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南園滿地堆輕絮(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大概是這一次她哭得實在太假,小皇帝起了疑心,上前仔細的對著她捂住臉的絹子瞧了瞧,隨後努力的踮起腳尖來,使盡渾身的力氣扯了一把錦瑟的絹子,登時明白了過來:「你是騙我的呀!」
錦瑟取下絹子,炫耀道:「我說哭就能哭,說不哭就能不哭,你會嗎?」
小皇帝又一次撇撇嘴,隨後卻重重「哼」了一聲:「我當然也會!我也不哭!」
於是他扭著圓圓的身子,在錦瑟的幫助下奮力爬上了錦瑟旁邊的位置,與她並排坐著,昂著下巴嘟著嘴,示意自己果真能做到說不哭就不哭。
錦瑟看著他依然微濕的眼睫,不由得啞然失笑,又道:「那你方才是為什麼哭?」
「二叔找不到了!」小皇帝說著忽而又憤然了,撇撇嘴,大有又要開哭的架勢。
錦瑟緩緩靠在了圍欄上,滿目憂傷,終於引得小皇帝的目光投了過來:「你怎麼了?」
「嗯。」錦瑟輕輕應了一聲,隨後才道,「我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
小皇帝於是好奇起來:「你也要找二叔嗎?」
錦瑟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要找那個人,那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人。」
「他在哪兒?」
「不知道。」錦瑟緩緩嘆息了一聲,「我找不見他了。」
小皇帝胖嘟嘟的小手忽然就伸到了她的臉上,並道:「你不哭,我陪你玩,你不哭呀!」
錦瑟撫了撫自己微濕的眼角,無聲笑起來:「好。」
小孩子其實是極好哄的,再加上錦瑟從前便是個大玩家,稍稍使出一點點功架,即便是兩顆石子,也能逗得小皇帝興致盎然,玩得尖叫連連,滿頭大汗。
錦瑟也長久沒有這般忘情盡興了,待小皇帝玩得累了,便將他放在自己膝頭,與他講起了吃的:「……宮外好吃的東西可多了,糖果子你吃過嗎?冰糖葫蘆你吃過嗎?小糖人你吃過嗎……」
她舉出了一大堆民間小孩最愛的吃食,引得小皇帝饞得不行,直晃著她的手要她帶自己出宮去吃,錦瑟才發覺自己惹了禍,想了想,搖頭道:「小孩子不乖是沒得吃的,你要回去問問你母后,要怎樣才可以吃得到。」
小皇帝清澈的眸子裡布滿懷疑,片刻之後,卻倏地明亮起來,朝著錦瑟身後的方向大喊了一聲:「母后!」
錦瑟微微一驚,轉頭看去時,卻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
她這才發覺自己竟從來不知道小皇帝的生母、當今太后是誰,然而此時乍然一見,眼前的少婦妝容精緻,衣衫華美,雖已貴為太后,卻依舊難掩眉目間靈動的氣息。
而正是這股靈動,觸動了錦瑟的記憶。她終於艱難的記起來,當今太后,竟然就是當初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季嬪!
一怔過後,錦瑟忙放下了小皇帝,朝著季太后行禮:「見過太后。」
季太后卻是一副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還是當初那活潑的性子:「我就聽說長安郡主今日入了宮,還想著能不能有機會遇到呢,沒想到這就撞見了,可真是緣分到了!咱們既是老相識,你也不必行這樣的大禮,隨意一些就好了!」
錦瑟應了一聲,小皇帝已經撲進了季太后懷中:「母后,覓兒要怎樣才能吃糖果子,冰糖葫蘆……還有小……嗯,大糖人?」
「真是個饞貓!」季太后將小皇子抱了起來,愛憐的責備了一聲,卻還是回答道,「二叔說你可以吃,你就可以吃。」
聞言,錦瑟心頭微微一滯,抬眸看了年輕的太后與小皇帝一眼,心頭忽而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來。
「可是覓兒找不到二叔……」小皇帝委屈的嘟起了嘴。
太后心疼一笑:「不怕,二叔忙,母后晚上找二叔來,陪覓兒玩,可好?」
小皇帝歡喜得直拍手:「好,好,等二叔!」
太后這才又看向錦瑟,道:「這小魔王,平日裡除了攝政王便沒人治得住,難得他今日倒聽了你的話,可真是件奇事!不如就請郡主你在宮中住些日子,讓他多歡喜一些日子,郡主可願意?」
錦瑟看著生得十分討喜的小皇帝笑了笑:「能陪皇上玩耍,是我的福氣。只是,這宮裡我卻不能住,不知太后可會怪責?」
季太后聞言,卻仍舊笑道:「郡主若住在宮外,日日來回,實在是有些不方便,倒不如就在宮中安置下來,也不用車馬勞頓,如此不是甚好?」
她如此一說,錦瑟便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成真了,這皇宮,果然是進得來,出不去。只是蘇墨將她困在這皇宮,圖的究竟是什麼呢?
太后金口一開,錦瑟在宮中住下似乎便成了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情。而她每日的主要任務,竟然就是陪小皇帝玩耍。
此項任務倒也簡單,唯一難的就是小皇帝沒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那些小吃,每日總要鬧上一陣。每當此時,錦瑟卻總有更多花樣轉移他的注意力,長久下來,終於使小皇帝逐漸遺忘了那些沒能入口的吃食。
她在宮中呆了半月有餘,沒能與外界有半絲聯繫,除卻後宮中人,也沒有見到半個多餘的人影。只是沒想到這一日,送回小皇帝回寢宮之後,竟然會再次遇上青楚。
青楚就站在御花園一株大樹下,一動不動,見錦瑟來了,才驀地轉正身子朝向她,看樣子,倒是特地在這裡等她。
「宋錦瑟。」青楚疾步走上前來,神情前所未有的正色,「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三哥在哪裡?」
錦瑟怔了怔,艱難勾起笑意:「我又何嘗不想知道?」
青楚緊緊地盯著她的面色許久,似乎才終於判斷出她沒有說假話,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的聲音:「我只怕再沒有三哥的消息,母后會撐不住。就當我求你,我為當初冒犯你而道歉,求你去找二哥,探出三哥下落何在,安慰如何,行不行?」
青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錦瑟實在是有些驚訝的。記憶之中,她只是個跋扈任性,膽大妄為的刁蠻公主,如今竟然也已經沉穩了許多,看來她實在是在山中呆得太久了。
「你不必懷疑我的誠意。」青楚道,「為了母后,我不會再胡作非為。」
錦瑟這才注意到青楚竟是梳了髻的,心頭不由得再次驚訝了一番,卻又想起她與自己年歲相當,如今也已經雙十年華,嫁了人倒也是正常的事情。
「你成親了?」
青楚一怔,隨後略帶一絲自嘲的笑起來:「我的事,你竟然半分也沒有聽說過?我兩年前就嫁了,嫁給了傅大學士家的大公子。只可惜嫁了不過半年,傅大公子便不幸墮馬而亡,我如今,不過是個寡居婦人。」
「墮馬而亡?」錦瑟略帶疑惑的反問了一句。
青楚驀地冷笑了一聲:「沒錯,不是意外,是本公主蓄意為之。怪只怪他福薄,當了這個冤大頭!」
錦瑟自然還沒有忘記青楚當初對宋恆的一片痴人,聞言,心頭雖嘆息,卻並沒有多少震驚:「你如今,還想著宋恆?」
青楚斜睨了她一眼:「你既不曉得我的事情,那宋恆的事情,只怕也不曉得吧?」
錦瑟微微一笑。宋恆的事情,她也的確再不曾聽說過什麼。
「他如今已經是國之儲君,只待仲離國王駕鶴仙遊,他便是一國之君。」
「若那是他想要的,便再好不過了。」錦瑟答了一聲,仍舊看向青楚,「所以,你是為了他,才害了自己的夫君?」
「為他?」青楚冷笑道,「我再為他負盡天下人又怎樣?他對我說過,此生,他心裡只有一個人,並且,非她不娶。」
語罷,她神情古怪的看了錦瑟一眼。
錦瑟忍不住搖頭輕笑起來:「你該不會以為那人是我吧?」
「這世上,宋恆只對你最好。」青楚微微咬牙道,「如果那個人不是你,那難道是個死人?」
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錦瑟腦中都反覆想著青楚的那句話——這世上,宋恆只對你最好,如果不是你,那難道是個死人?
在從前,她只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然而經青楚那樣一點,她卻忽然有些被嚇著了。
若按照兩人不過相識數年的情分看來,宋恆待她,似乎的確是好得有些過分。然而若要說宋恆待她有男女之情,那卻是實實在在的無稽之談。
宋恆不過是將她視作妹妹,可是,他憑什麼要將她視作妹妹?
錦瑟不願深想。
與此同時,她腦中更惦記的還是蘇黎的下落。
青楚說蘇墨一定知道蘇黎在哪裡,錦瑟也相信他知道,可是他曾言明他不會告訴她,而錦瑟也曾經說過,她不會求他。
然而這宮廷之中,太皇太后與青楚已然失勢,她茫然四顧,根本無人可信,又能從哪裡得到蘇黎的消息?
這一日,錦瑟托人從宮外帶回了一串冰糖葫蘆,哄得小皇帝高興壞了,一拿到就歡天喜地的要拿去給母后看。
到底冰糖葫蘆是民間吃食,錦瑟並不怕太后責備自己什麼,倒是怕她緊張孩子,回頭小皇帝沒了吃,只怕又會大哭大鬧一番。因此她一路追著小皇帝,哄著讓他別去找太后,一路哄小皇帝一路鬧彆扭,沒想到這個情形之下,竟然撞見了蘇墨。
算算日子,錦瑟進宮一月,竟然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小皇帝一見了蘇墨,歡天喜地的撲上去叫二叔,身後的宮人齊齊下跪行禮,唯獨錦瑟一人站在原地,只淡淡看了蘇墨一眼。
蘇墨也仿似沒有見到她一般,只是微笑著彎身將小皇帝抱了起來:「覓兒因何歡喜?」
小皇帝將胖乎乎的手舉到蘇墨眼前,手中的冰糖葫蘆外面那一層糖已經開始融化,糖漿遍布了他的小手,實在是讓人有些不忍直視。
「二叔吃!」小皇帝毫無察覺,將內里的山楂遞到蘇墨唇邊。
出乎意料的是,蘇墨竟然真的張口含了一顆,包進嘴裡,僅餘的糖漿甜味混合著微酸的山楂,兩種融合得恰到好處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他抬眸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錦瑟,見她正轉了臉看著旁邊,臉上竟是沒有表情。
收回視線,蘇墨這才看著小皇帝,笑道:「好吃,覓兒也吃吧。」
「母后沒吃……」小皇帝始終心心念念著太后,微微嘟起了嘴。
蘇墨撫了撫他的頭,道:「母后不愛吃這個,覓兒自己吃,不用去找母后。」
小皇帝這才驀然又歡喜起來,在蘇墨的餵食下,甜甜的吃了起來。
一串冰糖葫蘆吃完,小皇帝心滿意足了,手和臉卻都已經被糖漿染得不成樣子,於是蘇墨便喚了人來帶他下去清洗擦拭。一時間後面的宮人都忙的跟上前去,錦瑟頓了頓,也要跟隨前去,卻忽然聽到他喚自己:「錦瑟。」
於是便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他:「攝政王有何指教?」
蘇墨眸光微斂,神情認真:「以後不要隨便給覓兒吃東西。」
他會這樣說,錦瑟其實並不意外,因此仍舊平靜的答應了一聲:「知道了。」
這樣的乖覺,倒真是出人意料。
蘇墨看了她一眼,又緩緩道:「覓兒的身份不同尋常,你若隨意給他東西吃,他日被有心人利用,害了覓兒,這其間的利害關係,你心裡也是有數。」
錦瑟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這利害關係之中,蘇墨所擔心的,究竟是什麼?
「攝政王請放心。」錦瑟垂眸道,「我以後再也不會給皇上胡亂吃東西,皇上出不了事,攝政王的王位也是安然無憂的。不過我倒是不懂,若然皇上出了事,得益的,不也是攝政王麼?到那時,幼帝被害,攝政王以天下為己任,順理成章登上皇位,豈不,更是如虎添翼?」
蘇墨嘴角極其不明顯的一沉,十分不易察覺,錦瑟卻注意到了,於是繼續道:「還是說,蘇黎在朝中仍舊是有地位的。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如今蘇黎還活著。若小皇上出了事,又有人會跟攝政王狠斗一番?」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蘇墨淡淡重複了一句,忽而勾了勾嘴角,「我還以為朝政中的詭譎,你未必看得懂。」
「這不就是你們宮廷中人嗎?」錦瑟偏頭反問了一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未達目的不折手段!哪怕是自己的親人,也能狠心算計。這世間,『情』之一字對於你們來說,只等於無物。」
「難得你竟有這樣清醒的認識。」蘇墨望著她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執著於蘇黎的下落?」
「那是我與他之間的事。」錦瑟凝了眉,「攝政王既有心阻攔,也不必問這種話了。」
「是麼?」蘇墨緩緩負手,「你就這麼確定,他還安然無恙的活著?」
錦瑟臉色驟然煞白,望著他平靜的容顏,卻說不出話來。
蘇墨也淡淡望著她,對於她突如其來的臉色驟變,根本不為所動。
兩人相視而立許久,夏日的御花園,周圍竟詭異的寂然。
忽然間,頭上的樹間卻響起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終於驚破了平靜。
兩人同時抬頭看去,卻見竟是一隻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鴿子,大約是受了傷,一陣撲騰之後,還是從樹上掉了下來,就落在錦瑟腳邊。
蘇墨眼神微微一變,凝在那鴿子身上。
錦瑟低頭看時,只見那鴿子身上染了血跡,果然是受了傷,再定睛看時,才發現那鴿子腳上有腳環,竟是只信鴿!
這信鴿既受傷落在此地,可見此處離它受傷之地也不遠,甚至可以肯定它就是在這宮中受傷。可是既然是信鴿,為何這宮人竟有人要射殺它?
錦瑟腦中驀地閃過什麼,抬眸看了蘇墨一眼,果然見他凝眸看著自己腳邊的信鴿,臉色雖仍舊平靜,卻多了一絲陰沉。
她驀地抓起了那隻信鴿,取出那信鴿腳環上染血的紙條,展開來,赫然只見四個小字——安好,勿掛。
那是,蘇黎的字跡。
她的手忽而重重一抖,細緻而反覆的將那張被血暈染的紙條看了許多遍,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舉著手中的字條看向蘇墨:「這一下,我是不是可以確定,他還安然無恙的活著?」
蘇墨還未答話,從他身後的遠處忽而有侍衛飛快的跑過來,見到蘇墨錦瑟在此,又見到錦瑟腳邊的那隻信鴿,臉色赫然大變:「奴才罪該萬死,一時失手,竟讓這隻鴿子飛來此處,攪擾了攝政王,求攝政王恕罪。」
蘇墨沉眸,淡淡負手而立。
錦瑟捏著手中的字條,良久,終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難怪,難怪他絲毫消息也無,甚至連自己的母后都棄之不顧,連半分報平安的消息也無。原來有人存心封絕了他所有的音信,原來,是有人逼他棄之不顧!攝政王真是好能耐,他放了多久的信鴿?攝政王又射殺了多少信鴿?」
蘇墨望著她,一顆心悄無聲息的亂了起來。
他驀地轉頭看到跪在地下的那個侍衛,忽然道:「去把前些日子捉到的信鴿取來。」
那侍衛本以為自己已經必死,聞言驚疑不定的抬頭,愣了片刻,才忙的磕頭,起身跑回去取了一籠子的信鴿來,呈到蘇墨面前。
蘇墨接過籠子,抬手便扔到了錦瑟腳邊。
她幾乎從沒聽過他如此冰涼的語氣——
「這些信鴿都是他放飛過來的,你若想與他聯繫,儘管寫信讓這些信鴿帶回去給他。」
錦瑟緩緩扶正了那個鴿籠,看著裡面驚魂未定的幾隻信鴿,冷笑起來:「寫信給他?為什麼呢?告訴他我被困在這皇宮之中,他的母后被軟禁在壽康宮中,以此誘他回青州,再一腳踩進攝政王精心為他布置的陷阱,好讓他這條百足之蟲,徹徹底底身死而僵嗎?」
說完,她驀地站起身來,打開鴿籠,將裡面關著的幾隻鴿子,通通放飛藍天。
蘇墨抬頭,神情淡漠的看著那些鴿子時,錦瑟緩步走到了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