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雨晴夜合玲瓏月(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三個月後。
清越西南境,群山連綿起伏,巍峨高雄,鬱郁的蒼翠之巔,雲霧繚繞,似有萬千秘密隱藏其間。
這裡,便是從前那依族人群居生活之地。
群山入口處,高高立著一塊殘破不堪的牌子,上書「禁地」二字。
錦瑟伸手推了推那遍布瘡痍的高杆,便只聽得「吱呀」一聲,緊接著那牌子竟然顫顫巍巍的就倒了下來。
「躲開!」綠荷忙的拉著她閃到了一旁,兩個人眼睜睜看著那牌子倒地,立刻摔得四分五裂,可嘆竟還未碎成粉末。
錦瑟忽然笑了起來:「誰想出的主意,立這麼個破牌子在這裡,還禁地,攔得住誰?」
綠荷道:「離這裡幾里外就有一個小鎮,可是這個牌子卻在此處立了這麼久也未被人破壞,可見對這附近的人還是有震懾力的。」
錦瑟上前拾了一塊牌子的碎片瞧了瞧,方才應道:「想必最初青越的確是派了人在這裡把守,不准外人擅入此境,可如今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偏居一隅的那依族也快被世人忘記了吧?」
更何況,當今皇帝蘇然,錦瑟雖知道此人心思深不可測,卻總覺得他不會在已覆滅的那依族身上費什麼心思。至於他的心思都費在哪裡,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
錦瑟提裙便要進山,綠荷卻拉住了她:「這片山這麼大,又荒廢了二十多年,就我們兩人進去,找不找得到那依族居住地不說,只怕連舊時路都找不到。還是先回那小鎮上,尋得一兩人同行,備足乾糧再進山吧。」
錦瑟戀戀不捨的又看了那片高山幾眼,這才拉了綠荷的手轉身往回走,一面按捺不住的欣喜道:「綠荷,你知道麼,走到此地,我總覺得,娘親一定會保佑我的。」
綠荷頓了頓,道:「你對夫人,還有多少印象?」
錦瑟搖了搖頭:「沒有多少印象了,只隱約記得一些很淡的情形,可是娘親的模樣,我是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不過我猜姐姐應該生得像娘親,所以娘親也一定是很美的。」
綠荷笑了一聲:「是啊,想來夫人是不會像你這個模樣的。」
錦瑟大怒,撲上去擰她的臉。
附近小鎮上的人果然對山中那片禁地萬分忌憚,諱莫如深。錦瑟費盡力氣,才終於打聽到原來在十幾年前,那片禁地仍然是有人把守的,但凡靠近那片禁地的人,全都被毫不留情的弒殺,無一倖免。以至於到了十年後的如今,當地人仍然心有餘悸,不敢靠近那片大山。
原本就是已經覆滅了萬千生靈的地方,又平添這麼多殺戮,倒確實是令人膽寒的。
錦瑟和綠荷又在小鎮上呆了兩日,也沒有找到一個人願意陪她們進山。而且鎮上人看她們的眼光也越來越防備,幾乎要將她們當做外敵趕出小鎮了。
至第三日,錦瑟終於按捺不住,準備只與綠荷兩人進山。
不料剛剛走出借宿的人家,迎面便見到幾匹駿馬飛馳而來,竟在她們面前停住。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齊齊低身行禮:「小人等見過姑娘。」
錦瑟見這四人個個英武,心下不由得一滯:「你們是什麼人?」
為首那人答道:「小人喚作賀英,隸屬寧王麾下惠軍,我四人是寧王派來保護姑娘的。」
聞言,錦瑟微微一怔。雖說蘇黎情緒一向反覆,然而錦瑟先前聽綠荷講述那日她昏迷後的情形,只覺得蘇黎此次是果真動了氣,絕不會輕易回頭,卻沒想到真麼快,他又派了人來保護她。
綠荷在旁邊冷笑了一聲,道:「寧王可真是有心了。不過你們既是寧王麾下,只怕跟你們的主子一個德性,到時候做出什麼見死不救的事情來,還不如我們自己進山!」
賀英神情不變,道:「小人等負命前來,便定當不辱使命。」
綠荷還想說什麼,錦瑟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口:「進山要緊啊,就讓他們為我們開路好了。」語罷,她才看向賀英四人,道:「你們都起來吧。」
賀英等人這才起身,卻見賀英又從包袱中取出取出一物來,遞與錦瑟:「王爺交待,此物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中。」
錦瑟接了過來,將外面的錦盒打開,待看見裡面所放的物件時,心頭驀地一震。
那是她當初驚悉母親是那依族人後竭力想要尋回的東西,正是她那記憶殘缺的幼時之中,娘親曾親自教習於她的那依文書。
怎麼會在蘇黎那裡?錦瑟幾乎不敢相信,將那泛黃的書頁翻了翻,在觸及母親親筆寫下的每一個字時,終究忍不住淚濕了眼眶。
不欲被陌生人看去自己的脆弱,錦瑟轉身伏於綠荷肩頭,輕泣道:「綠荷,你看,我就說了,娘親會保佑我的……」
進山的道路自然坎坷難行,然而有了賀英四人在前方開道,錦瑟和綠荷其實走得還算容易。賀英是有備而來的,身上竟然還帶了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二十多年前的地圖,一路朝著上面所指示的那依族聚居的方向尋去。
一行人在山中足足走了五日,眼前終於出現了一方平坦寬闊的地段,卻叫所有人的頓住。
那是一大片廢墟,房屋瓦舍,無一完好,斷壁殘垣之間,依稀還看見的多年前被焚燒的痕跡。
這是一片澆注了無數那依人鮮血的土地,這裡,也許埋葬了她無數的親人。
靜默良久,錦瑟終於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終於到了。」
儘管這一片聚居之地已經荒廢至滿目瘡痍,然而錦瑟卻還是決定暫時在此處安置下來。
賀英等人很快便利用原有的殘破屋舍和山間林木拾掇出兩間小屋來供錦瑟和綠荷居住,而他們一行四個侍衛在破屋舍中露宿兩日過後,終於又建起一間簡易的小屋,至此便算是在此安頓了下來。
此時正值盛夏,山中氣候卻出奇的好,七月份的天氣沒有一絲的燥熱,也沒有夏季一貫的多雷雨,只偶爾在夜間聽得到一些雨聲,早晨起來,便又是大好天氣,舒爽宜人。
而這一片看似荒廢的土地,其實除了那些斷壁殘垣依然讓人感覺荒涼之外,別的地方卻無一不顯示出勃勃生機。
附近的山林之中,生滿各種珍奇樹木和果樹,多數都不過碗口大小,可見是當年那依族被滅之後方才生長出來,根本無人看管照料,卻棵棵枝繁葉茂,果實纍纍,有的錦瑟認識,多數卻根本見都未曾見過。在錦瑟看來,這一番勝景堪比仲離那四季之花齊開的百花園。
而讓人驚嘆的還不止這些,山林之中竟還生長著各種珍奇草藥,錦瑟並不通醫理,卻也認得一些類似靈芝之類的珍奇藥材,再加上綠荷認得一些,賀英四人也能認得一些,幾個人將大家認得的藥草一總結,竟全都沉默了。
這那依族聚居地的山林,不僅是個百果園,還是個百藥園,而且這些藥材全都是外間千金難覓之珍奇。
至此,錦瑟忽然隱約明白了什麼——那依族,是天地孕育的民族,所居之地匯聚了天地的靈氣。如此一個得天獨厚的民族,若再加上傳說中的「天下志」,的確是讓任何一個統治者不安的存在。
錦瑟愛極了此處,然而盡情享受此處的安寧美好之際,心中卻隱隱有著不安,總覺得這樣一個似人間仙境的地方,怕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也許這也是那依族被滅的其中一個誘因。
沒過幾日,錦瑟又在後山出發現了一方約五丈方圓的天然溫泉,這實在是個極大的驚喜,日日安寧舒適的生活之餘,還能和綠荷一同去洗個溫泉浴,再借著月光沿經崎嶇的山路返回住處,實在是再沒有比這更舒服的日子了。
空閒的日子,錦瑟會獨自前往山林之中,尋一枝可供躺著休息的樹枝,仔細的研讀娘親留下的那本書,費力的咀嚼裡面那些古怪的文字。
其實她幼時素來是勤力好學的,先生教什麼都學得很快,從來先生都誇她聰敏。只是後來姐姐去世,她才生了厭學的心思,書也不再好好讀,渾渾噩噩度日。
沒想到此次拿起那本書,卻異常的吃力,那些古怪的字符,她竟無論如何都記不住。就算今日勉強記住了幾個,到第二日起來,便總會忘得乾乾淨淨。
她努力鑽研了大半個月,卻毫無進展,索性將那書拿給綠荷,讓她看看。
不料綠荷卻不似她,當天隨意記了幾個字,第二天起來,竟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錦瑟便黯然了,只覺得是自己出了問題,連那依族文字中最簡單的那部分都學不會。
自此她便將那本書丟開來,只是難免不掛懷,一連鬱郁了許久。
不料她鬱郁,綠荷卻一副比她還要鬱郁的模樣,時常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很多時候錦瑟喚她,都要喚好幾聲她才能聽到。
這種情形在錦瑟看來很是詭異,因為綠荷從來不似會有心事,沒想到在此住了一段日子,竟讓她也與從前不大相同起來。
月色溫柔,錦瑟浸在溫暖宜人的溫泉水中,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神情又有些飄忽的綠荷,忽然掬起一捧水,「嘩啦」一聲朝綠荷頭上潑去。
綠荷不由得驚叫一聲,隨後才惱怒的看向她:「你做什麼?」
錦瑟便游到了她身邊,綠荷似乎還在惱她先前的作為,別過臉不看她。錦瑟心中微微有些難過起來,趴在岸邊,低聲道:「你有心事,卻不告訴我。」
頓了片刻,綠荷才抹了一把臉,淡淡道:「我能有什麼心事,你別胡亂猜想。」
錦瑟也頓了片刻,才輕笑一聲道:「是啊,你有什麼心事,你不說,我可真是猜不到。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只長我一歲,卻仿佛永遠沒有心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卻不肯告訴我。」
綠荷聽罷,卻也只是輕輕哼笑一聲:「告訴你有什麼用?你先把自己的心思理清楚不是更好?」
錦瑟微微往下沉了沉,閉目深吸了一口氣,才又重新浮起來:「這裡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地方。在這裡住著倒與在寺院中住著有幾分像,可是這裡卻比寺院中還教人覺得舒服,人心也更為沉靜。」
「哦?」綠荷終於偏了頭看向她,「那你倒是說說,秦王怎樣,寧王又怎樣?」
錦瑟偏了頭,神情微微有一絲俏皮:「你是在考我嗎?我素來不喜歡考試,今日便權且應付你一回。」
綠荷微微挑了眉頭看著她,靜待她的回答。
卻見錦瑟平靜道:「我想得很清楚,蘇墨,是害我姐姐的仇人,即便如今我願意泯滅一切恩仇,卻還是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所以,不若將他當做陌路。而蘇黎,我既許他終身,便會安心等著他。如今只剩兩年,兩年也好,十年也罷,我都等著他。」
綠荷聞言,卻似來了興致一般,也轉身趴在了岸邊,同錦瑟一個朝左一個朝右面面相視:「那太后逼死侯爺的事,你也不在乎了?」
錦瑟眸光微微一閃,方道:「我說不在乎,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裡總有一個想法,總覺得父親好像一早就料到了自己會出事,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你的意思是,即便太后不逼他,侯爺也會自盡?」
錦瑟微微垂了眼帘:「我不是退縮,也不是為蘇黎找藉口,從父親要與我斷絕父女關係開始,我就隱隱有了不祥的感覺。只是那時候我還不懂,到後來才隱約想明白了一些。父親之所以投靠蘇黎,非要我嫁給蘇黎,其實都是在為我找後路。他根本一早就料到了早晚有一日,當年的事情會被揭穿。而要保住我,最好的法子就是他緘口不言,將這個秘密帶到地府去……」
綠荷靜靜望了她片刻,道:「你既懂得,也不枉侯爺一片苦心了。」
錦瑟略略勾了勾唇角:「可是,與其如此膽戰心驚的在朝中度日,父親為何不肯帶著我和二娘他們歸隱呢?哪怕是我後來求他,他也不肯,仍然要冒死留在朝中。」
綠荷頓了片刻,才道:「只怕,侯爺是放不下夫人的死。」
錦瑟聞言,嘴角的笑容愈發苦澀:「我也這樣想過,聽侯府中老人說,娘親雖然和父親恩愛,卻終日鬱鬱寡歡,如今看來,可能就是放不下族人之死,以致後來鬱鬱而終。可是如果父親真的放不下娘親,要靠幫蘇黎謀反來為娘親的族人報仇,為什麼他後來又要娶二娘呢?如此,我可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莫要想了。」綠荷拍了拍她的頭,「如今你這樣凡事都看得開,我心裡也歡喜。」
錦瑟睜著涇渭分明的眼睛看著她,良久,忽然道:「我們剛才好像在說你的心事。」
綠荷立刻便避開了她的眼神,身形一動便要上岸。
錦瑟忙的伸手,一把扯住了她,這才道:「綠荷,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綠荷嗤笑了一聲,拿開她的手,徑直上了岸。
錦瑟忙的也起身,穿好衣衫追上綠荷的腳步:「不是宋恆,對不對?我們從仲離回來這麼久,你都沒有任何異樣,偏偏來了這裡,你才開始變得心事重重。所以那個人,是京城裡的人?到底是誰?」
綠荷終於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她,平靜道:「若我不想說,你會逼我嗎?」
「我自然不會逼你。」錦瑟道,「我只是怕我們之間會生了嫌隙,我怕是因為你要陪我來這裡,所以不得不與他分開。我怕你這樣不開心,是我一手造成的。」
綠荷微微頓了頓,終於向錦瑟靠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其實我從沒想過要將你鎖在我身邊。」錦瑟凝眸望著她,低聲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一生一世陪著我。所以,你心裡如果有人,你可以儘管去找他。你不用擔心我,如今,我自己也是能照顧好自己的。」
綠荷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良久,才道:「侯爺與夫人待我有養育之恩,我與你又是從小一起長大,這般的情分,哪裡能說割捨就割捨?況且,若是要為著那個人割捨,那可真是不值得。他不配。」
雖然錦瑟也已猜到些許,然而聽綠荷這般親口承認她心中有人,到底還是微微有些驚訝:「他負了你?」
「我們不提他,沒多大意思。」綠荷淡淡應了一聲,拉著她的手轉身往回走。
「綠荷。」錦瑟又忍不住喚了她一聲,綠荷頓住腳步來看著她,她才又道,「你以後,若是再遇上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那就跟他走吧,不用顧及我的。」
「你放心,那人若是值得,我一定會毫不留情的踹了你跟他走。」綠荷恢復牙尖嘴利的模樣,冷冷道。
「沒良心!」錦瑟笑罵了一句,兩人一路鬥嘴一路回到住處。
許是這夜兩人說的話亦有幾分算得上談心,自此以後,綠荷的精神狀態亦重新好了起來,雖然偶爾也仍舊免不了輕微失神,在錦瑟看來,也權且算是恢復了常態。
進入十月,山中氣候並無多大變化,樹上仍舊生滿了各式各樣的果子,錦瑟與綠荷便開始籌備過冬的事宜,以免到時候大雪封山,出入不便,又沒有糧食,幾人會被困死在山中。
待她們籌備好一切,時間進入十二月時,所準備的一切竟然都成了無用功——山中竟然沒有冬季!
十二月,青越大部分地方都應該已經是北風凜冽,鵝毛飛雪,可是這山間,卻似脫離了人間一般,依舊百樹繁茂,氣候宜人,與秋季無甚分別。
錦瑟不由得驚嘆這樣的情形,同時也愈發覺得這那依族不可思議,不由得又想到那傳說中的「天下志」,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若然當真存在,那當年那依族全族被滅,所有珍奇異寶亦都被洗劫一空,那「天下志」卻不見蹤跡,究竟是在何處呢?
錦瑟好奇心起,便又重新翻開了母親留下來的那本書,仍舊費力辨認上面的文字,雖然仍舊無甚進展,她此次倒顯得樂此不疲起來,連泡溫泉的時候也不忘帶著書去研讀一番。
這一日,由於夜間下了雨,天氣微微有些涼,綠荷呆在屋中不願意出來,錦瑟便自己跑到了後山,美美泡在溫泉之中,讓泉水驅散那些微的涼意之際,一面繼續學習那依文。
山林之中異常安靜,偶爾聽得一兩聲鳥叫,加上溫泉的汩汩聲。
在這樣一份自然的寧靜之中,錦瑟卻忽然聽到了一兩聲輕微的異動,仿佛——人的腳步聲!
錦瑟驀地豎起了耳朵,凝神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