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織錦機邊鶯語頻(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宋恆!」錦瑟身子重重一震,隨後竟克制不住的發起抖來,仿佛是不敢相信宋恆會對自己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來,可是又仿佛是惱怒他對自己說這樣的話。終於,她凝眸看著他:「你派人去將我姐姐追回來。」
「錦瑟。」宋恆淡淡喚了她的名,扶住她的雙肩,「我不會看著你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錦瑟臉色慘白的望著他,許久,忽然掙脫他的手,冷笑一聲道:「好,我也不求你的幫助!」
她轉身大步奔跑而出,徑直衝出客棧,一路跑向城中最大的客棧處。
彼時,蘇然正坐在房中用早膳,見到錦瑟淚流滿面的衝進來時,不由得一怔,還沒來得及擱下筷子,錦瑟已經撲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將桌上的早膳毀得一塌糊塗,卻張口就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蘇然微微擰了擰眉,似乎是不明白她因何這樣問,卻還是回答道:「二十餘個。」
錦瑟眼中驀地流露出一絲失望。才二十多個人,如何能幫她找回姐姐?
錦瑟頹然,跌坐於身後的凳子上。
蘇然這才得以將手中的筷子放下,又看了看她的模樣,忽而笑了:「你該不會是想叫我幫你找你姐姐吧?如此,看來我得將那二十餘人都殺了才行。」
聞言,錦瑟驀地抬頭,頂著蒼白的臉色,恨恨瞪了他一眼。
蘇然卻在此時看向閔玉,笑道:「都說這世間有痴人,我如今可當真是見識了一回。」
閔玉低頭答道:「姑娘是重情之人。」
錦瑟聽得他們調侃自己,容顏愈發慘澹,良久,終究還是冷笑一聲:「你們都不肯幫我,罷!我總能尋到肯相信我那人!」
語罷,她起身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客棧。
蘇然臉上的笑意逐漸斂去,眉心微微擰起,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主子。」閔玉低喚了他一聲,「這宋姑娘怕是要回青越了。」
「是啊。」蘇然從沉思中回神,忽而再度微笑起來,伸手撫上桌邊的瓷盞,淡淡道,「看來還有人,比我還希望天下大亂呢!」
這一年的春節,錦瑟便是在帶著綠荷奔波回青州的路上度過的。
蘇黎送給她的霽雪,腳程是極好的,只是要再找到一匹與它相當的馬,卻極是困難。因此一路上,錦瑟儘管心急如焚,卻還是不得不時時放緩速度等待著綠荷。
進入青越境內,天氣逐漸寒冷起來,她原本極其怕冷,卻仿佛都察覺不到,只是一路疾馳。
如此辛苦的趕路,加之食不下咽寢難入眠,短短十數日,錦瑟便消瘦了許多。
一個多月後,兩人終於趕回了青州。
錦瑟卻並沒有當先入城,而是徑直奔向了東郊,錦言的陵墓處。
她知道蘇黎一定知道她趕了回來,他也一定會來找她,那麼,她便在此處等著,等著他帶來的人,幫她掘開這座讓人絕望的冰冷陵墓,她倒要看看,那陵墓中埋著的骨灰,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黎果然來得極快。
當錦瑟聽見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回過神來轉頭去看時,當先騎馬衝過來那人已經翻身下馬,錦瑟還來不及看清他的模樣,他已經大步衝過來,一把將她擁進懷中。
蘇黎幾乎難以克制自己心頭的狂喜。
他是先前方才得知她突然回京的消息,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怒,當即便扔下了內閣數位重臣,匆匆尋她而來。
直至看見她纖細的身影站在錦言陵墓前,哪裡還想得到什麼怒,滿心滿腦的只余了歡喜。
「終於回來了。」他抱了她許久,才終於微微鬆開些許,低下頭去看她時,卻驚覺她容顏一片慘澹,心頭不由得一涼,「怎麼了?」
錦瑟垂眸靠在他懷中,半晌過後,才終於抬頭看向他:「你會不會幫我?」
蘇黎微微擰了擰眉,此時是半分笑意也扯不出來了,只是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告訴我。」
錦瑟轉頭看向身後錦言的陵墓,緩緩抬手一指:「我要挖開這裡。」
蘇黎一怔,仍舊將她圈在懷中:「這是你姐姐的陵墓。」
「我知道,我知道……」錦瑟喃喃道,「可是這個東西,本就不該存在……」話至此,她語調驀地激動起來:「我姐姐沒有死!我姐姐根本還好端端的活著!」
蘇黎臉色驀地一變:「你說什麼?」
錦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將這座墳挖開,我不要姐姐假死,我不要這座掩人耳目的陵墓!」
「錦瑟!」蘇黎只覺她精神有些古怪,一把將她重新按回自己懷中,「你冷靜點,慢慢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錦瑟埋在他懷中,神思一片迷離:「我見到姐姐了……我見過她,聽過她,抱過她……那就是姐姐,我知道她是姐姐……可是她,可是她卻不告而別……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蘇黎眸色赫然暗沉,微微抬眸,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綠荷求證,綠荷攤了攤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好。」蘇黎道,「我派人去找。你先跟我回王府。」
「不!」錦瑟驀地將他推開一些來,仍舊指向那座陵墓,「還要將這裡挖開!」
蘇黎頓了頓,終於還是沒有試圖勸說,而是轉而道:「要挖開這裡也需要時日,況且我今日雖帶了人來,卻並未帶有工具。我們先且回城,待明日拿齊了東西再來,可好?」
錦瑟雖仍然心有不甘,可是又覺得他說的似乎都是對的,良久,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她回了自己從前所住過的那個小院。
離開許久,小院自然也是一片荒涼,遍布塵埃,蘇黎著實有些不放心,又從王府抽調來大批家丁侍女將小院裡里外外都打掃了一番,這段時間內,錦瑟便始終坐在檐下欄杆的怔怔的出神。
「一路上回來都是這個模樣。」綠荷輕聲對蘇黎道,「總是魂不守舍的。我想她大約是真的見到一個和大小姐很像的人,再加上一直以來,大小姐的死都是她最傷心的事,所以便一心認定了大小姐還在生吧。」
蘇黎微微擰了眉頭,沉思不語。
綠荷又道:「我實在是有些擔心,真怕繼續這樣下去,要是找不到那位姑娘,她早晚有一日會瘋魔了。」
蘇黎終於微微嘆了口氣:「我不在的時候,你好生看顧著她。」
語罷,他這才上前兩步,將錦瑟拉起來:「屋子收拾出來了,你一連趕路多日,先進去休息,嗯?」
錦瑟怔怔看了他片刻,神思終於恢復些許,方默默點了頭,又問他:「那你呢?」
「朝中還有事情未處理完,我需得進宮去,得了閒便來看你。我將小杜留在這裡,有什麼事你就吩咐他。」
「那你明天記得早些過來。」錦瑟道。
蘇黎知她還記掛著要去挖開錦言陵墓的事情,也不明確回答,只道:「明日忙完了,我即刻便來。你記得要等我。」
第二天,錦瑟果然很聽話的等他,從早上等到晌午,再從晌午等到傍晚。
天黑之際蘇黎方才匆匆而來,錦瑟自然惱火:「你為什麼乾脆不來了?」
蘇黎其實也預料到了她會發脾氣,因此耐著性子溫言安撫,不料錦瑟卻絲毫不領情,反而推開他冷言道:「你若像那些人一樣覺得我是個瘋子,不想幫我那便罷了,實話實說我也絕不會勉強你!可是你既答應了,又因何言而無信?還是你寧王爺覺得我宋錦瑟就是個傻子,可以被你握在手心耍得團團轉?」
蘇黎萬不料她竟說出這些話來,一時心頭也有些惱火:「我做哪件事不是為你好?事到如今,你竟還與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錦瑟所有的神經仿佛都集中在了一處,經不得一點撩撥,他堪堪觸碰到,她便已經崩潰:「你什麼都是為我好?你那些造反的心思也是為我好?你心心念念想要得到,想要坐上這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那你就去做好了,何必還要分出一份心思來管我!」
蘇黎大怒,頃刻之間已經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逼近錦瑟:「你再說一次?」
錦瑟腦中的那根弦繃得很緊,一碰就大疼,哪裡還想得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怒火交加,不由得更大聲道:「說什麼?說你的天下?你能不能得到這天下關我什麼事?誰在乎你的天下?鬼才在乎你的天下!」
蘇黎猛地攥緊了拳頭。
如果不是她,這拳頭只怕已經揮了下去;可是如果不是她,他又何至於惱怒至此?
綠荷聽見爭執的聲音,從西側的屋子匆匆來到這堂屋前時,便只見蘇黎滿臉慍怒的從屋中走出來,不免有些驚訝:「王爺,出什麼事了?」
蘇黎卻根本不回答,只一拂袖,大步而去。
綠荷忙的又來到屋中,卻之間錦瑟正抱著頭,緩緩蹲到地上。
「怎麼了?」她上前,將錦瑟抱住,「不舒服?」
錦瑟難過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靠在她肩上,痛苦道:「綠荷,我好痛,我的頭……好痛……」
「哪裡痛?」綠荷伸出手來,為她一點點揉過頭上的每一處,「這裡?」
錦瑟卻一一都搖頭,說不清是哪裡痛,可就是……很痛。
仿佛有很多事纏在一起,不停地纏緊,再纏緊,將她腦中的那根弦,繃到不能再緊。也許弦斷便是解脫,可是那根弦,卻始終那樣繃著,疼得人幾乎窒息。
於是第二日起來,人自然又憔悴了幾分。
「……找二三十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帶上鋤頭鐵鍬之類,與我一起往東郊去走一趟。」
錦瑟這般吩咐完小杜,小杜便只余了一臉的為難,也不知究竟該不該答應。
綠荷在旁邊看著錦瑟的臉色,忙的對小杜打暗示,示意他先答應。
小杜這才猶疑著答應,下去準備去了。
綠荷則先陪著錦瑟出門,眼見錦瑟還想騎馬,忙的勸道:「我們還是坐馬車吧,總是騎馬,累得慌。」
錦瑟聞言,先是蹙了蹙眉,到底還是答應了。
約半個時辰之後,小杜才帶著十餘個男子執了鐵鍬鋤頭姍姍來遲,一面聽錦瑟吩咐他們做事,一面偷偷向綠荷打眼色,意思是說沒能見到蘇黎。
綠荷眸中緩緩流露出一絲極淡的隱憂。
那些男子得了工錢與吩咐,自然十分賣力的開始準備幹活,錦瑟就站在旁邊不遠處看著。
青越皇室雖不推崇奢靡厚葬,然而一個皇子妃的陵墓,自然也非輕而易舉就能毀壞的。
那群人自然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折騰半日,竟然無從下手!
錦瑟只專注等著他們想出法子來,綠荷一連喚了她幾聲她都沒有聽見。
直至身後驀地傳來男子雖低沉輕淡卻又不怒自威的聲音:「住手!」
錦瑟身子微微一僵,卻並未轉身看向來人。
而那群在陵墓前忙碌著的人卻驀地都停了下來,轉眸驚疑不定的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青衫男子,似乎在等待著究竟該怎麼做的答案。
「繼續挖。」錦瑟卻忽然又開了口,「只要將墓室給我挖開,我再多付你們兩倍工錢。」
「誰若想拿自己的人頭去換這兩倍工錢,本王可以成全你們。」青衫男子聲音不疾不徐,卻帶著懾人的寒意。
更教人害怕的是,他自稱「本王」!
一群男子頓時紛紛都扔下了手頭的工具,全部跪伏於地:「王爺饒命,請王爺饒命!」
錦瑟凝眸看著這一群再無指望的人,嘴角忽而勾起一抹冷笑,隨後自己提裙上前,揀起了地上的一把鋤頭,重重往那陵墓上方敲去——
然而,鋤頭還未落下,卻已經被人拉住,緊接著她的身子被旋轉過來。
她終於被迫轉向了這個人,卻連他的臉都還沒看清,便只聽見「啪」的一聲,只覺自己臉上一麻,竟是挨了重重的一個巴掌!
那一巴掌揮下來,錦瑟腦中緊繃的那根弦,仿佛「錚」的一聲,斷了。那些原本附著於那根弦上的事鋪天蓋地的涌過來,一片紛雜與凌亂。
然而腦中天翻地覆,面上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捂著臉,靜靜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
蘇墨。
幾個月前,她一刀刺進他的身體,本以為從此就是天人永隔,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站在自己面前,甚至朝自己動手。
仿佛隔了一個前世未見的蘇墨。
他面色一片深凝沉靜,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說過,錦言的陵墓,誰都不許動。」
錦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