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磧南沙上驚雁起(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郡守府。
西廂一座小院中,閒置多日的屋內升起了火盆,不多時便溫暖了整個房間,而素來最怕冷的那個人,卻依舊站在屋檐下,怔怔的看著對面積滿白雪的屋頂,仿佛那平平無奇的屋頂也是一方勝景。
蘇黎自屋內走出,上前輕輕攬住了錦瑟:「又說怕冷,又不進屋,在這裡望什麼?」
又頓了許久,錦瑟才終於轉頭看向他:「為什麼要來洛林?」
蘇黎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去年洛林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災,過了一年方才完全重建好,皇兄放心不下,故而選在今冬來此巡遊,一是為了察看洛林重建的情形,二麼,是為了安撫民心。我與二哥就是先行前來打點的。」
錦瑟驀地變了臉色:「皇上也要來?為什麼你之前不告訴我?」
「誰來誰不來有什麼重要?」蘇黎眸色暗沉的望著她,「只要我們能在一處……過年,不就好了?」
錦瑟心頭重重嘆了口氣,負氣似的一把推開他。
蘇黎微微擰了眉:「這是與我置氣呢?」
錦瑟微微咬了唇:「你若是早點告訴我你們三兄弟都會在此,我打死也不帶綠荷下山。」
關於綠荷心裡的那個人,錦瑟雖然不曾追問過,然而卻也在心底想了許多。
如果那人真的是在京城,錦瑟猜來猜去,實在逃不出蘇家這三兄弟。按理,蘇然與綠荷不過有過幾面之緣,且無甚交流,應該不會是他。那麼最有可能的,便是蘇墨與蘇黎。然而綠荷性子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依她的態度來看,錦瑟實在瞧不出她對蘇黎有什麼異常,所以才帶她一起下山。卻沒有想到蘇墨和蘇然也會在此,尤其今日在店中見到蘇墨時,綠荷態度有些古怪。
然而,不管是蘇墨還是蘇然,抑或是蘇黎,錦瑟如今是後悔了。
眼看著綠荷好不容易逐漸走出情傷,她真是怕此次下山,帶綠荷跳入的會是一個火坑。
蘇黎卻在此時冷笑了一聲:「我道是為了什麼生氣,原來是綠荷。只是這也是我的錯?」
錦瑟轉眸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我在說什麼?」
蘇黎指了指她的額頭,道:「你這裡寫了幾個大大的字——愁綠荷為情所傷。」
錦瑟沒想到他竟看得出來,忙的捂住了他的嘴:「你別胡說,綠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回頭被她聽見了,指不定又說什麼話給你聽。」
蘇黎順勢吻了一下錦瑟的手心,錦瑟忙的縮回了手,他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不在乎她,所以任她說什麼話,我也是聽不進去的。」
「你真是……」錦瑟望著他,頓了頓,終於咬牙一字一句道,「愈發輕浮了!」
蘇黎瞪了她一眼,轉頭眼看著天空又開始飄雪,便握住了錦瑟的手,將她拉回了屋中。
這一夜,錦瑟睡得很不安,頻頻醒來時,都聽見旁邊床上綠荷平穩的呼吸聲。
半夜,她終於忍不住,起身爬上了綠荷的床。
綠荷一下子就醒了,睜眼看著她:「做什麼?」
錦瑟笑呵呵的藏進她被窩之中:「我一個人睡不暖和,挨著你睡才好。」
綠荷冷哼了一聲:「女子為陰,男子方為陽。你睡不暖和,應該去找寧王,而不是找我。」
錦瑟驀地漲紅了臉,在被子底下輕踹了她一腳:「叫你胡說!」
綠荷也不躲,等她踹完,便又閉上了眼睛準備睡覺。
「綠荷。」錦瑟又喚了她一聲,終於道,「你怕見到他麼?」
許久,沒有回答。
錦瑟只以為她已經睡著沒聽見自己問話的時候,才忽然聽見綠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怕什麼呢?我巴不得看看他現在,是怎樣的春風得意呢。」
錦瑟心頭驀地一跳。
這麼說來,綠荷是向她默認了此次下山,會見著她的心上人?只是春風得意的,是誰?她怎麼想怎麼覺得,那蘇家三兄弟如今都是春風得意的人。
可是聽綠荷的語氣,又仿佛是說她與那個人之間,並不是只是她單方面的事情。
錦瑟忙的翻身看向了她:「他給過你承諾嗎?」
「承諾?」綠荷仿佛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我是什麼什麼啊,哪要得起他的承諾。」
錦瑟於是又沉默了。
「你不是想問我那人是誰麼?」綠荷忽然道。
錦瑟怔了怔,訥訥道:「你不想說,那就算了吧。」
「嗯。」綠荷答應了一聲,竟果然就翻身睡去了。
錦瑟有些目瞪口呆,又靜思了半晌,才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早晨起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還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幾個侍婢正用力的清掃著院中厚重的積雪。
蘇黎一早已經出了門,同郡守四處巡查,似乎是為了不日便會到來的蘇然而忙碌。
錦瑟和綠荷吃過早膳,又百無聊賴的看了看掃雪,終覺無趣,在綠荷的提議之下,決定出府去四處逛一逛。
大約是因為朝廷撥款救助,而又有蘇墨和朝中大官監察的緣故,即便是一郡之首的郡守府,也只是建得比尋常百姓家多了幾處屋舍和一個花園,相比一些富貴人家,便顯得精巧了許多,說得難聽一些,也就是寒酸。
錦瑟和綠荷一路從西廂出來,不過幾步便來到花園,而花園也是小的可憐,一眼可以望盡所有的景致。
所以,花園中僅有的涼亭內坐著的兩個人,也清晰的映入錦瑟眼中。
那名喚池蔚的郡守家小姐似乎正準備練琴,蘇墨就坐在她身後的位置,慵懶的斜靠著柱子,似笑非笑的看著。
只見池蔚深深吸了口氣,隨後,指端觸上琴弦,自發出第一個聲響之後,接下來,連綿不絕的每一個音,都可謂是一塌糊塗,魔音入耳。
蘇墨在她身後揚聲大笑起來。
池蔚驀地一惱,伸手按住了琴弦,卻不想用力過大,竟崩斷了一根弦,斷線彈在她手上,只是一瞬,便割出了一道血痕。
「哎呀!」池蔚驚呼了一聲,甩著手跳了起來。
蘇墨微微擰了眉,招手喚她:「過來,我看看。」
池蔚便嘟著嘴走到他旁邊坐下,將受傷的手伸到他面前,怨道:「誰讓你笑我的!」
蘇墨忍不住又低笑了一聲,這才道:「沒事,還好傷口不長,我給你包起來。」
語罷,他從袖中取出帕子來,低了頭溫柔細緻的為池蔚包好手上的手背。
池蔚微微紅著臉瞧著他低頭的模樣,滿目歡喜蕩漾:「你可輕著點,我怕疼。」
蘇墨輕笑一聲:「小丫頭都怕疼。」
池蔚微微「哼」了一聲,在蘇墨為她包好手背,收回手時,目光卻驀地觸及他右手手心一道突兀的斷痕,頓時一驚,什麼也不顧的捧住他的手:「這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傷,怎麼割的?」
蘇墨垂眸,淡淡看了一眼,方笑道:「不記得了。很早以前的事了。」
池蔚心疼的哼了一聲,道:「你也太不小心了,這種傷痕,一划下就是一輩子,再也消不了,多難看呀。」
蘇墨輕笑了一聲,道:「我怕什麼難看?只要不是劃在你這種小姑娘手上,有什麼大不了。」
池蔚這才滿意的笑了笑,一抬頭,忽然看見了自西苑走出的錦瑟並綠荷二人,忙的鬆開了蘇墨的手,笑著朝錦瑟打招呼:「宋姑娘,昨夜可睡得好麼?」
蘇墨回頭,果見錦瑟攜了綠荷款款而來,臉上一片平靜,一雙素來清澈的眼眸也未見半分波瀾。蘇墨只看了一眼,便又移開了視線,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懶懶靠著亭柱。
「極好,多謝池小姐關心。」錦瑟在亭外站住腳,得體微笑答了一句。
「那就好。」池蔚跨出涼亭,走到她面前,「爹爹一直怕招呼不周,好在兩位王爺和你都是隨性的人。」
錦瑟笑笑,又聽她問道:「你們這是要出去遊玩麼?可需要我為你們引路?這城中有什麼好吃好玩的,我最清楚不過了。」
眼見池蔚的眼睛在一瞬間就變得明亮有神,錦瑟剛欲答話,後方卻忽然傳來蘇墨慢悠悠的聲音:「這琴才練了一炷香不到的時間,這麼快就想棄甲而逃?」
池蔚被人揭穿,頓時惱得紅了耳,回頭瞪了他一眼,竟毫不避諱的喚了一聲:「蘇墨!」
她平常不愛稱呼他,大多時候與他說話都是用「你」來喚他,卻唯有惱了的時候,會氣呼呼的喚他的名。
蘇墨卻笑了起來,抬眸看了她一眼,眸中溢滿寵溺:「罷了,反正左右你也是彈不好的,要去就去罷。只是回頭郡守回了府卻不見你,我可不幫你隱瞞。」
池蔚頓時大喜:「你放心,我必定在爹爹回府前返來。」語罷,她一雙晶亮的眼眸頓時就看向了錦瑟:「宋姑娘,我們走吧。」
從頭到尾錦瑟都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卻平白就多了一個嚮導,心頭雖然無奈,卻也感激池蔚熱忱,於是點了點頭道:「多謝池小姐。」
「不必這樣生疏,你可以喚我蔚兒。」池蔚眉眼彎彎的笑道。
錦瑟瞧見她的笑顏,忽而怔了怔,隨後方才點了點頭,隨著池蔚往府門口走去。
綠荷走在最後,臨出花園時回頭看了蘇墨一眼,卻見他已經低了頭,不知在看著什麼,眉目分明清冷疏淡,卻仿似看得入了迷。
池蔚對洛林這座小城的熟悉果然不在話下,一個早晨的時間,便帶著錦瑟和綠荷逛遍了小半座城。因城郭之中屋舍多為新建,其實並沒有多大看頭,反倒是一路林立的商鋪更吸引人一些。
然而錦瑟如今對這些卻並無多大興趣,只礙於池蔚的熱情,也唯有一路逛下去。
晌午時分,池蔚引著二人來到了一座酒樓面前,笑著對錦瑟道:「這家酒樓的菜做得很是有風味,連秦王都讚不絕口,宋姑娘你一定要試試。」
「那可真是要嘗嘗了。」錦瑟沒有說話,綠荷倒率先答應了一聲。
入了酒樓,池蔚熟門熟路的便要帶著錦瑟和綠荷上樓,沒想到掌柜卻忽然攔了上來:「池小姐請留步!今日二樓被一位公子包了起來,池小姐若是要用膳,小的在樓下給您安排一桌。」
「那怎麼行?」池蔚立刻皺了眉道,「我今日可是要招待貴客!什麼人包下了二樓,你去與他說上一說,二樓那麼大,讓一個雅間於我又如何?」
「這……」掌柜一臉為難,奈何池蔚也是不能得罪之人,唯有硬著頭皮上了樓。
不一會兒,他便滿面笑意的下來了,對池蔚道:「公子人好,答應讓出一間雅閣給幾位姑娘。」
上了樓,卻見樓上共有四個雅間,其中三個都關著門,分明沒有坐人,而唯一坐了人的那間,門倒是敞開著。
錦瑟心頭忽然有了一種不大妙的感覺。
跟著池蔚行經那唯一有人的雅間時,錦瑟直覺便垂了眼眸,目不斜視的走過去。
剛剛走過那間房門,卻忽然聽見裡頭傳來男子一聲輕喚:「義妹!」
錦瑟驀地頓住了腳步,忍不住在心頭罵了罵自己的預感,這才退後兩步,轉頭看向雅間之中端坐著的人,微微一笑:「兄長。」
裡面端然而坐的,正是傳聞不日將會抵達洛林的蘇然,而他身後站著的,一如既往是閔玉。
「這可真是巧了。」蘇然微微挑了眉一笑,「倒不曾想在這裡也會見到義妹,幾時來的?」
錦瑟倒並不會真的以為他不知自己在這裡,自然也不會去問他為什麼會提前悄然到來,只是道:「我也沒想到,會在今日見到義兄。」
「原來是認識的麼?」池蔚卻在這時跟進了雅間,「那我們便可同坐——」
話沒說完,便突然沒了聲響。
錦瑟轉頭看她,卻見她愣愣的盯著蘇然,臉上滿是迷茫。
蘇然卻接口道:「沒錯,既是相熟,自然可以同坐,請。」
一直到坐下來,池蔚才終於回過神一般,看了看錦瑟,又看了看蘇然,這才道:「宋姑娘,這位公子是你的兄長?那他為何……為何生得跟秦王這樣像?」
蘇墨微微偏了頭含笑等著錦瑟回答,錦瑟見他的模樣,倒似乎不怕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回了他一個微笑,徑直道:「這位是我義兄,至於他因何與秦王生得像,池小姐應該能想到。」
池蔚聞言,果然便凝眉咬唇,細思了片刻,眸中忽然一亮:「啊,莫非你是——皇上?」
關係既然挑明,那一餐飯便自然不會吃得太順暢。錦瑟倒是不在乎,綠荷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苦了池蔚,一舉一動都變得極其小心翼翼。
吃了一半,綠荷忽然便冷笑了一聲,看向池蔚:「池小姐在秦王面前尚可無上自在,甚至對秦王直呼其名,如今怎的忽然變得戰戰兢兢起來了?」
池蔚聞言,又看了蘇然一眼,才低聲囁嚅道:「秦王是秦王,皇上是皇上……」
綠荷還欲說什麼,錦瑟在底下悄悄捏了她一把,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住了口,低了頭默默地吃東西。
錦瑟夾起一筷子菜放進池蔚碗中,道:「池小姐莫怕,咱們這位皇上最是待人溫厚,也向來沒什麼架子,你平日怎樣,如今也能怎樣。兄長最是喜歡看見人的真性情,不是麼?」
這最後一句自然是對著蘇然說的,蘇然似乎絲毫聽不出其中的嘲弄,還點頭微笑道:「說的是,這世間最難得的,大概就是真性情了。」
聽了此番說話,池蔚方終於勉強放開了手腳。
蘇然又看了池蔚一眼,方才看向錦瑟,微微擰了眉道:「義妹如今胃口似是大不如前了?」
錦瑟如今吃東西的確不像從前,聽蘇然問起,卻泰然答道:「以前年紀小不懂事,總之胡吃海塞,如今方才曉得食要有量。」
「果然是長大了。」蘇然嘆了一聲,「如今確實是穩重了許多。」
錦瑟笑笑:「聽兄長的語氣,人還是不要長大的好?」
蘇然似笑非笑的端起一杯酒來:「這便要視乎你如何取捨了。只是在為兄看來,似池小姐這般的爛漫少年時,才是最難得的,也是最招人喜歡的,義妹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