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牡丹花謝鶯聲歇(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所有人之中,臉色最難看的應該算是溶月。因為所有人都看到,秦王自那長得極似自己少年髮妻的舞姬退場之後,便再沒有出現在殿中。
萬壽節,熱鬧的不僅是宮廷,民間也有各種為皇帝祈福祝壽的活動,是以這一夜的京城,格外熱鬧與喜慶。
錦瑟一路穿過人流如織的大街,看過各式各樣的熱鬧,隨後轉入了一條小巷,來到了自己從前住過的那個小院。
自蘇黎將她送上山後,這座小院算是又暫且荒廢下來,然而錦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最喜歡的住處就是這座小院,雖然經歷了那麼多的風波輾轉,仍然覺得這裡是最好的。
小小的院門虛掩著,錦瑟推門而入,裡面自然是一片漆黑與寧靜。
她在小院中站了一會兒,又走進了堂屋之中。
屋中的一切她都熟悉,便摸索著尋到了一個凳子,在黑暗之中靜靜地坐著,靈台半清明半混沌,似乎總有一些不敢觸及的地方,永遠一片混亂。
屋子裡很靜,靜到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可是逐漸的,卻生出一絲旁的聲音來。
錦瑟從怔忡中回神,側耳細聽之下,仿佛仍然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可是偏偏,又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她靜靜聽了許久,忽然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與她重迭!屋子裡還有其他人!
錦瑟霎時間大驚,猛地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誰?」
許久,沒有人回答她。
這原本是一件極其可怖的事情。一間漆黑的屋子裡,有一個不知道什麼人,悄無聲息的與她共處,不知意欲何為。
然而不知為何,錦瑟除了驚,竟然一絲害怕都未曾察覺,片刻之後,她摸到了火摺子。
一團虛弱的光暈緩緩升起,終於映出屋子最深處的那張椅上一雙漆黑深邃,眼角上挑的眼眸時,錦瑟手中的火摺子啪的落到地上,那絲好不容易升起的光,倏地又滅了。
屋子裡重新陷入一片黑暗,錦瑟只覺得有一瞬間的暈眩,仿佛什麼也聽不到想不到,唯一能做的,便是蹲下來,遍地摸索著那支不知滾落何處的火摺子。
身後驀地響起一陣衣袂窸窣聲,那人來到她身旁的位置,緩緩蹲下來,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幫她尋找火摺子,總之片刻之後,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微涼,覆在她溫熱的手背上,錦瑟驀地大驚,猛然抽回手來想要起身,卻「砰」的撞上旁邊的梨木圓桌,悶哼一聲之後,便只覺耳際火辣辣的疼,伏低了身子再起不來。
蘇墨卻在此時驀地將她抱起來,放到了圓桌之上。
屋中逐漸又亮起光暈來,錦瑟在疼痛之中看見他手中捏了她之前丟掉的火摺子,湊到她耳際,似乎是在察看她的傷情。
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就這樣近在咫尺,近到她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表情。錦瑟心裡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提醒她,快走。
那個聲音反反覆覆,多次以後,錦瑟終於伸出手來,一把推開了面前的人,跳下桌子就往門口跑去。
火摺子再度跌落,屋內重新陷入黑暗,她卻沒能逃脫,反而被人重重抵在了門後的牆上,不得動彈。
暗夜之中,兩個人的呼吸都略顯沉重的起起伏伏,他是隱忍所致,而她,卻在逐漸慌亂。
「你想幹什麼?」錦瑟終於開了口,厲聲質問的口吻,被她微微慌亂的語氣衝擊得一絲震懾力也無。
黑暗之中,誰都看不見對方的神情模樣,良久,方聞得蘇墨一絲冷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他如此一反問,錦瑟那絲慌亂忽而就顯得可笑起來,於是她竟奇蹟般的鎮定下來,良久,低聲平靜道:「想殺了我,對麼?」
這是自從她刺他那一刀之後,兩個人第二次面對面。第一次,是在錦言的墓前,他當著許許多多人的面,重重一個巴掌揮向她,平靜而又淡漠的威脅,不准她動錦言的墓地絲毫。而這一次,僅剩了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大約,他會恨不得殺了她吧?
蘇墨聞言,於黑暗之中無聲勾起了嘴角。
真是殘忍。決裂之後的幾次會面,都是這樣殘忍。
可是他們之間,除了殘忍,還剩下什麼?
他的聲音驀地便冷凝下來,卻依稀還帶著笑意:「我若殺了你,你便會快活麼?」
錦瑟一頓,緩緩道:「反正你已經殺了姐姐,還差再殺了我麼?」
蘇墨驀地低下頭來,鼻息也倏地貼近,淡淡自錦瑟耳旁拂過,錦瑟驀地別開了頭,卻聽他微微嘲諷的語氣:「你不是認定了錦言還在生麼?如何這時,又說我殺了她?」
錦瑟驀地冷笑了一聲,迎向他的呼吸:「因為你也說了,姐姐是被你所害,被你親眼看著火化,根本不可能還活在這世上!」
隨後,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沉默。
錦瑟心頭劇烈起伏,為自己此時此刻在這裡與他這個殺人兇手討論姐姐的生死而感到極度的不安。
良久,卻聽得蘇墨淡淡開口:「所以,即便已經殺過我一次,你仍然恨我?」
「我怎麼可能不恨你?」錦瑟幾乎立刻就接口,冷聲道,「殺你一次又如何?即便你死一百次,也賠不了我一個姐姐!我這輩子,最恨你的人就是你!」
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最」更勝,所以她說,我最恨的就是你。
蘇墨仍舊緊緊將她抵在牆上,一隻手卻緩緩撫上了她的臉,聲音低得半絲情緒也無:「如果你不是口是心非,那麼,再多恨一些又何妨?」
錦瑟神思一滯,忽然便只聽得「嗤啦」一聲,緊接著一片涼意襲上身子,她才驀然意識到,他竟然撕開了她的衣衫!
她身子重重一顫,隨後,便僵住了。只是身子雖不得動彈,神思卻依舊是有的,她努力的睜大眼睛瞪向黑暗中的那張臉,在隱約見到疑似他眼眸之中的一絲光亮之後,克制不住的冷笑了一聲:「恨到極致,不過陌路罷了。終究,也算是好的。」
片刻過後,蘇墨也輕笑了一聲:「果然是長進了,心中雖仍有恨,卻竟然已經看開——」
話音未落,外間忽然響起院門被推開的聲音,隨後,有錦瑟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蘇黎帶了一絲不確定的聲音響起:「錦瑟?」
錦瑟一凜,腦中似乎一絲理智也無,倏地便應了他一聲:「蘇黎!」
黑暗之中,蘇墨一絲舉動也無,既不阻止,也不強逼,仿佛就等著蘇黎衝進門來,親眼見到他們這幅情形。
庭院之中,蘇黎原本未料會聽見錦瑟的回答,卻驀然聽見她帶了一絲濕意顫抖的聲音從那漆黑的屋子裡傳來,心頭驀地一驚,片刻之後,手握劍柄,緩步走進屋中:「錦瑟?」
錦瑟聽見他進了屋,卻忽然沒法再回答他第二聲,同時,蘇墨竟然出乎意料的,緩緩鬆開了她。
蘇黎沒有聽到回答,迅速燃起了火摺子,借著那絲微弱的光線,驀地看見了站在門後牆邊的兩個身影。
光線太暗,他幾乎看不清錦瑟的臉,卻還是一眼就認出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是蘇墨。而正對著他的錦瑟,竟然裙衫撕裂,衣不蔽體!
頃刻之間,那火摺子忽而燒到明亮處,映得蘇黎暗沉的眸子火光乍起。
那一廂,蘇墨尚未回頭,蘇黎手中劍已出鞘,冰涼的劍尖直抵蘇墨脖頸!
「錦瑟,過來。」蘇黎聲音低沉隱忍,只是盯著蘇墨平靜的容顏,卻再難看錦瑟一眼。
錦瑟卻仍然是被蘇墨制住的,根本動不得。
蘇黎劍鋒微微一挑,不輕不重的在蘇墨頸上劃了一道,眸色愈發冷暗。
大概是吃痛,蘇墨微微「嘶」了一聲,隨後嘴角一勾,緩緩鬆開了錦瑟。
錦瑟一被他鬆開,身子差點就無力委地,卻在將要摔倒之時,拼盡所有的力氣撐著牆壁重新站了起來,隨後斂好自己零碎的裙衫,看也不看蘇墨,走到了蘇黎身邊。
蘇黎一把將她護在身後,劍尖仍舊抵著蘇墨的喉頭,眸光掠過蘇墨頸上溢出的血跡,冷笑一聲:「今日我即便是殺了你,不知你可有不甘?」
蘇墨聞言,竟再次勾起笑意,不緊不慢的伸手在自己頸上一抹,看到血跡,笑意擴大開來,將那染了血的手指放進口中一吮,邪肆道:「你來得早了些,自然是有不甘的。」
聞言,錦瑟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緊緊盯著蘇墨,仿佛不能相信他說的那句話。
觸及錦瑟的目光,蘇墨淡淡斂了笑,順著抵在自己喉頭的劍,緩緩看向蘇黎:「你是不怕毀了自己,那便動手吧。」
「怕?」蘇黎冷笑道,「有何可怕?誰會知道我今日在此殺了你?」
蘇墨邪氣的目光在此落到錦瑟身上,重新勾起笑意:「這丫頭,便不算人麼?」
錦瑟眸光倏地一顫,不知為何,竟不由自主的退開了一步。
蘇黎察覺到她退後,轉頭一看,卻見她臉色竟比之前還要蒼白了幾分,心中那團怒火仿佛噌的一下便竄了起來,將他整個胸腔的燎燒得痛起來。
只見他劍尖猛地一收,片刻過後,卻又猛地轉了勢頭,朝著蘇墨的心口,狠狠一劍刺去!
「啊!」
劍尖沒入蘇墨皮肉的那一瞬間,響起的,竟然是錦瑟的尖叫。
蘇黎的心忽而一陣麻痹,原本狠絕的劍勢,竟生生頓住了幾分,轉頭看向錦瑟。
蘇墨發出輕微的一聲悶哼,隨後捂住蘇黎刺入的位置,也頭看向錦瑟。
她臉色蒼白如紙,看著蘇墨被刺中的位置,仿佛看見了世間最可怕的東西,不斷的搖頭,不住的退後。
仿佛又看到那日,她親手將那把匕首刺進他腹部的情形,沒有人比她更害怕,沒有人知道,她比所有人都害怕!
胸中仿佛又有什麼東西開始翻滾,叫囂著涌了上來。她控制不住,只覺得喉頭一甜,片刻之後,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蘇墨臉色驀地一變,而蘇黎,看著錦瑟無力跌倒在地,許久,竟然沒有動。
錦瑟覺得很痛,在仲離時那種心悸的感覺再度襲來。可是她明明已經吃下了雪靈芝,為什麼還會痛,還會嘔血?
她想不明白,卻強忍著疼痛,看著地上那攤血,良久,才終於想起了什麼一般,抬頭去看蘇黎。
不知何時,蘇黎已經抽回了自己的劍,挺拔的身子站在她前面幾步的位置,眸色晦暗,一動不動的看著他。蘇墨在他身後,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斜斜倚在牆上,雙眸要睜不睜的模樣,根本看不清眸子裡藏了什麼。
許久,蘇黎終於緩緩在她面前蹲了下來,靜靜與她相視:「是這樣嗎?哪怕我費盡心思,哪怕你已經吃下雪靈芝,卻依舊為了他心痛,是不是?」
後方,蘇墨半閉闔的眼眸忽而再度掀起了半分,凝眸看向錦瑟。
錦瑟張了張毫無血色的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在你眼裡,算什麼?」蘇黎淡淡望著她,「一個需要你感激,需要你憐憫到以身相許的可憐蟲?」
錦瑟忙的再度搖起頭來,卻因心緒再次波動,又一口血克制不住的吐了出來。
「蘇黎……」她拭去唇邊的血跡,抓住他的袖口,終於發出喑啞的聲音,「不是,不是……」
蘇黎冷笑了一聲,伸出手來,毫不費力的就撥開了她的手。
錦瑟心中大慟,心緒大動之間,只覺絕望,那絲絕望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終於衝擊得她一絲力氣也無,強撐起來的身子再無力承受,終於昏倒於地上。
蘇黎猛地站起身來,再度拔劍指向蘇墨。
蘇墨呼吸已經沉重,看了看錦瑟,才又看向他:「她已病重至此,你竟還不送她醫治?」
「醫?」蘇黎冷冷道,「殺了你,她的病,不醫也會好!」
話音剛落,他手中劍已猛地朝著蘇墨刺去,電光火石之間,卻突然聽聞「啪」的聲音,竟是有人破窗而入!
「鏘」的一聲,來人的劍與蘇黎相接,蘇黎只來得及瞧見來人輕紗遮面,身形似女子,一時不妨,便已經被她一劍隔開。
此女,竟是難得的高手。
蘇黎回過神來,待要再戰,卻見那女子已經攙了蘇墨,以極快的速度越窗而出,消失於夜色之中。
「海棠!」暗夜陋巷之中,只聞男子一聲低喚,隨後,原本匆匆的腳步驀然停住。
海棠揭下面紗,攙住蘇墨:「王爺?」
蘇墨擺擺手,站直了身子:「我沒有大礙,只是——」
「王爺是擔心宋姑娘吧?」海棠道,「放心吧,我先前趕來的時候,正好見著她身邊那侍女,喚作綠荷還是什麼的,也匆匆往那別院趕呢,不過落在我身後,這會子,也應該到了。」
蘇墨這才微微舒出一口氣,倚到一旁的牆上,微喘道:「你身上可帶著金創藥?」
「咦?」海棠故意疑惑了一聲,「王爺先前不是說沒有大礙麼?」
蘇墨在痛中低低笑了一聲:「罷,當我未曾問過。」
海棠這才嘆了一聲,道:「這世間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哪還能當沒有發生過?」
話音剛落,她已自腰間取出金創藥來,借著月色為蘇墨敷於傷處:「止血要緊,王爺先且忍耐片刻,待回去了再清洗傷口,重新上藥。」
蘇墨淡淡應了一聲,便再沒有多說什麼。
果如海棠所言,片刻之後,綠荷趕到了小院,那堂屋之中,卻已經是一片漆黑。
她匆匆進門,點亮了桌上的蠟燭,卻驚駭的看見錦瑟躺在一灘血跡旁,而蘇黎,竟然就蹲在她身旁,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的臉。
錦瑟醒來時,綠荷的臉色是極差的,甚至比她的臉色還要差。
錦瑟朝她笑了笑:「你怎麼了?」
綠荷上前坐在了她身邊,伸手撫上她的身子:「可覺得哪裡痛?我要聽實話。」
錦瑟閉上眼睛感覺了一番,這才微微搖了搖頭:「不痛,哪裡都不痛。」
「既然如此,那我們明日就啟程,離開這裡。」綠荷果斷決定道。
錦瑟一頓,忽而記起昨夜,想起蘇黎對她說的那兩句話,心頭忍不住泛起苦澀,連帶著臉上的笑也微微苦了起來:「也好。」
綠荷見她的模樣,終於還是不忍心,緩緩將她擁進了懷中。
錦瑟靠著他的肩膀,低聲道:「他說,我是憐憫他……他不知道,我才是需要他憐憫的那一個……」
「沒事了。」綠荷撫著她的頭,「離開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寧王府。
蘇黎一夜大醉,早晨起來只覺得頭痛,早朝也沒去,端了一杯濃濃的熱茶站在檐下,望著檐下一隻籠子裡養著的斑斕雀鳥出神。
小杜快步從外而入,見了他,忙的上前來:「王爺,宋姑娘走了。」
蘇黎聞言似是一怔,片刻之後,忽而將手中的熱茶都傾倒於那個鳥籠之中,冷聲道:「走就走罷。」
雀鳥在鳥籠之中撲騰著躲避滾燙的茶水,卻因被囚籠中,根本無力掙脫。
正如他,雖然拼盡全力想要靠近,卻被萬水千山所阻隔。更何況,他的生生母后,還是她的殺父仇人。
蘇黎緩緩捏緊了手中的空杯。
小杜卻在此時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奴才在小院中發現了這個。」
蘇黎眉心一動,無意識的接過來展開,待看清上面的那句話時,卻再度怔住。
箋紙上,是她纖柔的筆跡,只寫了一句話。
三年約,妾不違,君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