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園滿地堆輕絮(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蘇墨聞言,倒是微微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沒過多久,卻又輕笑起來:「言之鑿鑿,倒真似確有其事。只可惜,即便你真的知道天下志的秘密,我也沒興趣知曉。這個秘密,你就留著以後告訴蘇黎吧,他才應該是最需要的那個。當然,前提是,你能找到他。」
錦瑟一怔,隨後,卻倏地悟到了什麼——那依山口的村落,那些一直暗中跟著她的人,眼前的蘇墨,以及音訊全無的蘇黎,似乎通通都能串聯起來。
「是你。」她冷眸望著他,「他是來找過我的,是你攔下了他派來的人,是你攔截了他傳給我的音訊!」
蘇墨眉目舒展,竟半分否認的模樣都無。
果然如此。錦瑟閉目,深深吸了口氣。
蘇墨的心思,她似乎是知道的,可是又總是猜不透。
他對她,從來都是好的,哪怕當初她那樣決絕無情的將匕首刺向他,他對她也沒有半分為難。而這一次,他在那依山口布下的村落,以及遣人暗中護她,似乎也都昭示著他的心思。
她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真心喜歡自己,他說,是。
雖然不知道他的真心究竟有幾份,有多少,可畢竟他的言行都回答了她,是。
喜歡,卻總是對她做出孤絕的事,說出孤絕的話;孤絕,卻又似乎從來沒有勉強過她,逼迫過她。
哪怕是三年前,那個萬壽節的夜晚,雖然他近乎魔怔一般的撕開她的衣衫,卻根本沒有對她有絲毫的侵犯。
是以這個男人,她無論如何都看不透。
「罷了。」錦瑟輕輕開口道,「我不求你。」
蘇墨站在她身前的位置,聞言,亦絲毫不為所動。
片刻的沉默之後,小院之中忽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來人跑到門口,卻是一副宮苑內侍的模樣,見到蘇墨匆忙跪下行禮:「奴才給攝政王請安。」
蘇墨回眸:「何事?」
「回王爺,皇上自今日下午起便起了燒,一直到現在都不退,太后憂心忡忡,拿不定主意,故而讓奴才出宮來尋攝政王前往探視。」
錦瑟探頭看了一眼那內侍,心頭卻無不疑惑。她這小院這樣隱蔽,知道的人本來極少,而且她是今日方才回來,可是這內侍竟能尋蘇墨尋到此處,可見真是不簡單。
她這想法剛剛在腦海浮現,外頭忽然又傳來了另一陣腳步聲,來人竟仍是宮苑內侍,見到蘇墨在此,卻是赫然大驚的模樣,忙不迭的跪倒在地:「奴才叩見攝政王。」
蘇墨淡淡凝了目光:「汪公公不在壽康宮服侍太皇太后,何以會來此處?」
「回攝政王,太皇太后因聽聞長安郡主回到京城,故而派奴才前來,宣郡主明日進宮一敘。」
聞言,錦瑟不由得撫額苦笑。看來京城對她來說,果然是個是非之地,大約八字是相衝的,只要她一呆在這裡,終歸是沒有好事。如今方才回京一日,麻煩便已經找上門來。
「勞煩這位公公回稟太皇太后,我有急事明日便要離京,只怕趕不及去向她老人家請安了。」長久以來,錦瑟實在疲於應付這位老人家,今時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想她再在自己身上打任何主意。
蘇墨轉眸看了她一眼,忽而淡淡開口道:「太皇太后盛情,長安郡主又何必假意推脫?以長安郡主的身份,於情於理,進宮探視太皇太后都是應該,不是嗎?」
錦瑟倒不曾想到他會開口幫腔,聞言靜思片刻,忽而便點頭答應了。反正她如今,一無所有,一無所懼,還有什麼好害怕?
眼看著這一廂的事情解決,最先前來的那內侍微微急了:「王爺,太后和皇上還等著王爺呢。」
蘇墨果然不再遲疑,抬腳跨出房門,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錦瑟這一日忙了整整一天,累得腰酸背疼,待無人之後,強打起精神為自己燒了熱水,舒舒服服的泡了個澡,躺到床上不過片刻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滿目的亮堂,刺得剛剛醒來的錦瑟有些睜不開眼。
恍惚間,便覺得仿佛應該是幾年前的時光。那時候,綠荷還在這裡,總是見不得她遲遲不起,常常毫不留情又是拖又是拽,實在不行便將她吼起來,於是一天便這樣開始。
錦瑟怔怔的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回過神來,不由得笑了笑,終於舒了口氣起身。
推開窗,屋中陽光更盛,塵埃恣意,飛揚無度。
綠荷,終有一日,我會活出你期望的模樣。
哪怕,你已不復存在。
起身收拾妥當一切,已經將近午時。因昨日前來的內侍並未嚴明要她幾時進宮,錦瑟也不著急,離了小院,慢慢的往皇宮的方向走去。
從這裡前往皇宮,勢必要經過安定侯府,錦瑟走了約半個時辰後,那個熟悉的府門口終於出現在視線之中。
她離開這麼些年,安定侯府竟一如當初的模樣,可見二娘與錦輝錦堂他們,是生活得很好。
如此錦瑟也心安一些。她在府門外的一株大樹後站了許久,過了晌午,忽見府門打開,竟是錦堂拿著弓箭跑了出來。
她三年沒見過錦堂,只見他長高了許多,可是拿著弓箭的模樣,卻還是從前那個貪玩的孩子模樣。
到底也不過十二歲。錦瑟心裡想著,忽見裡面又走出一錦衣少年,一把捉住了錦堂,定睛一看,原來是三弟錦輝。
之間錦輝捉住錦堂,厲聲喝斥了一番,不過十六歲的年紀,卻已經少年老成,很有父親當年的風範。
錦瑟站在大樹後靜靜地看著,直至錦輝將錦堂重新拖回府中去念書,她才走出來。
幸好,他們過得這樣好。
微鬆了口氣過後,錦瑟才又繼續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沒想到才走出沒多遠,卻忽然聽得身後一個略帶疑惑的聲音喚著自己的名:「宋錦瑟?」
很少有相識的人這樣連名帶姓的喚她,錦瑟心中一動,驀地轉身,但見後方幾步的位置站了一個身著藍色錦袍的男子,正擰著眉,拿一種懷疑的眼光看著她,見她轉過臉來,那懷疑的目光頃刻間便轉為了驚詫。
錦瑟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嘆了兩聲:「三哥,別來無恙,這些年你日子過得倒是不錯,愈發珠圓玉潤了!」
數年未見的北堂臨驀地大怒,衝上來就揪錦瑟的髮髻:「你這死丫頭——」
「北堂臨!」錦瑟驀地尖叫了一聲,「多大的人了,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
北堂臨一怔,這才意識到周圍眾人投來的目光有些嘲笑的意味,這才悻悻鬆了手,一把拽住錦瑟的袖子,將她拖進了旁邊的一家酒館,惡狠狠的道:「這幾年你都跑到哪裡去了?」
錦瑟整理了一下被他抓得凌亂的發,揉了揉被他驚嚇到的耳朵,並不回答,卻只是道:「干奶奶還好嗎?
「得知你這丫頭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卻不去看她,她老人家好得起來嗎?」北堂臨冷哼了一聲,「說吧,怎麼突然就消息全無了?」
「哎,我這不是回來了麼?」錦瑟忽然一把捉住了他的手,「三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北堂臨警惕的豎起耳朵來:「什麼事?」
「你能派人幫我查探蘇黎的下落嗎?」
北堂臨登時變了臉色,一把捂住了錦瑟的口:「你怎麼還敢提這個人?」
錦瑟忙不迭的掙開他的手:「如何提不得?」
北堂臨緊擰著眉,壓低了聲音道:「他煽動滿朝文武逼先帝退位,後又逼宮,這是犯上作亂你知不知道?你還想著要找他,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跟亂臣賊子有干係?」
錦瑟驀地笑了笑:「亂臣賊子?就算是,那又怎樣呢?太后太后還與他有干係呢,也沒見她被人怎麼著了?」
「你這丫頭是瘋了還是傻了?」北堂臨怒目瞪著她,「你要知道,現如今你宋家與我北堂家能存活下來,那都是倚靠最高高在上那人。你娘親是那依人這件事,你以為當真就已經塵埃落定了?要怎樣,還不只是靠他一句話?他要我們生就是生,他要我們死就是死!你不顧你自己,也總該顧一下旁人!」
聞言,錦瑟卻並無多大反應,只是淡淡撥了撥眉間的髮絲:「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正在此時,他們所在的這間雅室門口,卻驀地響起一絲帶了嘲意的輕笑:「北堂,這下你可看出來了?你這個妹妹可是既不瘋也不傻,她是裝瘋賣傻。」
錦瑟臉色微微一變,看了北堂臨一眼,驀地起身道:「我要走了。」
房門卻已經被人推開來,林淳瑜邪肆的臉出現在門口,似笑非笑的看了錦瑟一眼:「長安郡主長久未見,怎的一見著在下便要躲?」
錦瑟看了他一眼,道:「我與林公子並不相熟,也沒什麼話可說。」
「你沒話說,本公子可是憋了一肚子的話呢。」林淳瑜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長安郡主不想聽一聽?」
「不想。」錦瑟乾脆的答了一聲,越過他就要往外走。
「如果是關於你一心一意想要尋找的那個人,你也不想聽?」
身後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錦瑟驀地頓住了腳步,片刻之後,卻輕笑了一聲:「就算你知道他的下落,你也不會告訴我。你站在誰的那一邊,我心裡清楚。」
「嘖嘖。」林淳瑜禁不住嘆息了兩聲,「蒼天可鑑,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呀,就別心心念念想著要尋那人了,否則他日——」
「他日怎樣?」錦瑟微微抬起下巴,轉身望著他。
林淳瑜輕撫著自己的下巴看著她,邪笑了起來:「他日,你會傷心絕望,後悔莫及。」
錦瑟勾了勾唇角:「多謝你提醒。」
一個多時辰以後,錦瑟終於到了皇宮。
宮中一切並無大的改變,只除了從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所居的壽康宮,冷冷清清,再不似從前。
錦瑟見到太皇太后時,也微微吃了一驚,因為那個向來雍容華貴,高雅冷艷的婦人早已不再是從前的精神奕奕,年屆五十的她,額頭眼角皺紋畢現,雖然妝容依舊整潔,然而整個人卻顯出前所未有的頹態,比之從前,竟似蒼老了十歲有餘!
其實她與太皇太后從來相看兩厭,便是到了如今也不例外。
太皇太后見到她,依然沒有半分的好臉色,如今更是連從前的虛與委蛇都省了,開門見山道:「你可知黎兒如今身在何處?」
錦瑟如實搖了搖頭:「不知。」
太皇太后登時大怒,心口起伏不定:「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莫說他一定會給你消息,難道蘇墨不會告訴你他的下落嗎?」
錦瑟微微抬起頭來看她:「太皇太后言下之意,是指我會與攝政王合謀,一起害蘇黎?」
太皇太后驀地冷笑一聲:「是與不是,你自己心裡有數!蘇墨狼子野心,你也從來不懷好意!哀家逼死了你父親,你卻還與黎兒一處,圖的是什麼,別以為哀家看不出來。」
「你說得對,跟他一處,我的確有所圖謀。」錦瑟眼帶憐憫的看向她,「我圖的,就是他這個人,與你何干?所以,雖然我會盡力探詢他的下落,但那是為我自己。對於你,對於一個逼死我父親的人,我不會可憐半分!就算我找到了他,我也絕對不會告訴你他的消息,抑或告訴他你的近況。」
太皇太后登時臉色大變:「宋錦瑟,你不怕哀家命人斬了你!」
「我為什麼要害怕?」錦瑟笑道,「就算今日我再出不了這皇宮,至少我還能自由走動。而太皇太后您,如今,可還能走出這壽康宮半步?」
太皇太后霎時間心緒大動,伏在軟榻上劇烈的咳嗽起來。
錦瑟身後,原本緊閉的殿門驀地被人推開來,隨後傳來一陣女子輕柔卻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驀地繞到她面前,高高揚起手來,重重一巴掌扇上錦瑟的臉:「宋錦瑟,你竟敢這樣與我母后說話?」
錦瑟被打了身子歪了歪,到底還是站住了,這才看向眼前這個同樣久違的故人——青楚。
青楚的臉色與太皇太后一般憤怒,見錦瑟的目光投過來,心中怒火登時更上一層,再度揚起手來,還要再打。
錦瑟卻驀地伸出手來,攔住了她就要落下的那隻手,隨後揚起另一隻手,重重一巴掌,回敬給這位公主。
青楚始料未及她竟然會還手,立刻被打得懵了,良久方才不可置信道:「宋錦瑟,你竟敢打我?」
「我為什麼不敢?」錦瑟不顧自己臉上那塊泛紅的巴掌印,輕笑著拍了拍手,盯著青楚與太皇太后道,「民間有一句話,叫作『落地鳳凰不如雞』,今日,我總算見識了是哪般的落地鳳凰,不如哪般的雞!」
說完,她再也不做停留,轉身便出了大殿,徑直離開了壽康宮。
軟榻上的太皇太后仍舊劇烈的咳嗽著,聽了錦瑟的話,眼見錦瑟離開,竟驀地咳出一口鮮血來。
「母后!」青楚驀地撲上前去,抱住太皇太后,「母后莫急,兒臣一定會找到三哥的下落,讓母后安心。」
太皇太后艱難的平復了喘息,卻仍舊只是盯著大殿門口的方向,眸中浮現出清冷的幽光。
錦瑟出了壽康宮,便走進了御花園,再往前走一段,忽而望見遠處一汪碧波,以及那碧波之畔的長廊。
鬼使神差的,錦瑟竟然轉而走上了那段長廊,迎著春日和風一路往前,走出很長一段才停了下來,在長廊底下坐了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她想著自己剛才與太后和青楚說的話,禁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如果時光可以回到從前,回到她還說不出這種話的那些年,她願意付出一切去換取。
然而現實畢竟還是現實。在這樣的現實之中,她仍然必須好好過下去。
只是,那個人,他如今究竟在何方?
錦瑟想得出了神,直至被一陣孩童的哭聲驚醒,這才驀然回神,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便只見一大群人跟在一個身著明黃色錦服的奶娃娃後面,誠惶誠恐的哄著,而那奶娃娃一面放聲大哭,一面抹著眼淚往前走,絲毫不理旁邊的人。
於是錦瑟便知道自己見著了當今的天子陛下。
那奶娃娃皇帝哭著哭著便往錦瑟這邊走了過來,錦瑟見他身後跟著的一群人已經急得滿頭大汗,卻依然束手無策,又見那小皇帝哭得臉色都變了,仍然腳步蹣跚的往前走,又可憐又可愛,心下不由得一動,在那小皇帝走到自己面前時,忽而也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小皇帝被驀然多出來的一陣哭聲嚇了一跳,一時間連哭也忘了,抽抽搭搭的看著面前的錦瑟。
錦瑟聽他沒了哭聲,便也不再發出哭聲,拿下手來。
在看見眼前這個孩子的瞬間,錦瑟卻怔了一怔。
奶娃娃生得極好,虎頭虎腦的模樣,嫩嘟嘟的小臉,長長的眼睫上還沾著淚水,黑白分明的眼中寫滿疑惑,怔怔的看著錦瑟。
這孩子,倒是生得有些像蘇墨。
錦瑟這樣想著,一怔過後,忽又想起蘇然與蘇墨兄弟二人本就生得像,這孩子生得像父親,又有些像蘇墨也是正常。
見她不哭也不說話,奶娃娃很是好奇,奶聲奶氣的開口道:「你怎麼不哭了?」
錦瑟偏了頭看他:「你都不哭了,我為什麼要哭?」
奶娃娃一怔,撇撇嘴,忽而再度放聲哭了起來。
於是錦瑟取出絹子來,捂住臉,又一次陪這個奶娃娃放聲大哭。
小皇帝身後一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小皇帝也目瞪口呆,又一次忘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