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織錦機邊鶯語頻(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也許她該像告訴所有人那樣,告訴他,姐姐沒有死,她見到姐姐了;也許她該質問他,當初姐姐所謂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她更該問他,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可是她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看著他。
蘇墨卻在此時轉開了視線,看向站在旁邊綠荷:「還不陪你家小姐回去?」
綠荷平靜走上前來,握了錦瑟的手:「我們先且回去吧?」
錦瑟卻是不動,良久,朱唇輕啟,卻是吐出一個幾近無聲的「不」。
於是蘇墨的目光又重新移了回來,落在她臉上。
錦瑟的執拗綠荷是知道的,然而蘇墨的想法卻不是她能猜測得到。她只怕蘇墨再度朝錦瑟動手,便微微上前了一步,將錦瑟朝自己身後藏了藏。
見狀,蘇墨嘴角微微一勾。連自己也沒想到,居然還能朝著她笑。
「那你想怎樣?」他淡淡開口,問道。
錦瑟望著他,卻還是說不出話來。
她想怎樣?她不過就是想姐姐活著,她想,永遠和姐姐呆在一起。
她不答,他便又開了口:「我不知道你在哪裡聽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論,為什麼要以為你姐姐還活著。可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當初錦言的屍身是我親手檢查,是我親眼看著火化。如今她就葬在這裡,如果你想看著她死後也得不到安寧,那便儘管讓人砸了這座陵。也讓你姐姐看看,你這個好妹妹,是怎麼敬她愛她的!」
錦瑟身子微微一抖,良久,終是開口:「你的話,我不信。」
「好,那你就只管叫人來掘陵,你自會安然無恙,不過那些動手的人,通通都會身首異處。」
那是蘇墨,那是從來對她寵溺溫和的蘇墨,錦瑟幾乎從來沒有想過,從他口中也能聽到這樣的狠話。
而他這句話,無疑就是斷送了她再要繼續掘開陵墓的想法。
「為什麼?」她看著他,有些艱難的開口。
她知道旁邊的人都不會懂她在問什麼。蘇墨的話其實很簡單,因為那些人動手破壞了皇家陵墓,所以必死無疑。這實在是沒什麼好疑惑的,然而錦瑟卻開口問,為什麼。
然而蘇墨是懂的。
她當日狠狠一刀刺下來,本意是要取他性命,可是結果他卻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還沒有因為這件事,與她為難半分。
甚至連她刺殺他這件事,都只是一件秘聞,不過寥寥數人知曉。
「我說過,錦言確實為我所害。」他聲音很平靜,神情卻冷凝,「那一刀,就當是我還她。僅此而已。」
砰!
一個茶盞重重摔於地上,盞碎茶潑。
前方跪著的兩個官員頓時都嚇得縮了縮脖子,忙不迭的一起磕頭:「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書案後方,是蘇黎冷眸而立:「當日周、林兩位大人是如何向本王擔保一定會做好兩郡知府,二位大人可還記得?」
底下二人驀地冷汗涔涔:「王爺……」
「『微臣二人,願以人頭擔保,定不辜負王爺栽培與所望』。」蘇黎淡淡重複了一句,「當日之言,言猶在耳。如今二位毫無功勞建樹也罷,竟還干起了貪贓枉法的勾當。既沒有做到承諾,是否該兌現當日所下擔保?」
「求王爺饒命!求王爺,看在我二人忠心追隨王爺數年的份上,繞過我們這回吧!」
「王爺,我們辛辛苦苦在郡上部署多年,若此時此刻王爺將我二人拿辦,新上任的知府若非王爺手下的人,豈不是前功盡廢?求王爺開恩!我二人願痛改前非,從此盡心竭力為王爺效力!」
聞言,蘇黎眸光倏爾愈發寒涼,冷笑著開口:「二位大人是以為離了你們,本王便再不能成事了?」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二人只是想盡忠於王爺,別無他想,求王爺開恩!」
底下二人不住哀求,蘇黎心頭卻只覺愈發厭惡煩躁,終究還是冷冷一揮手,讓人將二人堵口縛手拖了出去,當即處決。
陸昭緩緩從外而入,手頭端了杯新茶,緩緩放置於蘇黎案頭:「王爺今日,性子似乎躁了些。」
「哦?」蘇黎冷眼瞥向他,「陸相是覺得,本王不該處決了那兩人?」
「有錯確是該罰。」陸昭微微一笑,道,「只是,畢竟苦心經營多年,覺得有些可惜了。其實今日王爺若饒他們一命,他們往後能起到的作用,必定還是極大的。」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蘇黎冷眸道,「這樣的人,本王不會再用。」
陸昭忽而沉吟道:「對屬下,王爺要求甚嚴,可是對女子,王爺似乎就……」
蘇黎沉眸看向他,他便改了口,道:「王爺,秦王回京了。」
蘇黎臉色驀地微微一變:「幾時的事?如今他身在何處?」
「就在剛剛。他去了先皇子妃的陵墓,自然,長安郡主也在那裡。」陸昭淡淡道。
蘇黎猛地站起身來。
「不過,此時此刻,秦王卻已經又身在前往洛林郡的路上了。王爺實在不必太過憂心。」
蘇黎看著他,幾乎恨不能立刻將他一劍刺死。
而蘇墨,此時此刻,確實已經再度踏上了前往洛林的道路。而伴他同行的,只有海棠一人。
這兩個多月以來,他在洛林,與百姓同吃同住,百姓受過的苦,他這個秦王之尊亦一一承受,所到之處,當地百姓無不夾道歡迎。連站在蘇黎那一方的工部尚書徐寧亦忍不住在私下讚嘆過秦王賢能,只是不知當初為何竟拋卻朝堂,度過了那荒唐的許多時日。
這些話也傳到蘇墨的耳中,他卻只是一笑而過,不置可否。
一路上他皆沉默不語。這倒是有些少見的情形,海棠眼眸一轉,便挑了些趣話說與他聽,蘇墨聽了,每每都很賞臉的勾了勾唇角。
海棠便嘆了口氣:「王爺其實,不想離開京城吧?」
蘇墨舉目望向前方的道路。
早晨天剛亮時,他才回到京城,便直奔去了東郊。卻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便又已經踏上歸途。
如此來回奔波一番,究竟是為了什麼,或許只有他知道。
海棠見他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來,一面打馬朝前,一面哼起了歌。
一曲既罷,她轉眸看向他:「王爺,我唱得好聽嗎?」
「自然是好聽。」蘇墨這回賞了個大臉,竟然回答了她一句。
海棠俏聲笑起來:「王爺說了大話。王爺魂都快飛走了,根本沒聽到海棠唱了什麼,居然還能說好聽!」
蘇墨垂了眼眸,淡淡一笑。
「海棠,我倒真是希望,她當日那一刀是將我刺死了。我若果真死了,今時今日,也許她便會好過得多。」
「王爺果然是糊塗了。」海棠笑出聲道,「照我看吶,只要世上曾出現過王爺這個人,無論你是生是死,她都不會好過。」
蘇墨淡淡勾了勾唇角:「你終究還是不懂。」
海棠眸中驀地生出一絲疑惑來,卻並不追問,只笑道:「不懂便不懂吧。只是我雖愚笨,王爺也莫要嫌棄才是。」
蘇墨啞然一笑,伸手撫了撫身下明月的鬃毛,驀地揚鞭加快了前行速度。
漏夜時分,寧王府主園內燈火融融,倒絲毫不似夜深。
然而四下里,卻只有花架前的屋檐下方站了一個人,手中擎著酒杯,怔怔的看著面前的一盆二月蘭。
小杜深夜回府,見到這幅情形時,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匆匆走上前來,笑嘻嘻的看著面無表情的蘇黎:「王爺今日回來得挺早。咦,還有心情賞花呢?」
蘇黎淡淡瞥了他一眼,仰脖喝下杯中酒:「你回來做什麼?」
小杜輕嘆了口氣:「那位宋姑娘她成日都跟失了魂魄似的,旁人說什麼做什麼她都聽不見看不見,奴才見在那邊也實在沒什麼用,便想著回來睡一晚。那邊的床可沒奴才自個兒的床睡著舒服!」
蘇黎驀地一擰眉,抬眸看向他,冷笑一聲:「你這奴才做得也真是舒服,可要本王將自己的床讓與你睡?」
小杜忙的退開一步,連連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是王爺的奴才,如今王爺成日裡不往那小院中跨一步,奴才成天呆在那裡,也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蘇黎緩緩捏緊了手中的酒杯,修長的指上關節分明。
良久,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她如今情形怎樣?」
「奴才方才不是已經回稟王爺了?」小杜反問了一句,又笑道,「不過王爺心頭還有氣,可能是沒有聽進去。我瞧宋姑娘情形不是很好,見天的不說話,偶爾開口便問有沒有她姐姐的消息,可這天下這麼大,要找一個死人……嘖嘖,這宋姑娘可真是異想天開。」
蘇黎臉色驀地一沉,忽然轉頭朝身後的位置吩咐了一聲:「來人,將這奴才與我拖下去,重重打上二十大板!」
暗夜之中,悄無聲息的便出現了兩名黑衣侍衛。
小杜忙不迭的躲開求饒:「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只是王爺要置氣,也要瞅瞅對方的情形呀!那宋姑娘,如今說難聽一些,便似有病一般,王爺跟一個病人計較這麼多有甚意思?偏堵得自己心裡也難受。倘若真是掛念得緊,便自己去瞧瞧,難不成還等著她來瞧您?」
蘇黎臉色愈發緊繃難看起來,然而沒過多久,卻見他一把扔了手中的酒杯,轉身往屋中走去。
小杜悄無聲息的鬆了口氣,正欲溜回自己的住處,原本一隻腳已經跨進堂屋的蘇黎忽而又轉過身來,淡淡吩咐了一句:「二十大板,照打不誤!」
是夜,原本一片平靜的寧王府,驀地便充斥了令人不忍耳聞的慘叫聲。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之際,蘇黎便敲開了小院的門。
來開門的是綠荷,見了他,驀地冷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寧王爺大駕,奴婢這就去喚小姐出來接駕!」
這丫頭的嘴蘇黎不是沒有領教過,倒也沒法與她計較,唯有微微擰了擰眉,跨進院中去。
沒想到錦瑟竟已經起了身,正倚在堂屋的門框處張望來人,驀地見了他,眼中竟迸發出一絲異樣的神采,隨後歡喜迎上前來,拉了他的袖口,揚了笑意問道:「你好幾日不來了,是不是姐姐有了消息?」
她竟將與他鬧過彆扭之事忘得一乾二淨?蘇黎望著她臉上充滿期待的笑容,緩緩握住她的手,卻驚覺她腕處似乎愈發纖細,從前戴上手腕上的一些飾物也都不復存在了。
他心中驀地對自己生出惱意來。明知她如今的情形有多難過,他為何還要與她置氣?
錦瑟見他只是怔怔望著自己,又拉了拉他的手:「你倒是說話呀?」
蘇黎回過神來,輕輕撫上她愈見消瘦的容顏,道:「暫時還沒有消息。」
錦瑟眼中的那絲光彩,便一點點的覆滅下去,漆黑的眸子中再無生氣,良久,輕輕答了一句:「哦。」
「錦瑟。」蘇黎見狀,緩緩伸出手來圈住了她,「你姐姐的消息,我自然會盡力幫你查探。這段日子,暫且不要住這裡了,好不好?」
錦瑟果然有些魂不守舍,聽他如此說,也只是順口問了一句:「不住這裡,那要住哪裡?」
「去普渡寺住一些日子吧。」蘇黎低聲道,「那裡的慧空大師與我素來有些交情,你去那裡住著,有他照應,我也安心些。等過些日子,朝中沒那麼忙了,我便上山來看你。」
錦瑟怔怔的望著他,許久,才終於明白過來他話中的意思。她如今的情形,終是讓他覺得不安了,他是想讓人幫她解開心結?
「我不喜歡寺院。」她低聲道。
「你聽話。」他從來沒有這般的溫柔耐心過,只是對她,「一有姐姐的消息,我就讓人通知你。山上安靜,你去住一段時間,對你的身子也有好處。」
錦瑟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有百般委屈,卻都只能以一個孩童的模樣表現出來。
良久,她終於再度抬起頭來,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紅:「那好,我都聽你的。」
蘇黎這才笑笑,又道:「今日想吃什麼,玩什麼,便盡情去。往後在山上有什麼想要的,只需吩咐一聲,也自會有人準備。」
錦瑟又乖巧點了點頭。
蘇黎又吩咐了綠荷幾句,回頭還想與錦瑟說說話,卻因還趕著進宮議政,實在沒有法子久留,唯有離去。
臨出小院門前,卻忽然似察覺到什麼一般,回頭看了一眼。
卻見錦瑟仍舊站在先前的位置,巴巴的看著他,形單影隻,身姿纖薄的模樣,竟似一陣風都能吹走一般。
蘇黎心中驀地大慟,腳步也不由自主的停住,片刻之後,終於轉身走回來,低頭望著她:「今日不進宮,只陪你,好不好?」
錦瑟呆呆的看了他片刻,終於再度笑了起來,重重點了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