味深長,她心頭不由得又生出另一層防備,卻又聽商南承道:「我看姑娘的模樣,亦是大戶人家出身,住在下房只怕委屈了姑娘。我已命人另撥一間上房,已準備妥當,姑娘可以入住了。」
錦瑟剛要拒絕,商南承卻已經站起身來,朝錦瑟拱了拱手便往回走去。
錦瑟既喚不住他,又追不上他,著實無奈。
不消片刻,便有商南承的侍女來請錦瑟入上房,錦瑟心中實在有疑慮,百般推辭卻無果,終究還是入到了那上房之中。
卻原來果真是入上房易,出上房難。第二日她再想出門時,門口已經被護衛守住了。
「姑娘,昨夜這客棧之中發生盜竊,公子吩咐,在此案未曾查明之前,我們暫時留在此客棧之中。為了姑娘安危,還請姑娘不要出房門。」門口守著的護衛義正言辭,倒似說的是真事一般。
錦瑟除了覺得自己命途多舛,實在無力再做他想,返身回到屋中,只想著一切靜觀其變。
沒想到這一靜便靜了三日,錦瑟的心微微有些慌亂起來。
其實在之前,她一直是冷靜的,慌亂,是因為剛剛想到了事情存在別的可能性。
先前她一直以為是商南承有什麼企圖,可是這一連三日的按兵不動卻告訴她,商南承很有可能是在等待什麼人。
將她困住,然後等待某個人的到來!
一下子思及此處,錦瑟腦中便如同炸響了一個霹靂,再也靜不下來。
無論要來的那個人是誰,她都不會想見。
還好,大約是商南承覺得她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用不著多花什麼力氣,所以每日只是派兩個人看住她,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手段。
錦瑟開始竭力練自己的腿腳,努力讓自己的腿走起路來,看似與常人無異,哪怕只是一小會兒,便也足夠。
這實在是艱難萬分,然而她卻強要為之!
第四天,那個每日進來給她送飯的小丫鬟被她打昏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怕傷到那丫頭,又怕門口的人聽到動靜,緊張上頭,也不知自己下手的輕重。
眼見著那丫頭倒在地上,錦瑟幾乎立刻嚇得面色發白,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這才鬆了口氣。
髮式是她一早已經梳好的,如今只需換了那丫頭的衣衫,再強忍腿上的疼痛,低頭走出房門便可。
門口的守衛一連站了多日,並無異動,因此也難免鬆懈。錦瑟提著食盒,低頭走出房門時,二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連模樣也未看清,便任由錦瑟出去了。
錦瑟猶自鎮定,艱難的用正常人走路的姿態,待終於脫離那兩人的視線時,她驀地扔了食盒,加快腳步,躲進了花園中一處假山內。
她剛剛躲進去,不過片刻的時間,忽然便聽到客棧門口傳來了一陣長長的馬匹嘶鳴,隨後,是一陣紛雜凌亂的腳步。
「你們都退出去,留在客棧外!」
花園中驀地響起男子冷凝的聲音時,躲於假山內的錦瑟驀地捂住了自己的口,悄無聲息的蹲了下來。
她已竭力避開,為什麼他卻還是尋了來?
外間迅速響起數十人退出的聲音,片刻之後,那些人似乎都退到了客棧外,只余了一人的腳步聲,緩緩往錦瑟先前所住的那間屋子走去。
錦瑟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她聽見他吩咐守在門口的那兩個護衛下去,隨後,他敲了敲門,低喚她的名:「錦瑟?」
錦瑟縮在假山內,一動不動,任由眼淚悄無聲息的落下。
大約是因為沒聽到回答,又過了片刻,他推開了房門。
隨之而來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靜。錦瑟幾乎可以想像到此刻他會是怎樣的神情,卻不敢多想,唯有死死抱住自己。
「錦瑟!」
他倏地高喚了一聲,那聲音似懼似痛,擊得錦瑟的心猛地一痛,忙的咬住了自己的手。
片刻之後,又有腳步聲從四方湧來,似乎都聚集了那間房門前。
商南承的聲音微微帶了絲惶然:「王爺,是屬下辦事不力。她腿腳上有傷,應該不會走得太遠,屬下這就派人去尋。」
房前圍著的眾人很快又四下散去,錦瑟卻沒有聽見他離去的腳步,想著他定然還站在那房門口的模樣,心頭禁不住微微有些惶恐。
蘇黎,蘇黎,這又是何苦?
客棧花園之中很快就安靜如初,仿佛一個人也沒有了。可是錦瑟卻知道他還在。
若找不回她,他大概會一直在吧?
錦瑟坐在那裡,許久,終似想明白了一些事,又頓了頓,緩緩起身來。
假山處傳來的響動很快驚醒了檐下站著的蘇黎,他定定的望著那座假山,滿目荒涼之餘,終於生出了些許期望。
錦瑟拖著劇痛的右腿,艱難的從假山中鑽了出來。
那一幕,幾乎生生掠奪了他的呼吸。
錦瑟緩緩站直了身子,不再前行,只是看著他,輕輕地勾起一個笑。
一瞬間,蘇黎目光之中似轉過千百種情緒,卻最終都隱匿於那漆黑的眸色。
他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擁進懷中,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將她箍住。
仿佛已經是隔絕了千百年的一擁,錦瑟卻察覺不到痛,良久,伸出手來撫了撫他的背,低喚了一聲:「蘇黎。」
蘇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抱住她,死死抱住,就像是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放手。
夜沉如水,月色迷離。
大夫將最後一支銀針從錦瑟腿上取下時,仍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道:「姑娘切記,這腿萬不可再胡亂折騰,如今便安心休養,直至全部好起來。否則,即便是大羅神仙,只怕也無力回天。」
蘇黎眉頭緊擰,只是看著錦瑟,錦瑟卻輕鬆地朝那大夫笑了笑:「知道了,有勞先生。」
待送走大夫,又有侍女熬好了藥送來,蘇黎打發了侍女,親自端了藥碗,拿銀勺一點點的餵給錦瑟。
「苦不苦?」
錦瑟搖了搖頭,見他實在太過小心翼翼,便索性端過碗來,仰脖三兩口便喝光了。
蘇黎眼神微微一黯,還是接過空碗放在一旁,扶著錦瑟躺了下來。
便只是這片刻的沉默都讓人覺得難受。錦瑟躺下後,忙道:「那商南承也不說自己是你的人,一聲不吭的就將我軟禁了,我哪裡知道他想做什麼,自然是要想著逃了。下回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他們,凡事別這樣神神秘秘,怪嚇人的。」
蘇黎望著她,片刻之後,微微笑了起來。
三年。
從他們在洛林郡分別,已經有三年未見,大約是歷盡滄桑變遷,他終於也已沉穩許多。
錦瑟微微垂下眼帘,看著自己的手。
蘇黎低頭看著她,隨後伸出手來握住了她,又頓了許久,才道:「仲離形勢險惡,待你腿上的傷好起來,我送你到金麗國,找個清靜的小鎮安頓下來。」
錦瑟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其實,我只是想回那依山,那裡就很清靜,沒有人會打擾我——」
蘇黎握著她的力氣驀地就加重了幾分,似乎不想她繼續說下去。
錦瑟怔了怔,抬眸看向他:「我——」
剛剛說出一個字,門口忽然就傳來了敲門聲,隨即想起商南承的聲音:「王爺,屬下有要事稟告。」
蘇黎看了錦瑟一眼,又握了握她的手:「你先休息,我去去就回。」
這一去卻就到了半夜,錦瑟沒能等到他回來,一直到天明也沒有睡好。
待到翌日,晨光滿室時,蘇黎才重新踏進她房門,見她已經醒來,嘴角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餓了沒?想吃什麼?」
錦瑟抿唇笑了笑:「不餓。我想到外頭坐坐。」
蘇黎看了看她的腿,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終究沒有多說什麼,上前躬身將她抱起,來到了外間的小花園中。
在花園中的石凳上坐下來時,錦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腿,蘇黎見狀,緩緩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將她的腿放進自己懷中:「可是剛才被我碰疼了?」
錦瑟搖了搖頭:「其實已經不怎麼疼了,是你太過緊張而已。」
蘇黎抬頭看向她,頓了片刻,忽然再度將她擁進了自己懷中:「我竟將你弄丟了兩年,如今……如何才能不緊張?」
錦瑟心中一疼,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來,面容卻已經沉靜:「不是你弄丟我,大概是老天爺憐惜你,不忍讓你再與我有什麼糾葛——」
「胡說什麼?」蘇黎緩緩扶起了她的身子,又望了她片刻,忽然起身道,「我去讓她們準備早膳來。」
說完,他站起身便要離去,錦瑟坐在原處沒動,望著他將要離去的背影,卻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不要避了。我們談一談,好好談一談。」
蘇黎身子微微一僵,幾乎無力轉身。
錦瑟再度垂眸,微微一笑道:「你與靜好大婚的那天晚上,我也在,我都看見了。」
蘇黎驀地迴轉身來,大步走回,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黑如墨玉的眼眸之中,隱隱有裂痕。
又是一沉長久的沉默,他才終於再度開口:「你可是,在怨我?」
錦瑟凝目看向他,再度搖了搖頭:「這世間許多事,對我們來說都是不可控制,我不怨你。」
「那你當日既尋到了我,為何卻不現身?」他捏緊了她的肩胛。
錦瑟吃痛,微微凝了眉,卻依舊平靜開口道:「因為我們都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的那些宏偉志向與抱負,誰能幫到你,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有的時候我的確會痴傻,但是到今日,我卻知道你往後的路會走得很辛苦。而唯一能讓這條路變得輕鬆一點的,只有靜好。我真的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蘇黎,我從前的日子已經過得太苦了,我不想繼續這樣苦下去。是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陪你走往後的路——」
「胡說!胡說!胡說!」不待錦瑟說完,蘇黎已經一把將她的頭按進了自己懷中,封住了她接下來的聲音,「你不必說這樣的話來騙我,我不會相信的!」
錦瑟將臉緊貼在他懷中,眼淚忍不住充盈,終究還是沒能繼續往下說。
「那你可願意繼續等我?」蘇黎緊緊擁著她,「往後的路,你不必陪著我走,你可以繼續過自己平靜的生活,你只需等我。錦瑟,我曾答應過你的,決不食言。」
錦瑟強忍著不哭,在他懷中搖了搖頭。
蘇黎卻又一把將她搖著的頭固定在自己掌下,不許她繼續搖:「答應我,錦瑟,答應我。」
錦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卻只知道不可以。
他既選擇了那條路,那他的世界,便決計不會再有她的容身之處。
聰慧睿智,擅於審時度勢的靜好,決計是容不下她安睡於臥榻之側的。
錦瑟是怕,也累,這樣被人算計的日子,她過夠了。
「我要見駙馬爺!」
錦瑟正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之中,外間卻驀地傳來一聲怒吼,隨即是一陣嘈雜,片刻之後,發出那一聲怒吼的人到底還是衝破重重阻礙來到了兩人面前。
蘇黎這才緩緩鬆開錦瑟,轉頭冷眸看向那人。
「屬下參見駙馬爺!屬下快馬從公主府趕來,是為了通傳於駙馬爺,公主日前於御花園中跌跤,御醫診斷有小產的跡象,還請駙馬爺速歸!」
那人話說完,跟隨在他身後而來還想攔住他的侍衛們倏地都僵住了,面面相覷過後,不知所措的看向蘇黎。
誰都知道靜好公主與駙馬爺成親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而此時此刻,忽然就傳來靜好公主要小產的消息,這已然是涉及到公主清譽的問題,是以幾人幾乎被自己所聽到的事實嚇到。
蘇黎面容冷凝沉靜,淡淡掃了面前的幾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