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南園滿地堆輕絮(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錦瑟回到那依山後的日子,平靜得仿佛一潭死水。賀英等人只是肩負了保護她的職責,永遠只會遠遠站在她身後,而她身邊,卻再沒有旁人陪伴的身影。
蘇黎偶爾派人送過來的一兩封信會驚破一絲平靜,但卻都只似小石子投入深潭,不過片刻,死水便仍舊是死水。
進入宣德八年,蘇黎的信便斷了。
錦瑟大約猜得到他因何事而忙碌起來,但山中與外界消息根本不通,外間發生什麼,她從來都無從知曉。又因京城離此地甚遠,即便偶爾賀英等人中會有人下山,也幾乎收不到來自京城的任何消息。
後來,錦瑟才明白,原來有些事,果然是沒消息便是好消息。
宣德八年,初夏時節,前年已遭受過一次洪澇之災的江、汰二州再度為暴雨所襲,洪水泛濫,大批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一時之間,天下怨聲載道,皆言青越數年來天災連連,皆因執政之人不得道,是以上天頻頻降宰,以示懲罰。
那依山中,錦瑟等人再得到蘇黎的消息時,已經是宣德八年盛夏時節。
山中長期以來的杳無音訊,已經讓幾人之中最是沉穩的賀英也沉不住氣,便親自下山去打探。
三日後,賀英回到山中,立刻與另三人聚在屋中商議了什麼事,約半個時辰之後,四人再度出來,卻已經背上了各自的包袱。
錦瑟的屋子就在不遠處,四人出來時,她正靜靜站在屋門口,似乎是在等著他們。
賀英一怔,與另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才上前:「請姑娘恕罪,賀英等人,不能再繼續留在山中保護姑娘。」
錦瑟伸手撐著門框,臉色是平靜的,然而面容卻微微有些發白:「出什麼事了?」
賀英略一沉眸,低聲道:「回姑娘的話,王爺出事了。」
他長久以來半分消息也無,錦瑟也不是沒有做好承受某些壞消息的準備,然而此時聽見,卻還是禁不住煞白了臉色,良久,方艱難開口問道:「他……還安然無恙嗎?」
「是。」賀英答了一聲,「屬下在山下探得消息,王爺出事之後,已由我惠軍弟兄護著,離開了京城。只是如今身在何方,卻不得而知。屬下等深受王爺知遇之恩,如此大難之下,賀英等人必須下山尋找王爺下落,請姑娘見諒。」
錦瑟聽聞他尚且安然,心頭驟然一松,然而又聽他此時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一顆心忍不住又提了起來。
緩緩閉目沉思片刻,錦瑟才終於又緩緩開口:「他既然還安然無恙,那他必定會上山來尋我。」
半個月前,她三年守孝終於期滿,便只等著他依照兩人的約定來尋她,如今他既然還好好的,錦瑟便相信他一定會來。
賀英頓了頓,又道:「姑娘,家國天下,非兒女情長能比。若姑娘執意留在山上的話,賀英等人唯有自行下山了。」
錦瑟沒有阻攔,而賀英也根本不勸說錦瑟與他們一同下山。
自此,大片大片的山林之中,便只留下了錦瑟獨自等待的身影。
眼看著離他們約定的時日已經過去一個月,兩個月……一直到半年之後,錦瑟依然沒有得到蘇黎的絲毫音信。
山外的世界是怎樣一番巨變她根本無從知曉,然而這一年,山中的世界竟然也無聲的起了變化。
這一年,原本根本沒有冬季的那依山,卻忽然在十一月的時候飄起了雪,在其後的兩個月中,大雪接連不斷,覆蓋了層層山林,將原本常年青翠的幾座大山,染得一片雪白。
因從來以為這山中無冬季,錦瑟翻出兩年前綠荷準備的那些過冬的衣物時,才發現那些衣物或蟲蛀,或霉爛,早已不能再穿。
錦瑟本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山中時,有一日,門外卻莫名出現了一包過冬的衣物。
大雪封山,進出無路,然而錦瑟卻還是在雪地上發現了腳印,並且從腳印延伸的方向可以看出,給她送來衣衫的人,是從山外來的!
會是誰,冒著這樣的大風雪,從無論可走的山林中一路而來,給她送衣物,卻不現身?
錦瑟猜得到其中的一些可能,卻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絕不是蘇黎所為。
如果是他,他不會不現身。可是這將近一年以來,他音訊全無,卻究竟在何處?
三個月後,開春之際,山中積雪終於融化。
錦瑟苦苦守在山中九個月,終於不再作無謂的等候,而是啟程下山,探聽蘇黎的消息。
當她經過三日兩夜,終於走出那匹大山,來到那從前高高豎立著「禁地」牌匾的山口時,卻驚訝的發現這片從前杳無人煙的荒蕪之地,竟赫然多了一個小村莊,聚集了一百多號人,一片安寧祥和的生活在此處。
果然是山中不知時日過。她兩年多沒有下山,卻不知這世間已經是這樣大變。
而村莊中人見了從那大山深處而來的她,無不大驚,皆將她當做妖孽看待。
錦瑟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向眾人解釋了自己只是隱居在山中,常年不下山,不知年月,因此向眾人打聽如今是哪一年。
「你這小姑娘也大膽,居然獨自一人生活在那深山之中,連年歲都不曉得。」其中一個老婦人道,「今年啊,是豐元二年。」
豐元二年?錦瑟霎時間變了臉色。
因何宣德年號已經改為豐元?難道這青越江山,竟已經易主,故而改朝換代?
錦瑟只覺得震驚,然而心頭卻另有一種害怕,悄無聲息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害怕到連當今皇帝是誰都不敢問,匆匆繼續趕路,幾日過後,來到了洛林郡。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趕往何處,既不敢問當今皇帝是誰,又不知蘇黎在何處,這實在是一種漫無目的的胡亂奔波,可是她心頭卻總有一種感覺,若是能遇上曾相識的人,再從他們口中知曉這兩年以來發生的事,也許會不那麼難過。
洛林比之兩年前又繁華了幾分,好在街道錦瑟還是熟悉的。她循著從前的道路一直尋到郡守府,想了想,對守門人說想要求見池蔚,卻被人告知沒有此人。
細問之下,才知原來洛林郡守竟已經換了旁人,再不是從前的池大人。
「那,原本的郡守池大人呢?」錦瑟忍不住又問道。
「池大人早在半年前就高升啦,進了京城,做了天子腳下的官,那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守門人不無羨慕的侃侃而談,錦瑟卻沒什麼心思聽下去,道了謝,轉身而去。
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還通往一處她曾知曉的地段,錦瑟默默地在街上站了許久,終於再度移步,緩緩走向那個自己只去過一次的院落。
陋巷之中的院落,早已不是兩年前的模樣,而是住著一大家子老少同堂的三代,熱鬧非凡。
其實她亦早想得到,時隔這麼久,綾羅怎麼可能還住在這裡?
陰雨綿綿天,錦瑟獨自立在護城河畔,靜靜的思量。
向來冷清的地段,今日卻有些奇怪,不斷地有人來往行走。
錦瑟在河邊站得累了,乾脆坐了下來,一坐就是半日,身後的行人卻始終連綿不絕。
她心中一動,思量片刻,忽而閉了眼,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一副暈死過去的模樣。
片刻之後,果然有凌亂的腳步聲朝她湧來,幾個人低低商議了一番,隨後有人為她蓋上薄披風,將她移到自己背上,匆匆背著前往一處別院。
她早就該察覺到,這些人自她出山口,便一直跟著她。
錦瑟仍舊緊閉著雙目,倒想看看這群究竟是什麼人。
「……派人去請個大夫來,再找兩個丫鬟婆子照顧起居,另外,再將此事一併稟告給王爺。」
有人低聲吩咐。
他口中的王爺,讓錦瑟的心不覺顫了顫。
忽而又有人生了質疑:「王爺近來諸事繁忙,他不過吩咐我們一路暗中護著宋姑娘平安,我等只需盡責,又何必將這些事情上報,徒增王爺憂心?」
「胡說!王爺若是不關心,何必在那依山口布下一個村落,以衛宋姑娘安寧?又何必派我等前來一路護她?你無需多言,派人上報即可。」
錦瑟緩緩睜開眼睛,幽幽然嘆了口氣。
站在她床前屏風外的兩人頓時一驚,忙的躬身就要退出,錦瑟喚住了他們:「你們站住。」
兩人果然頓腳。
錦瑟緩緩坐起身來,終於道:「我且問你們,當今青越,是哪家的天下?」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其中一人方才道:「回姑娘,自然是蘇家的天下。」
「那你們口中的王爺又是何人?」
既然青越已經換了皇帝,那麼新帝是誰?蘇墨,還是蘇黎?那這個讓人護著她的王爺,又會是誰?
那兩人頓了片刻,似乎達成了什麼共識,並不回答錦瑟,只是微微一躬身,道:「姑娘好生休息。」
「你們可以不回答,也可自行離去,只要不怕沒法向你家主子交代就好。」錦瑟漫不經心的重新躺倒,淡淡道。
其中一人倒似不屑,徑直走出了房門,另一人卻頓住腳步,良久之後,微嘆了一口氣回答錦瑟:「回姑娘,是攝政王。」
錦瑟呼吸驀地一窒。
攝政王?哪裡來的攝政王?
她不願想,也不願了解,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張口:「蘇……墨?」
「正是。」
轟的一聲,錦瑟只覺得自己所有的神思都被衝撞得灰飛煙滅。明明告訴過自己不要去胡思亂想,可是心底到底還是無數次勾勒過當今事態的模樣,想過千萬種可能,卻萬萬沒有想過會是這樣!
攝政王蘇墨,那麼當今皇上,應該就是蘇然數年前僅得的那小皇子了?那麼蘇然如何了?綾羅如何了?蘇黎如何了?還有梅月恆,他又如何了?
就仿佛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與她斬斷了牽連,而唯一還牽連著的那個,卻是萬萬不該有牽連的。
錦瑟倏地再度坐起身來,繞過床前的屏風走到外面,這看清外頭站著的那人約莫三十五六,身強力壯,模樣清正。
「那我請問你,蘇黎如今在哪裡?」
那人這下不再遲疑,只因知道這些事不得不說,因此道:「兩年前,先帝還在位時,江、汰二州再發水患,兩州百姓怨聲載道,寧王趁機發動朝臣,意圖逼迫先帝退位讓賢,同時還調動大軍,將九重宮門重重包圍。朝中文武大臣大多為寧王所用,出言附和,更有甚者鼎力相逼。先帝被迫答應寫讓位詔書,卻又暗中命人擒了意圖謀反重臣的家眷,大開殺戒。朝中一時大亂,後寧王逼宮,鏖戰十數日。最終幸得秦王帶兵回京營救,平定叛亂,寧王外逃,先帝也不知所蹤。一番震盪之後,皇長子即位登基,秦王為攝政王,主理一切政事。」
朝政更迭,青越形勢大變,而蘇然不知所蹤,蘇黎也仿若人間蒸發。
如此情形之下,錦瑟對自己該何去何從有些迷茫。兩年以來蘇黎半分消息也沒有,究竟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如果他還好好的,為什麼不來找她?而如果他是出了事,為什麼卻半點風聲也未曾傳出?
天下是誰的,她其實並不關心,眼下,她只想知道蘇黎究竟在哪裡。
思慮兩日以後,錦瑟決定回青州。
這一場宮變,唯蘇墨是最後,也是唯一的贏家,也許,也只有他才知道蘇黎究竟在哪裡。
錦瑟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可是,這似乎也是擺在她面前的唯一道路了。
經了一連多日的趕路,錦瑟終於回到青州。今時今日,這座她自小長大的城池,已經變得無比陌生了。
但好在當初與綠荷住過的那個院落還依然,錦瑟循著記憶來到那個小院,只見得滿眼荒蕪。
然而如今之際,除了這裡,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所呢?
她花了整整一日的時間,獨自從裡到外將遍布塵埃的小院收拾了一番,至黃昏時分,終於大致都收拾好了,只剩擦地,於是她便又去往後院,打了一桶水上來,開始擦地。
其實從來都不是會做這些事的人,可是獨自生活了那麼久,該如何照顧自己早已懂得,像擦地這樣的粗重活做起來,竟然也變得得心應手。
活在這世間,其實也遠不如她從前想像的艱難。
堂屋前悄然出現一抹頎長的赤色身影時,錦瑟正埋頭用力的擦拭著一處不知是什麼的污漬,反反覆覆,粗糙的擦拭布磨得她手都紅了,才終於將那塊髒污擦去。
她將髒得不成樣子的布扔進水盆之中,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的那個身影。
天邊最後一抹霞光也已經消失了,而她只顧著擦地,連燈也忘了點。此時抬頭看著門口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神情,然而卻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
倒是沒有想到他會來得這樣快,畢竟如今朝廷的情形,他這個攝政王應該最是忙碌的。
錦瑟站起身來,匆忙尋到了火摺子,卻發現長久未用,早已受潮,點不著了。
屋中悄無聲息的亮起火光,卻是蘇墨舉著手中的火摺子跨進屋來,照亮他一身尊貴僅次於明黃的赤色朝服,也照亮錦瑟蓬頭垢面一身髒污的狼狽。
「真是對不住。」錦瑟開口道,「我才回來,收拾了一天,既沒有茶葉也沒有燒水,沒法奉茶招待你。」
蘇墨神色平靜悠然,修長的手指捏著火摺子點亮桌上遍布塵埃的蠟燭,隨後捻滅火摺子,一個極小的動作,卻莫名的昭示出身居高位之人的淡漠與疏離。
錦瑟轉開眼,將腳下的盛滿髒水的木盆搬到屋外,這才又走進屋中,蘇墨已經坐了下來,正垂眸翻閱著她收拾屋子時從某個角落翻出來的幾本書。
錦瑟看了看他那一身天下無雙的尊貴,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想了想,揀了個凳子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這才開口:「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
蘇墨仍然垂眸,靜靜地閱著那本書,片刻之後,終於又翻過一頁,他這才終於抬眸看向她,神情平靜清淡:「你又知道,我所願是什麼?」
「現在還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錦瑟淡淡一笑,「我姐姐已經因此亡故,而你如今終於身居高位,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各得其所吧?」
蘇墨淡淡支著額頭,勾了勾唇角,等著她繼續說。
錦瑟深深吸了口氣,才又道:「我這次回來,是想知道,蘇黎他在哪裡?」
「憑什麼認為我會知道他在哪裡?」
「憑你是蘇墨。」錦瑟平靜道,「蘇然那麼厲害的人,都鬥不過你。如今這青越的天下就是你的,你連我的行蹤都瞭若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蘇黎如今在何方。」
蘇墨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站起身來,行至她面前,彎腰勾起她的臉來,逼得她目光與自己相視,這才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想知道誰的行蹤,只是視乎誰對我更重要而已。」
錦瑟默默地與他對視,良久,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這話中的意思,是指於你而言,我甚至比蘇黎還重要嗎?」
「若我說是呢?」
赫然之間,錦瑟只覺得他眸色暗沉得有些駭人,卻還是搖頭笑了起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姐姐是怎麼死的。你若果真是什麼痴情大聖人,那便絕沒有今時今日的攝政王,蘇墨。」
蘇墨驀然低笑起來,愈發將她的下巴捏得緊,「其實你這丫頭心中自有一桿秤,只可惜這稱上,做的不是公平的生意。」
他說完似是而非的這句,忽而直起身子便要離去。
錦瑟倏地也站起身來,攔在他面前:「請你告訴我,蘇黎在哪裡?」
蘇墨眸光淡淡自她面容上掠過,勾起唇角來:「你既然知道我不是什麼痴情大聖人,又何必生這種指望,以為我會告訴你他在哪裡?」
錦瑟頓了頓,沒有說話。
蘇墨冷笑了一聲,與她擦身而過。
錦瑟深吸了一口氣,驀地轉身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告訴你天下志的秘密。」
蘇墨緩緩頓住了腳步。
錦瑟看著他的背影,接著道:「天下志,當初,你說過,很想一窺其究竟,不是嗎?」
那是多久以前說過的話?蘇墨緩緩眯起了眼睛,淡淡一笑:「可我也說過,若看不到,我也不會遺憾。」
「身居高位之人,不是都希望能得到更高的權勢嗎?」錦瑟凝眸道,「說不在乎,又能騙到誰呢?」
蘇墨眸色微微一沉,終究又轉頭看向她:「好,那我又憑什麼相信,你會知道天下志的秘密?」
「我在那依山中生活了三年,我學會了那依文,天下志的秘密,也是我無意中發現的。」錦瑟神情平淡,仿佛只是在敘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只要你告訴我蘇黎的下落,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