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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牡丹花謝鶯聲歇(1)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這世間事,大多是有章法可循,正如佛家所言之因果,之報應。

  如此說來,一個人,若能有足夠理智,在順藤摸瓜,找到所有事情發生的起因,便理所應當能承受發生的一切事情。

  然而人生在世,或多或少,焉能不被個人情感所牽絆?

  而她宋錦瑟,大概就永生無法成為那樣理智的人。因為時至今日,她依然無法猜透,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謂的因在何處,果又將如何。

  月色如薄紗,籠了清幽靜謐的院落。

  天地溶溶一派平和之中,桂花蜜釀的香味靜靜流淌。錦衣男子席地而坐,膝頭枕著青衣素紗的女子,如畫的眉目間一片淒冷的安寧,似睡著了一般。

  蘇黎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緊閉的雙眸,心底微微一動,卻都是極其小心翼翼的,仿佛連嘆息都不敢。

  良久,他還是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了她微燙的臉頰,低喚了一聲:「錦瑟?」

  錦瑟半夢半醒的睜開眼來,朦朦朧朧看了他一眼,復又閉上眼,在他腿上挪了挪,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繼續睡著。

  蘇黎收回手來,沉默看著她,良久,方褪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身上。

  她枕在他腿上沉睡,而他,卻徹夜無眠。

  早上,錦瑟被金色的陽光照射醒來,緩緩睜開眼時,蘇黎竟仍然是昨日的姿勢,一動不動的沉眸望著她。

  因昨夜飲了酒,錦瑟有些頭疼,蘇黎扶她坐起身來,她才緩緩記起了這是什麼地方,隨即看向他:「什麼時辰了?今天不是萬壽節麼?你怎麼還沒進宮?」

  蘇黎伸出手來,為她整理一下有些凌亂了的鬢髮,沉聲道:「你睡得熟,我不想喚醒你。」

  錦瑟輕輕「啊」了一聲,隨後低下頭,微微有些不認同的模樣流露出來:「我睡覺,與天下大事相比,哪個更重要?」

  蘇黎垂眸一笑,沒有回答。

  錦瑟抓了抓頭,從地上站起身來:「我去梳洗,你快些進宮吧。」

  「錦瑟!」蘇黎隨她站起身來,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待她看向自己,又沉吟良久,才終於開口道,「宋侯會出事,我真的不知道。」

  錦瑟怔了片刻,而後緩緩低了頭,輕輕一笑,道:「我知道。雖然那時,你不肯答應我救父親,可是我知道那是因為你惱我,故意說來氣我。我說過,你是你,是你母親是你母親,我不會怪你的。」

  語罷,她再度抬起頭來,朝他勾起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小心翼翼的一根根掰開他捏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轉身朝屋舍的方向跑去。

  蘇黎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一直看著她跑進屋子裡,身後卻忽然傳來一絲嘆息。

  仙風道骨,白須飄飄的梅老頭緩緩自他身後走向前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輕飄飄的瞥了他一眼:「還不進宮?那丫頭睡覺,與天下大事相比,哪個更重要?」

  「恩師。」蘇黎神思有些恍惚的喚了他一聲,忽而又想起來他重複錦瑟的那句話,嘴角倏爾勾起一絲苦笑,「我只知道,對她來說,睡覺更重要。」

  錦瑟梳洗完畢,跨出廳門時,只見院落中已經擺好了一張小桌,桌上擺滿了早食,而那老頭正坐在桌旁慢悠悠的喝粥,蘇黎卻已經離開了。

  錦瑟徑直上前在梅老頭對面坐下,抓了一隻包子塞進嘴裡,又喝了一大口粥,末了,咂咂嘴道:「真香。」

  雖然口中說著真香,卻再沒有多吃一口。

  老頭壓低視線仔細觀察了一番她的神情,雲淡風輕的問道:「在想什麼?」

  錦瑟抬眸看了他一眼,良久,方緩緩扯出一個笑容:「在想,老天爺待我究竟是公不公平。」

  「想報仇?」老頭繼續風輕雲淡。

  「報仇?」錦瑟似乎是聽到了一個極陌生的字眼,竟疑惑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一般,「報仇啊……」

  此時卻輪到那老頭露出一副疑惑的面容來:「怎的?此次竟沒有想過要報仇?在普渡寺中住過一段日子,竟果然生了些慧根,將生死都看開了?」

  沉默許久,錦瑟方才低聲道:「我知道爹爹的死,並不只是為人逼迫那麼簡單。他想保住我,也許,就算沒有人逼他,他也會自盡。我明明知道,可是我就是看不開。要是她沒有逼爹爹,爹爹也許就不會選擇在那個時候自盡,也許再多過兩日,所有的事情就都會出現轉機……

  「可是,卻都只是也許……所以,這時候我會覺得,老天爺對我實在是不公平。我已經沒了娘親,沒了姐姐,後來,連爹爹也離我而去。自從爹爹死了以後,我常常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天煞孤星,但凡與我血脈相親之人,是不是都會遭逢厄運。所以我連兩個弟弟都不再相認相見,如今只剩了一個蘇黎對我好,可是卻又突然告訴我,我爹爹是被他母親逼死……其實我真的很恨老天爺,恨他為何如此待我。在這世上,我真的沒有幾樣在乎了,可是他卻還要一樣一樣的奪走……」

  老頭看著她平靜的容顏,緩緩道:「你所在乎與執著的,都不過局限於你的小世界。這世間,其實還有很多大事值得你去在乎。」

  錦瑟看著他,忽而勾起了笑意:「可是那些大事,又關我什麼事呢?這天下是統一還是分裂,與我有什麼關係?這青越是屬於蘇然或是蘇黎,我又為什麼要在乎?對我來說,這家國天下,遠不如父母親姐來得重要。這家國天下不是我的,若然是我的,我也願意拿它,去換一個完整平靜的四口之家。當然,你也許不會懂這種在乎,因為你是蘇黎的恩師,你是要幫他奪取天下的,在你們的眼裡,我所謂的在乎,真是又可悲,又可笑吧?」

  老頭平靜注視了她片刻,忽而搖頭嘆息了一聲:「即便我說我懂,你只怕也不會相信。不過如今,我自己也不相信。」

  這句話聽在錦瑟耳中,只覺似是而非,然而她也無力深究,撐了腮坐在那裡,繼續道:「如今我只是慶幸,慶幸我與蘇黎的三年之約,還有兩年多的時間。你看,我真是懦弱得緊,如今有個兩年的時間可以給自己逃避,我都覺得是萬幸。」

  萬壽節,宮中夜宴。

  因天災連連,國庫吃緊,宮中開銷接連削減,是以今年萬壽節大宴亦與往年大不相同,不止大殿布置清雅素淨,連宴會上的菜式也極其簡單樸素。雖如此,殿中人卻個個滿面笑意,依然是一派普天同慶,其樂融融額景象。

  舞樂漸起時,殿中人便各自聊開來。

  上首王座,皇帝傾身與太后說著話,二人談談笑笑,旁邊坐著的莊妃偶爾也說上兩句,場面甚是融洽歡暢。

  而次席的蘇墨同溶月則安靜得多。蘇墨撐著腮,微微眯了眼看著殿中舞姬的表演,時而轉頭與溶月說上兩句話,溶月多數只是微笑,專心著為他布菜添酒。

  而第三席上的蘇黎並禮卉便更是安靜。倒不是禮卉願意安靜,而是之前她頻頻與蘇黎說話,蘇黎面色陰沉,多數應都不應一聲,此時更是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滿殿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虛無,禮卉逼不得已,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閉上了嘴。

  宴席過半,近半年來聖眷正濃的季嬪才姍姍來遲。

  季嬪入了殿,站在殿中向皇帝賀壽,殿中舞樂一時便都停了下來。季嬪模樣便生得討喜,性子也活躍,三兩句吉祥話說下來,太后已經是滿面笑意,皇帝也微笑道:「芩兒因何來遲?」

  當著文武百官,皇帝竟毫不避諱稱呼她閨名,可見盛寵之至。季嬪聞言,雙頰微微浮上一絲紅暈,道:「臣妾原本準備好了一早前來,未料臨行前,卻突然有些不適,便耽擱了一陣。」

  一旁的莊妃聞言,忙關切問道:「季嬪妹妹身子怎麼了?可傳了御醫?」

  季嬪聞言,臉色忽而更紅,含羞帶怯的看了皇帝一眼,略帶嬌嗔的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眼見她的模樣,忽而瞭然一笑:「芩兒這副模樣,可是有事要說與朕聽?」

  季嬪揉了揉手中的絹子,俏聲道:「臣妾想單獨說與皇上聽。」

  皇帝輕笑了一聲,伸手將她召上王座。

  此舉不可謂不逾矩,莊妃臉色一時有些不大好看,然而太后只當未見,底下的官員們自然也假裝沒有看見。

  但見季嬪附於皇帝耳畔,滿面紅暈的說了一句什麼,皇帝神情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便朗聲大笑起來,一把將季嬪攬住同坐,同時側身看向太后:「兒臣恭喜母后,終於要做皇祖母了。」

  太后聞言,當先也是一怔,隨後臉上才浮起驚喜的笑意,看向季嬪:「此話當真?」

  季嬪紅著臉,低頭道:「回太后,方才御醫已然確診。」

  太后頓時大喜,一旁怔忡的莊妃也終於回過神來,忙道:「臣妾恭喜皇上,恭喜太后,也恭喜季嬪妹妹。」

  底下的官員們這才都反應過來,紛紛起身,齊齊恭賀:「臣等恭喜皇上,恭喜太后,恭喜季嬪娘娘。」

  蘇墨輕笑了一聲道:「萬壽節普天同慶,又在今日喜聞皇室新添龍裔,真是喜上加喜,臣弟敬皇兄與季嬪娘娘。」

  皇帝含笑端起酒杯來與他同飲,蘇黎卻在一旁不咸不淡的看了蘇墨一眼,又移開了視線。

  他心思不在此處,只想趕緊離開皇宮出去尋錦瑟,待殿中這一陣紛紛的恭賀聲過後,他剛欲起身,殿中卻再度起了舞樂。

  蘇黎本不在意,仍舊起身往殿外走去,卻不想正在此時,領舞舞姬入殿,緋紅的舞衣,映著傾城絕色的一張臉。驚鴻一瞥之下,蘇黎驀地頓住了身形。

  舞樂歡快,殿中眾人笑過系過之後,逐漸也講注意力移到了那群舞姿翩躚的舞姬身上。

  蘇黎驀地迴轉了身,看向蘇墨所坐的位置。

  蘇墨正偏了頭與溶月說話,片刻之後,飲下一杯酒,終於抬頭看向了他平日最愛觀賞的歌舞。

  抬眸的一瞬間,蘇黎看得見,他神色分明一頓,片刻之後,目光緊鎖於那襲緋紅舞衣。

  溶月向來只注意蘇墨,如今見他目光沉凝的看向一處,不由得也望過去,這一下,登時變了臉色。

  逐漸的,上首的太后,莊妃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名舞姬,臉色不約而同的一變。唯皇帝始終攬了季嬪低聲說著話,似乎沒有注意。

  蘇黎心頭微微一頓,片刻之後,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同樣眼也不眨的望著那名舞姬。

  綾羅,如果他沒有猜錯,這便是錦瑟所見過的那位「綾羅」吧?他看了神情微變的蘇墨一眼,嘴角微微勾了一絲冷笑,倒果真,幾乎一模一樣。

  殿中逐漸也有大臣注意到了綾羅,還記得從前錦言模樣的,當下心中都有些惶惶,一些記憶模糊的,經旁人一提點,便頃刻間恍然大悟。

  不消片刻,殿中的氛圍已經可以用詭異來形容。

  舞曲漸至巔峰,一直低頭與季嬪說話的皇帝終於抬起頭來,含笑看了一眼殿中的情形,目光掠過綾羅,只是稍作停留,便不動聲色的移開了。

  一直到一曲終,一群舞姬簇擁著綾羅退下,殿中尚有大半人的目光停留在綾羅身上,竟似移不開一般。

  眼見著舞姬退出殿外,蘇黎驀地站起身來,追了出去。

  雖然錦瑟說自己如今已經看開,然而他若然能將這個古怪的「綾羅」帶去見她,說不定才是真正揭開她的心結。

  而他竟一時忘了注意,蘇墨的座位,早已空了。

  蘇黎徑直尋到舞姬們裝扮歇息之偏殿時,著實嚇壞了那一群舞姬,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直至小杜領著她們到外間的空地上站定,蘇黎冷凝的目光一一從她們臉上掃過,卻根本沒有看見自己想要尋找的那張臉。

  他臉色倏地一沉:「領舞的那位姑娘呢?」

  眾舞姬一時都有些驚訝的四下探視了一番,末了,都驚疑道:「綾羅怎麼不見了?」

  蘇黎眉峰一擰,朝小杜使了個眼色,小杜心領神會,立刻便下去帶人搜尋。

  蘇黎這才又道:「你們是哪裡的舞姬?那綾羅又是什麼人?」

  那些舞姬都不認得他,只一個低聲回道:「回大人的話,我們是元封郡守選送的舞姬。那綾羅舞跳得極好,是前段日子郡守大人特意破格挑選出來領舞的,而她性子孤僻,我們都與她不熟悉,也不知曉她的來歷。」

  元封郡是離京城青州最近的一個郡縣,不過半日路程即可到達。

  而那名身份不明,卻能單憑舞姿混進皇宮的女子,每每出現都極其詭秘,幾乎可算得上是來無影去無蹤。

  蘇黎幾乎不用想,便能斷定此女的出現是個陰謀,可是不能確定的是,這個陰謀,究竟是沖誰而來?

  第一次她出現,是在仲離,錦瑟和皇帝面前,而第二次她出現,是在青越皇宮,萬壽節。

  兩次事件的唯一交集似乎就是皇帝,莫非,她是衝著皇帝而來?

  蘇黎一路沉思,往來時的走去,行經設宴大殿前的一座假山時,卻驀地與自另一方向而來的蘇墨撞個正著。

  「二哥?」他微微疑惑的喚了他一聲,挑眉看向蘇墨前來的方向——那裡,是通往宮門的方向,「二哥這是往哪裡去來?」

  蘇墨微微一笑,倒依舊是從容不迫的模樣,撣了撣袖口,道:「先前覺得殿中有些悶了,便出來走走。你怎麼也出來了?」

  蘇黎亦勾起唇角來:「我麼?先前看見一個舞姬,與從前的二嫂生得極像,一時好奇,想出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二哥竟未發覺,那一襲緋衣的領舞女子,竟與從前的二嫂生得一模一樣麼?」

  「哦?」蘇墨淡淡挑了眉,「許是先前飲多了酒,有些頭暈眼花,我實在是未曾注意。」

  蘇黎仍舊笑著:「是麼?有些可惜,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就從皇宮消失了,我怎麼找也找不著她,只怕二哥也無緣相見了。」

  「不是什麼打緊的人,見與不見,有何要緊?」蘇墨淡淡笑了一聲,抬腳往大殿走去。

  「那何人算是打緊?」蘇黎舉步跟上,望著蘇墨從容自若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季嬪,算是打緊的人麼?」

  蘇墨頓住腳步,轉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的笑起來:「三弟此話何意?」

  蘇黎淡淡一笑:「先前殿中所有人都在恭喜皇兄與母后,在為弟的看來,卻該恭喜二哥。這一顆棋,擺得真是妙極。」

  蘇墨低笑著搖頭嘆息了一聲:「此言荒謬,更兼大逆不道,三弟如何可亂言?你我兄弟自然無甚可計較,可若然被旁人聽了去,後果真是堪憂。」

  「是麼?」蘇黎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勾起一絲冷笑,「如此,就當做為弟胡言亂語吧。」

  語罷,他徑直越過蘇墨,大步回到了殿中。

  殿中果然還沉浸於由先前緋衣舞姬帶來的震撼中,氛圍很是有些古怪,而只有皇帝和季嬪,依舊渾然不覺的低聲說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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