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黃鶯不語東風起(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彼時慕容槿風正坐在驛館西廊下的叢花旁飲酒,美到極致的一張臉趁得繁花都失去了顏色,似醉非醉的眸子抬起來看了錦瑟一眼,卻是冷笑:「宋姑娘竟以為我一路將你帶回京都,只是為了救你?」
錦瑟其實亦已料到慕容槿風看似巧合的舉動決不會如此簡單,心頭也不過是報了一絲僥倖,聞言,便拖著自己不方便的腿腳又朝他走近幾步:「那麼敢問六殿下,還有何事是小女子能為六殿下效勞的?」
慕容槿風掀起眼帘看向她:「憑你?」語罷,他驀地冷笑一聲,道,「你能做什麼?無非,只會一次次承受身邊人離散的痛苦罷了。」
錦瑟眉心微微一動,竟不由得輕笑起來:「沒想到六殿下對小女子的事情,竟還這般了解。」
慕容槿風輕蔑看了她一眼,譏諷道:「饒是如此,卻還不哭不鬧,像個木頭人一般,真是無趣極了。」
聞言,錦瑟依舊不為所動,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來:「哭了鬧了,又能怎樣呢?心疼你的人枉自心疼,白白讓那些厭惡你的人看了好戲去。」
慕容槿風聞言再度冷笑一聲:「宋錦瑟,你這個樣子,蘇黎到底喜歡你什麼?」
錦瑟站得久了,腿有些受不住,聞言,便索性再度上前幾步,艱難的在廊下尋了個位置坐下,這才鬆了口氣,道:「你問這個問題,教我如何回答你呢?雖則我也知道自己值不起他這樣的喜歡,然而卻還是慶幸,感激有他這樣喜歡我。」
慕容槿風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坐著,以手撫著額頭,漫不經心的看了錦瑟許久,忽然嗤笑道:「依我看,他必定是不甘心你當初曾當著青越滿朝文武的面狠狠踐踏了他的面子。男人麼,誰丟得起這個臉?於是,愈難堪便愈是放不下,永遠,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他果然是在這裡。」話到此處,錦瑟忽而便確定了,隨即便又記起三個月前在那小鎮上聽到的傳言。這三個月以內,她幾乎都沒法動彈,更別提出門,而身邊只有慕容槿風的人,想要探聽絲毫的消息都是不能,如今才終於能開口問起:「他與靜好公主的婚事,籌備得怎麼樣了?」
錦瑟萬萬沒想到,她剛剛說完這句話,旁邊的慕容槿風倏地臉色大變,猛地揮落了身前几案上的杯盤酒壺,霎時間滿地狼藉,而慕容槿風的眼中,已經滿是微醺後的暴怒。
這情形實在是有些詭異,錦瑟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平復這突如其來的驚嚇,見慕容槿風似乎始終沉浸在那暴怒之中,不由得輕喚了一聲:「六殿下?」
慕容槿風倏地抬頭,眼中的怒火驀地蔓延至錦瑟身上,幾乎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反手拔出了自己身旁的劍,直指向錦瑟的喉頭:「我真是該一早就殺了你!」
錦瑟三分驚駭七分莫名,實在有些想不通自己究竟因何激怒了這位六殿下。似乎是因為她提及蘇黎與靜好的婚事,然而,這樁事又仿佛根本值不起慕容槿風這樣的盛怒。
「殺了我,能予誰好處?」錦瑟平靜下來,盯著自己面前的劍身,開口問道。
「予誰好處?」慕容槿風冷笑道,「殺了你,靜好就不必再日夜憂心蘇黎的心思始終系在你身上,也不必再擔憂蘇黎終有一日會回到你身邊。只要殺了你,她就可以安心嫁得自己想嫁的如意郎君,從此以後,高枕無憂。」
錦瑟眉心微微一凝:「六殿下,您若真是為了靜好公主,這些話,不該說與我聽。」
「哈!」慕容槿風頓了頓,忽而又大笑出聲起來,「說與你聽又如何?憑你宋錦瑟,一個早晚都會死的人,又能對她造成什麼威脅?從來那樣聰明的人,為了一個蘇黎,竟然看不透,竟然對你這個根本無足輕重的人晝夜不安至此!那蘇黎,又憑什麼值得她這樣子對待?」
原來,是身為哥哥替妹妹不值麼?錦瑟仿佛沒有聽到他說自己「早晚都會死」,而是順著他的話道:「靜好公主有六殿下這樣的哥哥傾力為她護她,真是好福氣。」
「福氣?福氣?福氣?」慕容槿風竟接連反問了三次,隨後,卻忽然收回了劍,揚手扔開,又一腳踹翻了面前的几案,莫名揚聲大笑。
錦瑟微微退開些許,凝神看向他:「六殿下?」
又過了許久,慕容槿風才終於又看向她,酒意似乎已經盡數上涌,原本顧盼流波的雙眼泛起可怖的紅色:「我不殺你,我絕對不會殺你。我要你一直這樣無心無情下去,好好活在這世上,證明給她看,那個男人不愛她,即便她傾盡所有為他,卻還是抵不過你一個眼神!」
慕容槿風果然是大醉了,說完這句話,便伏臥於地,再也沒有起來。
錦瑟望著他,竭力想撫平自己內心莫名的驚駭,終究還是有一個念頭自那些驚駭之中逐漸的生長,膨脹,最終溢滿她的腦海。
十二月初八,在上回慕容槿風醉酒之後,錦瑟第二次見他。
慕容槿風囑人扔給錦瑟一套近衛軍服,看樣子似乎是要帶她出門,錦瑟心存疑慮,卻還是將頭髮高高束起,作男裝打扮,換上了那身軍服。
出了門,卻見慕容槿風已經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上,神情不見絲毫異常。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上次自己說過的話,總之錦瑟是沒有提及絲毫,也沒有與他有什麼眼神接觸,眼看他馬後立了數個近衛,便自發上前,立於最後。
慕容槿風拉了拉馬韁,頭也不回的前行。
其實錦瑟的腿腳仍未大好,站在那些近衛後頭,實在有些跟不上眾人的步伐,無奈慕容槿風在前方卻是自顧自的悠然駕馬,不消片刻,錦瑟便落在了眾人後面。
也多得落在最後,街道兩旁的百姓避過那小隊近衛,基本也無視錦瑟這個個子嬌小又一瘸一拐的獨行近衛,又開始肆無忌憚的談天說地。
一張又一張陌生帶笑的容顏自錦瑟眼前掠過,種種聲音縈繞耳際,聽到最多的,便是「靜好公主大婚」「靜好公主大喜」。
錦瑟越走越慢,聽到的也越來越多。
靜好公主大婚之喜,婚禮竟設於皇家大營,原因是靜好公主所嫁之人,是近日新受國主提拔的鎮北元帥。傳說這位鎮北元帥來歷神秘,自投靠了國主,便日日夜夜皆呆在軍營之中,大推練兵之舉,在短短一年之間,仲離大軍戰鬥力大有提高,全都得益於這位新晉元帥。而國主自然也是大喜,將掌上明珠靜好公主許之,在今日,十二月初八,成就錦繡良緣。
錦瑟終於徹底落在慕容槿風的人馬之後,抬頭時,再也看不見慕容槿風或他的任一近衛。似乎慕容槿風絲毫也不擔心她會逃走,錦瑟知道,他料定了自己一定會去軍營,而身上這身近衛服,便是他給予的通行證。
婚禮定於夜間舉行,而皇家大營位於城郊,她身無分文,唯有靠這雙不利索的腿腳一瘸一拐的前往,也許到那裡的時候,便正好可以看見蘇黎與靜好拜堂的情形。
慕容槿風幫她算好了一切,所以才不擔心她會逃跑。
而錦瑟的確也不打算逃。既然已經來到此地,等到今日,她總要親眼看看,蘇黎究竟是不是安好。
仲離皇家大營依山而建,規模宏大。夜晚時分,不僅大營之中篝火嘹亮,連旁邊的山上,也遍布星星點點的火炬。尤其這一夜,軍營之中喜氣洋洋的氛圍,幾乎溢滿方圓。
錦瑟拖著已經毫無知覺的右腿,艱難的攀上軍營後方那座高山時,底下的軍營之中,喜樂已經奏響了半個時辰。
山風凜凜,吹得山巔仲離大旗獵獵作響。錦瑟微微斜著身子站在那一面大旗之下,凝目往下方的軍營看去。
視線落到軍營之中,早已不再清晰,卻還是一眼就能看到四處遍布的,與軍營氛圍格格不入的喜慶大紅。
那是,慶賀蘇黎大喜的大紅。
錦瑟的眼,就此跌進那大片大片的紅色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直至底下的喜樂忽而頓了頓,隨即,傳來一聲嘹亮的通傳:「太子殿下駕到——」
錦瑟驀地回過神來,往底下那些根本看不太清楚的人影看去,竟然奇蹟般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出了自己熟悉的一個身影。
那是仲離如今的太子殿下慕容祁連,她曾經熟悉的宋恆。
錦瑟緩緩捏緊了自己的手,看著宋恆模糊的身影穿過人群,行至軍營中央燃著大片篝火的宴場,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雖則公主大婚,然而這大婚卻並非在宮廷之中舉行,而身為天子之尊的國主卻萬沒有紆尊前來軍營為女兒主持婚禮的道理,故而才派了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且足以彰顯聖威的太子前來。
一襲太子朝服的宋恆在上首位坐下,高潔華貴,皇妹大喜之日,容顏卻是清冷的。他目光淡淡的掃過宴場周圍坐著的眾多王公大臣,見眾人或喜氣洋洋,或冷淡不屑,神情各異,也並無多大反應。目光最終停留在了慕容槿風身上時,才頓了頓。
慕容槿風原本正一面飲酒,一面眯著眼與旁邊的五皇子說笑著,忽而卻似察覺到宋恆的視線一般,抬眸與他對視一眼,竟展顏笑了起來。
宋恆微微擰了擰眉,移開視線,看了身旁站著的禮官一眼。
禮官心領神會,忙高聲道:「吉時已到,有請一雙新人——」
吉慶熱鬧的禮樂頓時再度響起,帶有仲離樂曲特有的高亢和嘹亮,幾乎穿透雲霄。
錦瑟被山頂的風吹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抱住自己的身子,縮坐在地上,艱難而安靜的看著地面的情形。
震耳欲聾的喜樂和禮炮聲中,有一纖細窈窕身姿,被八名紅衣侍女所護,身著大紅色嫁衣,頭頂珠簾鳳冠,踏著嬌柔而又堅定的步履,緩緩走向宴場中央。
慕容槿風緊緊盯著那眼瞼低垂,嬌羞美艷無雙的容顏,良久,嘴角忽而勾起一絲邪邪的笑意來。
宋恆眸光依舊是清冷的,自靜好身上掠過,再落到慕容槿風面上,不由得再度擰了眉。
片刻之後,宴場周圍的氛圍微微變得有一絲古怪起來,與會王公大臣無不左顧右盼,竊竊私語。
宋恆神情並無多大變化,然而面容卻又清冷了兩分。
禮官見狀,忙高喚道:「有請新郎官!」
眾人皆朝四周圍看去,卻不見任何新郎官現身的跡象。
禮官額頭不由得生出一層冷汗來,捏緊了手心,再度高喚:「有請新郎官!」
該現身的人,依然沒有現身。
宴場中便已經有人按捺不住了。關於這樁婚事,無論是仲離皇室或是朝廷,持反對態度的人都不在少數,若非靜好堅持,若非國主駁回了眾人的反對意見,堅持賜婚,是決計不會有今夜這一場喜宴的。
面露慍色的人已經不在少數,有性直之人,已經毫不顧忌的啐了一口:「什麼東西,也有臉在仲離擺架子!」
因新郎官遲遲不現身,現場禮樂已停,眾人面面相覷之際忽而聽聞這樣一句話,不由得便有些群情激憤起來,卻唯三人甚是冷靜。宋恆居於上首,垂眸飲茶,冷眼旁觀;慕容槿風捏著酒杯,嘴角噙著看好戲一般的笑,目光始終緊鎖於靜好美艷無雙的面容;而今夜的主角靜好,卻是最冷靜的那個。
她仍舊保持了先前的姿態,雙手交迭而握,靜靜站在遠處,仿佛絲毫沒有受到周圍異樣情緒的影響,依舊保持了新娘該有的嬌羞模樣,靜靜等待著那個將與自己拜堂成親的人。
這是屬於她和他的今夜,旁人,通通無關緊要。
禮官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深吸了口氣,再度高喊了一聲:「有請新郎官!」
宴場忽然便又安靜下來,眾人皆靜靜等待著,看這一回的「有請」是何結果。
山巔,錦瑟緩緩捏緊了自己的衣袖,同樣屏息等待。
當那份安寧達到一個詭異的地步時,忽然,從營地的大帳之中驀地傳出一絲聲響,「啪」的一聲,似是杯盞摔落於地。片刻之後,大帳氈簾被人掀開,自裡面走出那人,素衣青衫,長身而立,容顏冷峻,目光三分迷醉七分清冷,踏著從容不迫的步伐,在眾多王公大臣憤怒的眼光之中,一步步走向宴場中央。
錦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唇,目光卻一瞬不移的凝於那人身上,終究還是模糊了視線。
蘇黎,真的是你麼?
緊封的口唇之下,她咬著自己的手掌,飛快的抹去眼中的淚,繼續看著底下那個模糊,卻又清晰的身影。
「王爺!」有驚慌失措的呼喊自那大帳之中傳出,隨後飛奔而出的卻是小杜。只見他捧著新郎喜服,焦急萬分的衝上前來,將喜服禮冠胡亂往蘇黎身上披去。
蘇黎卻仿若未察,依舊冷眸舉步上前。
如此情形,終於徹底激怒了某些王公大臣,只聽「鏘」「鏘」數聲,竟是好幾人同時拔出了佩劍!
「今日本宮大喜,多謝諸位卿家賞面蒞臨,一陣,本宮一定好好敬各位卿家一杯!」
靜好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字字擲地有聲,宴場中再度安靜的片刻,她卻已經轉身迎向蘇黎,嬌妍的面容上,是與之前那句話其實截然不同的溫柔笑意:「夫君喜服未曾著好,靜好願服侍夫君。」
蘇黎眼中之中依舊泛著粼粼的冷光,靜好卻仿佛見不到,從小杜手中接過蘇黎未曾穿好的衣袖,拉起他的手來為他穿好,又低頭親自系上襟口,撫平每一處皺褶,這才又從小杜手中接過禮冠,微笑為蘇黎戴於頭上。
「夫君,穿戴好了。」她揚起臉來,看著他清冷的容顏,溫柔的笑。
慕容槿風杯中的酒盡數潑灑於地,又撒酒瘋一般的去搶旁邊五皇子的酒。
卻已經沒有人注意到他。上首宋恆早已面沉如水,禮官忙道:「時辰到,行禮!」
仲離成婚之禮與青越自是不同,錦瑟又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把,想要仔細看看。
她曾經也披過一次嫁衣,行過一次成婚之禮,然而那一次,有些什麼儀式她早已記不清,因此今日,她很想藉機看清楚,成親,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而底下的一切,卻都已經模糊了。
密匝匝的人群早已與大地融為一片,那些火把與篝火融為星星點點的光,而先前那些耀目的紅,此刻,也全都看不清了。
她只聽見底下禮樂和鞭炮齊鳴,夾雜了士兵們的歡呼聲,是沸反盈天的熱鬧。
她還什麼都沒有看見,禮樂已經驀地拔高了一個調,宣告禮成。
錦瑟有些呆滯的坐在原處,許久,目光終於再度清明起來時,已經只能看見底下的筵席大排,她曾晝夜思量想要見到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夜風很涼,她的臉幾乎被吹到麻木,再沒有絲毫知覺。
沒過多久,她的身後,駐守在山上的那些士兵們,忽而也都熱鬧起來,原來是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囊酒,慶賀元帥大婚之喜。
那分酒的士兵見到坐在山巔的她,微微有些詫異:「你這個近衛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想坐得高看得遠吧?這麼遠能看見什麼?還不如在底下就著篝火熱熱鬧鬧的喝酒呢!也賞你一囊酒吧,讓你也沾沾我們家元帥的喜氣!」
語氣之間,似乎滿滿都是對自家元帥的自豪。
錦瑟緩緩接過酒囊來,道了謝,又怔忡許久,方才拔開囊塞,仰脖喝下一大口酒。
酒很烈,是軍中士兵最愛的燒刀子酒,於今夜暢飲,真是再好不過。
錦瑟抱著酒囊,低頭輕笑起來。
見過了他安然無恙的人,參加了他的婚禮,喝了他的喜酒,終究,也足夠了。
該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