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滿宮明月梨花白(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蘇然收錦瑟作義妹,其實蘇墨和蘇黎都從未當作一回事,沒想到今日從他口中說出「義妹」二字,竟是如此雲淡風輕,仿若已經說過千百次般的平淡。
錦瑟不動聲色的聽著,心頭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
「你也別拿什麼『義妹』來誆哀家。」太后指著蘇墨笑罵道,「你們真拿哀家當瞎子?寧侯出事那段時間,你二人情形怎樣,哀家可都是看在眼裡的。」
錦瑟的心驀地一陣狂跳,臉上的血色疾速褪去。
「雖說哀家始終對這丫頭與寧王和離之事耿耿於懷,但那始終是過去的事,況且,當初既是『和離』,說好自個嫁娶互不相干,哀家也實在沒必要再介懷。如今你二人既是有意,哀家也做個好人,便准了你們的事,如何?」
「太后!」錦瑟驀地站起身來,連唇上的血色都開始變得極淡。
蘇墨深沉如海的眸光淡淡掠過她,卻似乎並不著急答話,只等著看她如何開口。
「怎麼了?」太后偏頭看著錦瑟,笑道,「可是歡喜得過了?」
歡喜?錦瑟心頭冷笑,明白自己終究還是成了這皇室眾人相爭相鬥的棋子,可是她萬萬想不到,太后竟然會提出這麼一樁荒謬的事來!
「太后怕是有所誤會。」錦瑟深吸了口氣,勉力開口道,「我與秦王,並無太后口中所謂的情意。」
太后淡笑一聲,低頭撫了撫自己的手,嘆道:「哀家也曾年輕過,這些兒女情長的心思,哀家也曾經有過。你二人如今不過是惱了彆扭,才做出一副互不理睬的模樣。哀家好意有心成全,怎麼還擰起來了?」
錦瑟只覺莫名其妙:「多謝太后好意,只可惜,太后的確是誤會了。若太后執意認為我與秦王之間有什麼,只怕是好心辦了壞事。」
聞言,太后臉色微微一沉,蘇墨嘴角卻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來。
正在此時,外間忽然傳來一陣異動,只聽得一聲通傳「寧王」,那「到」字還未出口,便化作一聲慘叫。
隨後,蘇黎沉著臉大步而入,一見殿中情形,眸中驀地怒火騰騰:「錦瑟!」
錦瑟見了他,臉上緊繃的神情驟然一松,忽而迅速移步走向他,抓住他的一隻袖,低頭站在他身側。
她這副模樣,蘇黎先是一怔,隨後心下驀地一軟,伸出手來將她護進了懷中,低聲問了一句:「沒事吧?」
錦瑟埋在他肩頭的位置搖了搖頭,又低聲道:「太后說要為我指婚……」
蘇黎目光倏地飛向坐在一旁的蘇墨,目光交匯處,蘇墨淡然一笑,移開視線。蘇黎這才又看向太后,冷聲道:「母后這是何意?」
「何意?」太后淡笑一聲,「哀家不過是阿墨與這丫頭互相有意,便想著不計前嫌成全他二人,如此一番好意,為何你們兩人都是這般的模樣?當初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自個嫁娶,互不相干,如今又想反悔?」
「我是說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然而錦瑟要嫁的人,是我!」蘇黎眸光掃過淡然不語的蘇墨,凜然道。
「荒唐!」太后起身道,「你二人可是當著滿朝文武和離了的,豈是兒戲?」
「破鏡重圓,豈非好事一樁?」蘇黎冷冷反唇道。
「破鏡重圓?好事一樁?」太后冷笑指著錦瑟道,「若當真如此,何故這丫頭還興致勃勃的幫你挑選側王妃?你若不信……紫曦,將剛才長安郡主挑選出的幾位閨秀畫像捧出來給寧王看看!」
蘇黎臉色禁不住又陰沉了幾分,低頭看了看錦瑟:「你——」
錦瑟咬咬唇,委屈的看著他。
蘇黎登時便沒了言語,重新抬頭看向太后:「我與錦瑟終身已定,母后這般處心積慮苦苦相逼,卻不知究竟是為哪般?」
「為哪般?」太后驀地惱怒起來,指著蘇黎道,「哀家還不是為了你!黎兒,你醒醒吧,這丫頭心裡的人不是你,你又何必這樣執著,倒不如放手成全了別人!」
太后此言一出,殿中驀地安靜了下來。
蘇墨自始至終的沉默,只在太后說出那句話時,眉心微微動了動。
蘇黎身子微微一僵,隨後,緩緩低頭看向了錦瑟。
良久,他方才開口,仿佛是為了證明給太后和蘇墨看,聲音卻微微有一絲喑啞:「你心裡可有我?」
錦瑟望著他,微微凝眉,片刻之後,朱唇輕啟,當先溢出的卻是一聲輕嘆。
嘆息過後,方聞得她輕柔緩緩的聲音:「我已許你終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蘇黎默然望著她,但見她清澈的眼眸之中沒有一絲閃爍,心中終究泛起一絲滿足的嘆息,隨後再次將錦瑟攬進了懷中,方凝眸看向太后:「母后可還執意亂點鴛鴦譜?」
太后冷笑一聲,卻轉眸看向一直未曾開口的蘇墨,低喚了他一聲:「阿墨?」
蘇墨似是有一絲恍惚,太后喚過他片刻之後,他才緩緩抬起頭來:「母后?」
「黎兒竟說哀家亂點鴛鴦譜,你怎麼說?」
蘇墨眉峰微微一凝,隨後方才輕笑了一聲,道:「鴛鴦譜該是怎樣,兒臣可沒有見過。然,兒臣卻知,破鏡重圓,確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
「是麼?」太后竟淡淡一笑,道,「便是兩情相悅也及不上的美?」
蘇黎攬著錦瑟的手臂驀地一緊,錦瑟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視,他心頭驟然一松,手臂也隨之鬆開了些許。
卻聽蘇墨朗笑出聲來:「情之一字,皆由心生。無心之人,何來情?」
太后聞言,面上竟掠過一絲恍惚,隨後苦笑起來,嘆息道:「這麼多年,哀家從未聽你說過這樣的話。」
「這算得什麼大事,母后又何必感懷?」蘇墨漫不經心的答道,終於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處的蘇黎和錦瑟。
錦瑟低頭垂眸偎在蘇黎懷中,蘇黎見蘇墨視線投來,卻也鎮定自若起來,也淡淡投去一瞥,片刻之後,仍舊將目光凝於太后。
太后以手支頤,輕嘆了一聲:「這麼說來,哀家又錯了?你兄弟二人的婚事,哀家竟一錯再錯,可見當真是老了。」
「母后!」蘇黎驀地喚了她一聲,「請母后成全。」
太后只是冷笑一聲:「你三人已將話說至此,哀家還能說什麼?」
語罷,她驀地站起身來,卻忽然一陣暈眩,引得紫曦驚呼一聲。眼見太后搖搖欲墜的模樣,蘇黎忙的鬆開了錦瑟,大步上前攙住了太后,低喚道:「母后?」
太后似是有些艱難的睜開眼來,看了他一眼,終於低聲道:「你與哀家入殿,哀家有話與你說。」
「是。」蘇黎低低答了一聲,回頭看向錦瑟。
太后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似乎有些力不從心,微微有些虛弱的吩咐道:「著人送她去碧雲閣等候,你隨哀家進來。」
蘇黎心頭隱隱有絲不放心,然而眼見太后虛弱的模樣,卻還是對著錦瑟點了點頭。
錦瑟自然明白,便退出了大殿。
太后這才對蘇墨道:「阿墨,你也去吧,早些回去歇著,莫要太過操勞。」
「是,母后保重。」蘇墨應了一聲,這才轉身也離開了壽康宮。
他出得壽康宮宮門時,錦瑟已經在一個宮女的帶領之下走出長長的一段路,在他眼中,便只剩了一個遙遠的背影,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
浮生在世,竟恍若一夢。
然而這一夢,卻不能沉迷。只因他深知,前路艱難。
那壽康宮宮女引著錦瑟一路前往碧雲閣,卻在行至御花園中時,驀地頓住了腳步。隨後,她漲紅了臉轉身看向錦瑟,囁嚅道:「郡主,我……我……」
錦瑟一看便明白她因何面紅,便道:「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就是。」
「是,請郡主稍等,奴婢速去速回。」語罷,人已經一溜煙的跑開了。
錦瑟百無聊賴的四周圍看了看,並未覺得有多大樂趣,便尋了個假山旁的大石坐下,剛鬆了口氣,卻忽然隱約聽聞那假山後傳來輕微的說話聲,伴隨著隱約的啜泣。
「……行了行了,不就是一個帶班太監的職位,竟值得你稀罕成這樣!」一人的聲音道,「哭什麼,來日方長,總有你騎到他頭頂的時候。」
另一人的聲音伴隨著嗚咽:「我自入了壽康宮,受了他多少氣,為他辦了多少事,如今他升做掌事太監,便將我忘得一乾二淨,推薦張靈接了帶班太監的位,我如何能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只怪你心眼實,不若那張靈機靈狡猾,會討好他。」
「張靈他做過什麼?除了拍馬屁說趣話,他什麼都沒做……可我呢?什麼壞事都由我去替他辦!打人板子,陷害別的公公……連之前,太后密令他傳話至天牢,逼死宋侯,都是由我替他去……唔——」
話音至此,忽而斷了,隨後卻是第一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是瘋了麼,這種話也是能說的?若是被別人聽到——」
片刻之後,假山後一陣衣袂窸窣的聲音傳來,兩人似乎慌慌張張想要打探周圍有沒有人聽見他們的對話,卻在鑽出假山時,就看見了坐在大石上一動不動的錦瑟。
兩人登時嚇得臉色慘白,一人臉上還掛著眼淚也顧不得擦,「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王妃——不,長安郡主饒命,長安郡主饒命!」
錦瑟臉上依然沒什麼血色,眸子卻晶瑩得有些駭人。她怔怔的盯著那兩人瞧了片刻,忽而冷笑了一聲:「我饒你們什麼命?」
先前勸解那人忙的磕頭道:「此人近日得了失心瘋,故而胡言亂語,還請郡主莫要聽信他胡言亂語。」
「是!」哭著那人忙的隨他磕頭,「奴才得了失心瘋,奴才胡言亂語……」
「夠了!」錦瑟抬手扶住額,淡淡道,「不要再演戲了。」
腳下跪著那兩人驀地僵住片刻,隨後卻不約而同的再度不斷磕頭,口中直喊著:「郡主恕罪,郡主饒命……」
錦瑟冷眼看著他們,心底禁不住再度冷笑,才又開口:「我只問你們,方才你們提及的那件事,是誰想讓我知道?太后,皇上,還是……秦王?」
那壽康宮的宮女剛巧將她帶到此處,便內急離去,而她,在附近閒晃一圈,便剛巧能聽到父親自盡竟是為人所逼的真相。
世上大概不會有這樣的巧合,而如若不是巧合,便必定是為人所安排。
只是這人是誰,她一時卻全無主意。腦中掠過那三個人之餘,便只剩了父親死時的模樣。
時至今日,她依然清晰記得父親頸上那怵目驚心的傷口,大批血液凝聚在那劍口周圍,嚇得她幾乎目不敢視,只能一直看著父親的臉,卻在父親臉上看到安詳,仿佛以劍自刎,對他來說竟是解脫。
是以,她竟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的死,竟是為人所逼。
竟然,是太后麼?
那兩個太監無論是不是奉命在此做一場戲,將事情的真相有意或者無意透漏於她,自然皆不會說出幕後主使,然而錦瑟,卻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乎了。
蘇黎在碧雲閣尋到錦瑟時,錦瑟正趴坐在閣中一處小池塘的欄杆旁,怔怔的望著水中的魚兒。
「在想什麼?」他悄無聲息的走上前,待一把將她抱住,方才低笑問出聲來。
錦瑟轉眸看向他,笑得有些飄渺。
蘇黎驀地皺起眉來:「怎麼了?」
錦瑟緩緩抬起手來,輕撫上他的額頭,頓了頓,方才輕聲道:「知道麼,我剛才聽說了一件事。那兩個人說,我爹爹,是被你母后逼死的。」
蘇黎眸色驀地一沉。
錦瑟將他的反應看在眼中,忽而垂眸低笑了一聲:「原來你早就知道。」
「錦瑟,」蘇黎喚了她一聲,一手緊緊握住她,沉吟良久,竟不曉得該說什麼。
「傻子。」錦瑟望著他,聲音依然很輕,「你怕什麼呢?你是你,你母后是你母后,我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