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黃鶯不語東風起(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她要出宮,蘇墨果然就讓她出了宮。
只是雖出了宮,身後明里暗裡的卻不知跟了多少人。
錦瑟心知肚明,卻也知道那些人的作用無非是阻止她離開京城,如果她只是不肯回宮,那些人定然也拿她沒有辦法。
北堂府。
「干奶奶!」長久未踏足此地的錦瑟一進府,便直奔北堂老夫人所居的園子,還未進門便急喚了一聲,待到跨入房門見到滿面驚喜的北堂老夫人,錦瑟一下子便仆倒在她腳下,「孫兒給干奶奶請安。」
北堂老夫人又驚又嘆,霎那間便紅了眼眶,顫巍巍伸出手攙起了錦瑟:「丫頭,你怎麼才來?再遲個幾年,只怕干奶奶都瞧不見你了!」
「孫兒不肖。」錦瑟不肯起身,跪坐於地,將頭伏於北堂老夫人膝頭,同樣紅了眼眶,卻唇角帶笑,「可是孫兒知道,干奶奶一定會原諒孫兒。」
「你呀!」北堂老夫人在她頭上輕輕一點,地嘆道,「就是吃准了老身拿你沒辦法。」
錦瑟輕輕笑起來,又往北堂老夫人膝上埋了埋,心中長久以來的空泛,終於有了些許補足。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為何半分消息也沒有?」好不容易終於將錦瑟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北堂老夫人這才開口問道。
「我去了那依山中,那依族從前生活過的地方,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錦瑟微笑答道,「那裡,可真是美極了。」
北堂老夫人微微一怔:「你獨自去了那荒廢之地?從前一直跟你形影不離的綠荷丫頭呢?怎麼不見她?」
錦瑟笑意微斂:「綠荷,她不在了。那依山雖是荒廢之地,然而卻自有新的生機,是個極好的去處,我一心想著以後還要回去呢。」
北堂老夫人萬不料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只覺驚痛,將錦瑟抱進了懷中,輕撫她的頭:「我苦命的丫頭……」
「干奶奶,我沒事。」錦瑟靠在她懷中,「綠荷雖然走了,說不定也是另一種新生呢?」
北堂老夫人輕輕嘆息了一聲。
「干奶奶,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問你一些事。」錦瑟重新抬起頭來,看向北堂老夫人,「那次父親出事,幾乎連累了干奶奶,我卻一直沒來得及向干奶奶求證,我一直喚您作干奶奶,其實與您結為乾親的並不是我父親,而是母親,是不是?」
北堂老夫人沒想到她還會問起這些事。當初錦瑟母親身份不明不白,要嫁與宋京濤自然是件難事,因此宋京濤便來求她收錦瑟母親做了義女,並且也將其身世如實相告。後來二人成親,有了大女錦言,因擔心有朝一日會出變故,連累北堂老夫人,便一直教錦言喚北堂老夫人為干奶奶,以此來淡化宋夫人身世的不清不白。沒想到二十多年後,事情為人揭露,還是將北堂老夫人牽扯了進來。
「是。」事到如今,自然也沒什麼再隱瞞,因此北堂老夫人如實道,「當初的確是你母親結為乾親。」
「那您與我娘親感情可好?」錦瑟忙問道。
北堂老夫人微笑起來,道:「你娘親模樣生得好,性子也好,哪有不討人喜歡的道理?只是卻還是時常因滅族的事情而神傷,雖如此,卻又惹人憐。我疼惜你母親,正如疼惜你一般。」
錦瑟記事以來,從未有人如此清晰的在她面前提起過娘親,她心中一時大慟,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
北堂老夫人輕輕為她擦去眼淚,錦瑟深吸了口氣,又道:「那娘親可曾向干奶奶提起過從前的事情?比如,我外公外婆,以及其他親人的下落?」
北堂老夫人微微皺了眉:「你娘親家中親人?那依既然被滅了族,她那些親人自然也是遭了橫禍,否則,你娘親又何至於十年鬱鬱寡歡,終至香消玉殞?」
錦瑟忍不住微微睜大了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片刻之後,卻又轉為迷茫。
「丫頭?」北堂老夫人見她怔忡,輕喚了她一聲。
錦瑟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笑道:「干奶奶,我沒事。我今天留下來陪你可好?吃過晚飯,便像小時候那樣,我們睡一張床,你哄我睡覺。」
北堂老夫人無奈輕笑了一聲:「真是個長不大的丫頭!」
當夜陪北堂老夫人用過晚膳,又像兒時那般賴在她床榻上度過一晚,第二天一早錦瑟便起身告辭,說是要回宮帶小皇帝,其實出了北堂府,她便一直往城門口的方向走去。
剛剛行至城門口,前方驀地便有兩人閃身而出,攔住她的去路:「郡主請留步。王爺吩咐了,為了郡主安全,不得放郡主出城。」
錦瑟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我要去祭拜我姐姐。我給你們時間讓你們回去稟告蘇墨,看他同意還是不同意。」
前方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無聲的交流之中似是達成了一致,終於還是讓出道來:「郡主請。」
數年未曾前來祭拜,錦言的陵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幽整潔,倒似時時有人來打掃一般。
錦瑟焚了些香燭紙錢,這才靠著錦言的墓碑坐了下來。周圍一個人影也不見,那些暗中跟著她的護衛都躲得不見蹤影,只有風聲自林間刮過,如此的安靜之下,就仿佛只有她和姐姐兩個人,背靠背的坐在一起,可以說說姐妹間的那些知心話。
「姐姐,我好久沒來看你了,上一回,還是我犯傻的時候,幾乎掘了姐姐的墓,擾了姐姐的安寧,真是太不應該了。」
錦瑟緩緩低下頭去,頓了許久,才又道,「昨日我去看了干奶奶,她精神還是很好,看樣子一定會長命百歲。只是夜裡她問起我的終身,我真的不曉得怎麼回答她……」
想到昨夜北堂老夫人心疼的問起自己如今和往後的歸屬,錦瑟忍不住勾起嘴角,微微苦笑起來:「姐姐,我昨日終於知道,終於確信蘇黎還活著,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慶幸……因為當蘇墨問我憑什麼確定他還活著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回答,我以為他死了,我以為我又害死了一個人!我周圍的人,一個個都離去了,我以為他也沒了……可是他竟然還活著,我竟然收到了他的親筆字條!我只感激上蒼,終究還是沒有對我殘忍到極致……」
「……可是干奶奶竟然問我的終身,我還有終身嗎?我的終身在哪裡呢?」錦瑟緩緩抱住了自己的雙膝,「我曾與他定下三年之約,許他終身,還他對我之好。可是若許他終身便是害了他,我還哪裡敢去找他?莫說如今我並不曉得他在何方,即便知道,我也是不敢去尋他的。我不好,只會害了身邊一個又一個的人,如今他已經是厄運連連,我若還執意與他一起,貪戀他對我的好,說不定,老天爺又會不高興,又會讓他也……」
她低下頭去,將臉埋進膝蓋,平復許久,才終於再度開了口:「還有一件事,我也想說給姐姐聽,也只能說給姐姐聽。姐姐,你知不知道,原來我們還有親人,原來我們……竟然還有一個外公!」
兩年多前,洛林郡中,她提了一罐酒去尋梅月恆,在他那裡聽到了那依的小調,知道了那依小調的歌詞,同時,也終於知道了他的真正名字與身份。
梅月恆,梅惜清,原來竟為父女。
而梅惜清,是母親的名諱。
「姐姐不知道,那時我幾乎快崩潰——綠荷沒了,然後,綠蘿……接著突然又讓我知道,我們竟然還有外公,一個明明一直都在我們身邊,卻從來都對我們不聞不問的外公!姐姐,我恨他,我那時幾乎恨死了他!我以為自己已經沒了親人了,為什麼他明明在,他卻從來不出來?我沒法子原諒他,沒法子接受他……」
「可是這次回到京城,我又曾想過,也許是我太過偏激,他畢竟是外公,這麼多年,也許他不是不聞不問,而是有苦衷……可是,可是原來不是!娘親為了族人和親人的滅亡傷神成病,甚至到最後死了,他都不曾現過身!那是他的親生女兒啊!為什麼他可以這麼殘忍?如果娘親知道他還在,如果娘親知道他原來一直都活著,是不是根本就不會那麼早就病逝?」
然而,雖則有怨,有恨,然而那人,到底還是外公。
錦瑟艱難的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竟重重將頭撞在錦言的墓碑之上!
身後的林間霎時間便有了異動,數人同時閃身而出,匆忙上前查看錦瑟的情形。
錦瑟仍舊將頭靠著墓碑,聽得身後的動靜,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身後的腳步驀然便頓住了,大約是得知她還清醒,片刻之後,便又悄無聲息的散開了。
然而那些人散開之後,錦瑟卻真的開始暈眩起來,疼痛上腦,她未曾哼過一聲,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悄無聲息的暈了過去。
晚風漸起的時候,安靜的林間終於又有了其他的聲音,卻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自城中方向而來,由遠及近,終於停下來時,林中驀地又多了幾個身影,紛紛低身行禮:「參見王爺。」
蘇墨眸色漆黑清冷,翻身下馬,頎長的身影緩步穿過樹林,終於來到錦言陵墓前,看到了那縮作一團,雙眸緊閉的身影。
他默然站立片刻,終於緩緩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裹到錦瑟身上,這才看見她額前高高腫起的一處。
他頓了頓,抬起手來,輕輕撫上那塊紅腫的周圍,修長的食指溫柔而顫抖的劃著名圈。
終於還是忍不住苦笑起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當初那個為了我連人都敢殺的丫頭?可是如今,你將她藏到哪裡去了?」
他的聲音很輕,被林間的晚風一帶,便卷到了遠處,隨即消散。
仿佛,從不曾響起。
黯淡的天色之中,他將她從地上抱起,大步走向明月,跨上馬背,揚鞭而去。
「……還沒有醒麼……已經兩天了……莫要出事才好……」
錦瑟迷迷糊糊醒過來時,耳中嗡嗡的,只有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並未完全清醒,腦子裡只是一片混沌,睜開眼來時,卻只見頭頂似曾相識的青紗帳,轉眸看見床前那架屏風,再看到屋中陳設,竟都是為她熟悉的。
一霎那間,只彷如時空轉換一般,她仿佛忘記了發生的所有事,腦海之中,竟僅餘住進這間屋子之前的情形。
那個時候,綠荷還陪著她,父親雖然被拿下大獄,可是他還活著。
「綠荷?」錦瑟驀地揚聲喚了起來。
房門倏地便被人推開來,一如當初,只要她一喚,綠荷總在第一時間走進來。
可是從門口走進來的人,卻不是綠荷。
錦瑟看到那張嬌妍明媚,燦若晨曦的容顏時,倏地便怔住了。
霎那間所有的一切都疾速前進起來,後來發生的種種通通湧入腦海,錦瑟驀地抱住了自己頭,痛苦的吟喚了一聲。
「宋姑娘!」池蔚見她的模樣,忙的撲到床榻邊來,驚駭道,「你又不舒服了嗎?」
這聲音與先前響起在腦海中的聲音天衣無縫的重合起來,錦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先前所以為的一切,都不過是從前。
艱難平復腦中那些「現在」,錦瑟深吸了口氣,不顧自己臉色蒼白,朝池蔚笑了笑:「池姑娘。」
見她整個人又鬆懈下來,池蔚這才鬆了口氣:「你剛才是想起了綠荷姑娘嗎?那模樣可嚇著我了,這會兒清醒了就好。」
錦瑟抹了一把自己額頭的虛汗,呼出一口氣道:「我沒事,勞你掛心了。」
「我們畢竟一場相識,你這是說哪裡話!」池蔚握住她的手,又道,「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
錦瑟抬眸往周圍看了一番,其實心中清楚的知道,這裡是從前的秦王府,如今的攝政王府,蘇墨的臥房。
她從前曾在這個屋子中住了那麼些個日子,焉能不記得?然而此時此刻,她臉上卻是一片空白。
池蔚又緊了緊她的手,粲然笑道:「這裡是蘇墨……啊不,是攝政王府。你前日受了傷,攝政王將你帶了回來,特准你在這裡養病。」
聞言,錦瑟便從床榻上坐了起來,低聲道:「攝政王府這樣大,又何必非要占了攝政王的房間與我養病?我是福薄之人,只恐消受不起。」
池蔚卻登時詫異的瞪大了眼睛:「這裡不是蘇墨的臥房,宋姑娘怎麼會這樣以為呢?他的園子在北面,與這裡隔得可遠呢!」
錦瑟一怔,隨後才又重新躺回了榻上:「是麼,那是我誤會了。」
池蔚毫不懷疑的笑了起來:「那也難免。我初進這間屋子時,也覺得必定是個男子居住的,而且床前這架屏風還是出自他的筆墨之下。若不是知道他住在別處,我也幾乎要以為這裡才是他的臥房。」
錦瑟這才又轉頭打量了池蔚一番,發現她仍是少女的裝束,不由得微笑道:「池姑娘,你如今……」
她並未說出疑問來,池蔚卻已然明白了,臉上驀地飛上兩朵彤雲,害羞地垂下眼瞼去:「我今年便十七了。母親曾說留我到十七歲,便允我許配人家。」
錦瑟再度笑起來:「如此,恭喜了。」
池蔚臉又紅了一陣,神情忽然又黯淡了幾分:「可是,自從他當上攝政王,愈發的忙碌起來,我只怕他已經將我十七歲的生辰拋到腦後了。」
錦瑟微微一頓,才又道:「那怕什麼?只要他還在你身邊,你隨意找個時機提醒他不就行了?」
池蔚聞言,忙的抬頭看向錦瑟,微微有些惶然道:「你……是不是想起寧王了?」
錦瑟垂下眼帘,苦笑一聲:「我跟他之間有個約定,我也恐他忘了,可是卻連他在哪裡都不知道……」
「你莫要這樣難過。」池蔚忙道,「雖然寧王與他之間勢成水火,然而你和寧王的情意,我卻通通都看在眼裡的,我一定會盡力幫你打聽寧王下落!」
錦瑟沉默良久,再度抬頭,扯出微笑看著她,終於也握緊了她的手:「池姑娘,你是個好姑娘,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如今日這般快活,所以這些事,你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池蔚既還未嫁蘇墨,那即便蘇墨再寵她縱容她,她到底還是攝政王府的客人,不便久留於此,因此她又陪了錦瑟一個下午,便告辭離開了。
她離去後,錦瑟起身在園中走動了一圈,毫不意外的發現這府中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是古怪,苦苦的壓抑之下,似乎隱藏了某種東西,一觸即發。
第二日,在她見到久違的青青盈盈時,才驀地明白,原來那是憤怒。
「姑娘是好人,我們姐妹自然相信。」青青微微蹙眉道,「可是當日,姑娘刺了王爺,幾乎將王爺害死的事情卻傳遍了整個王府。我們姐妹自然不信,可是那些人都言之鑿鑿,雖然最後,這些流言被強行壓制,可是,府中所有人心裡都自有定數。如今我也想問姑娘一句,當初王爺幾乎喪命,究竟是不是姑娘所為?」
能與故人相見,錦瑟心頭其實是萬分歡喜的,會被問及這個問題也是在她預料之中,然而她的心卻還是在一瞬間就沉了下來,良久,方才淡淡回答了一個字:「是。」
對面坐著的青青盈盈二人霎時臉色大變,盈盈立刻站起身來:「姑娘為什麼要這麼做?王爺待姑娘的好,幾乎所有人都看見眼裡,為何姑娘卻要如此傷王爺?」
錦瑟微微吸了口氣,方道:「這已是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青青痛心道:「姑娘不想再提,然而這府中人卻個個記得清清楚楚,焉能輕易平息?」
「不能平息,我也沒有法子。」錦瑟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好在,我不會在這府中久呆。」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拋下身後的青青盈盈兩姐妹,往府門口的方向走去。
行出長長一段路,身後卻驀地響起一個溫和從容的女聲:「郡主怎麼會以為,就這樣大搖大擺就能走出攝政王府?」
錦瑟不用回頭也知那人是誰,便頓住了腳步:「那麼,攝政王妃可是要為我指一條明路?」
溶月站在錦瑟身後幾步遠的位置,笑意款款:「明路難有,暗道卻有一條,卻不知,郡主敢走不敢走。」
今時今日,能讓錦瑟害怕的東西其實已經不多了。然而聽溶月這樣講,她心頭更多的卻是疑惑:「不知王妃可知,攝政王根本無意給我路走?」
「我知。」溶月淡淡道。
「那你還與他作對?」
溶月驀地淡淡笑了起來:「怎麼郡主竟覺得,我這是在與自己的夫君作對麼?」
錦瑟微微揚眉看向她。
溶月亦看著她,道:「我夫君心繫一個女子,我原本該幫他,可是他為這個女子卻幾乎搭上性命,偏偏這個女子,卻又是他捨不得傷害的。我曾以為這個女子心裡必定有他,可是如今看來,卻是我看錯了。那麼如今面對著這個女子,郡主覺得,我這個為人妻的,該怎麼做?」
錦瑟頓了頓,嘴角微微翹起:「我若是你,要麼殺了她,要麼趕走她,還要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那種。」
溶月輕笑起來:「一路往南,不知郡主可會覺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