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熏透愁人千里夢(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眼見著她就要走出門,呆坐在床榻上的錦瑟忽然喚了她:「不必了,與我更衣吧。再準備幾套換洗的衣物,寺中環境想來是極好的,我們去住兩日也好。」
「你若是跟宋先生去住我自然放心。」綠荷冷哼了一聲道,「可如今,這位靜好公主,你以為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錦瑟笑了笑,微微揚起臉來:「憑她怎樣,還能將我吃了不成?再者說,她若真能吃了我,那還是好的。」
綠荷擰她不過,唯有匆匆整理了幾套行裝,臨走不忘留一封信,讓院中侍女交與宋恆,告知去向。
錦瑟嘲她:「你真是前怕狼後怕虎。」
綠荷反諷道:「我既不怕狼也不怕虎,只怕有人犯糊塗!」
錦瑟抿了抿唇,訕訕一笑,不再說話。
對於靜好其人,錦瑟大抵還是有認識的。
就恰如當初她為探求「紅顏」之毒來到仲離,向靜好打聽之時,靜好卻只是清楚的告訴她,她想嫁給蘇黎,哪怕做側妃,亦願。
堂堂仲離公主想要嫁給身為親王的蘇黎,要麼不嫁,要嫁,自然是要最好的那個位置。
靜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也很清楚錦瑟要的是什麼,反之,錦瑟亦然。
既如此,她便讓出那個自己本就不在意的位置又如何?
當然,往後的事態,她之所以提出和離,其實大半的原因已經無關與靜好的這件交易了。
而像靜好這樣一個對自己所求清楚明白的人,自然是不會做無謂的事情。
錦瑟雖然仍舊不知道她為何要帶自己一起來相國寺進香,然而心裡其實也知道,靜好必定是有所圖的。
來到相國寺的第一日,靜好便極其虔誠的拜過了寺中供奉的所有神佛,接下來在寺中的小住,便都是休整而已。
錦瑟其實素來不大喜歡寺院的環境,還因著從前蘇黎讓她抄寫過大量的佛經,而對那一類的東西深惡痛絕。可是此次前來,她卻日日前往大雄寶殿,有高僧講經的時候,她就聽著,而若只是寺中僧人做早晚課,她便伴隨著他們誦經念佛的聲音,坐在外面自己念佛經。
也不知是環境太清幽,抑或是那些佛經真的起了作用,在寺中呆到第三日,錦瑟的心,竟然真的逐漸澄淨了。
然而這樣一種澄淨,卻只是相對於白日而言,對她來說,也似乎並不是什麼好事。
夜間,錦瑟總是開始頻頻發夢,夢見的都是跟青越相關的人和事,夢見皇宮,夢見王府,夢見爹爹,夢見蘇黎,夢見……他。
在她離開京城之後,這種情形便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在她來到這寺中前,也從來沒有出現過。
夢見最多的,總是南山下的那個小鎮。
她總是見到自己拉著一個人的手在那小鎮的市集之中穿梭,圍觀各種各樣熱鬧稀奇的玩意,周圍是形形色色的市井百姓,人生百態,熱鬧非凡。
而那人的眉頭卻總是微微擰起的,只在她回頭看向他的時候,他會笑。
其實她心裡清楚的知道,他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不過是為了她喜歡,才勉強自己陪她穿梭於這樣的市井熱鬧之中。
她看著他臉上似乎永遠平和的笑意,心裡頭卻不知是喜是憂。
然後便會醒來,驚覺自己如今所在的地方,再按著一顆空落落的心繼續睡去。
往往又會繼續做夢,夢見那些對她來說已經極其遙遠的,遙遠到幾乎已經全然遺忘的事情。
她明明都已經忘記了,為什麼,卻又都一一入夢?
後來有一日,寺中高僧講了《出曜經》中羅剎鬼的故事,言此鬼是地獄中第一惡鬼,善於偽裝,兇殘無比,以妖媚迷惑善男信女,使這些善男信女陷入血流遍地,身首異處的災難深淵。
錦瑟心驚膽顫的聽完,當夜便連晚膳都沒有用,夜間入睡時,竟然發起了噩夢。
她很少發噩夢,離開青越之後,這麼久的日子,也不過偶爾有一兩回夢見那個讓自己懼怕到不敢回想的情形,皆不過一閃而過。
可是這晚,她清晰的察覺,她回到了那一日,秦王府的花園內,那一汪碧水旁。
其實她始終是疑惑的。蘇墨明明在之前就已經察覺到她的意圖,並且因此而怨恨她,與她翻了臉,為什麼又突然要找她過去?
他說:「只是覺得,你既不來尋我,我也該是時候尋你了。」
然後,她就看見自己取出了匕首,重重朝他身上插去。
她清晰的看見他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可是神情,竟仍然是平靜的。
血,滿手滿身都是血。
她才十六歲,手上卻已經染過兩次血——一次是為他而殺人,一次,是為殺他。
「從今往後,莫要再過於執著愛恨,否則,會苦了你自己……」
是他的聲音,平靜從容的響起,霎那間,便盈滿她的思覺。
「啊——」錦瑟驀地尖叫一聲,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外間傳來一陣匆忙的響動,隨後綠荷披衣掌燈走了進來,照亮錦瑟蒼白的容顏,頓時有些著緊:「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錦瑟隱約還有一點瑟瑟發抖,過了許久,才緩緩搖了搖頭:「做了噩夢……」
「既然知道是夢,那就不要怕了,好生睡吧。」綠荷扶著她躺下來,又為錦瑟掖好被角,看見她閉上眼睛,這才拿了燈,起身朝門口走去。
手剛剛出道門閂,身後的驀地再次傳來響動——
只聽得「哇」的一聲,似有流質之物傾瀉於地!
綠荷猛地轉身,卻見是錦瑟伏在床邊,竟吐出一大口血來!
床前的繡鞋已經被鮮血染透,那血再順著地面青磚的紋路,緩緩流淌開來,細細的一條條,卻仿若血河一般,怵目驚心!
錦瑟陷入了昏迷,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起來,綠荷忙的出門去找靜好。
沒想到來到靜好所住的小院,裡面卻已經人去樓空!
綠荷慌忙跑到前殿,找到院中住持一問,才知因為宮中有事,靜好已然在昨日連夜下山離去!
綠荷氣得心頭大罵,住持見她焦急的模樣,一問之下,才寬慰道:「施主不必焦心,老衲亦略通醫術,倒是可以為那位女施主瞧瞧病症。」
「多謝住持!」綠荷實在大喜過望,拉了住持便往後院廂房而去。
住持為錦瑟把了脈,又細細觀察了錦瑟的面容,竟嘆了口氣:「女施主年紀尚幼,心思卻何以鬱結沉重至此!」
綠荷一聽,心下便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忙道:「請住持盡力醫治我家小姐。」
住持點了點頭:「心病雖然難治,然而這位女施主的身子卻還是得治,老衲會開出藥方,寺中藥材庫亦有藥材,定當盡力調養好女施主。」
這一來,錦瑟又在寺中呆了數日,每日按時服藥,可人卻總是迷迷糊糊的,偶爾會睜開眼,卻也總是要醒不醒的模樣。
綠荷急的團團轉,心裡總是對那住持的醫術有些懷疑,過了第七日,眼見錦瑟情形還是沒有好轉,綠荷終於決定下山去找宋恆。
仲離不同青越,皇子皆未出宮建府,而是住在宮裡。
皇宮,綠荷自然是進不去的,唯有回到別院,想找宋恆的人去尋他。
沒想到剛剛回到別院門口,便驀地看見門前停了十餘匹馬,莫非宋恆正在此處?
綠荷一時心急,竟忘了宋恆平日皆是獨身前來,斷不會有這十餘匹馬的作用。
她匆忙入內,只見四下里竟然都有人在搜尋著什麼,難道宋恆竟還不知她們去了相國寺,正在派人找尋錦瑟的下落?
綠荷來不及細想,便已經直奔東廂正廳,可是剛剛穿過壁堂,她腳步便驀地僵住了。
前方檐下正站了一個人,身姿挺拔,風采卓然,星目寒涼,只是淡淡看著前方。然而在望見綠荷的瞬間,他卻明顯怔忡了一下。
綠荷自然也有些怔住——蘇黎!他怎麼會在這裡!
蘇黎看著她,眸中的怔忡只在一瞬間,便又凝結成冰!
正在此時,先前那些四處搜尋的人卻都聚集了過來:「回稟王爺,四下都搜遍了,沒有找著公主的下落!」
蘇黎竟然是來這裡找青楚的!
綠荷心中微微一震,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懊惱就這樣暴/露了自己,卻終究已經於事無補,唯有上前低身行了禮:「見過寧王。」
蘇黎冷眼望著她:「沒想到竟能在此見著綠荷姑娘,倒真是意外之喜。」
口中言喜,目光卻又寒涼了幾分。
綠荷淡淡一笑,還沒說話,管家已經自身後匆忙而來,見了她,不由得問道:「怎的只有綠荷姑娘獨自一人回來?宋姑娘人呢?」
聞言,綠荷禁不住抿了抿唇,望了蘇黎一眼。
卻見蘇黎神情根本無異,仿佛沒有聽到管家提起錦瑟的名一般,只是淡淡對自己的侍衛道:「聽聞在京城之中,四殿下還有兩處別院,繼續找。」
「是!」
趁著他們說話的工夫,綠荷立刻壓低了聲音對管家道:「可知四殿下如今在何處?」
管家微一遲疑,方道:「想來是在宮中。」
「那麼請管家想法通知四殿下,我家小姐病了,急需一名御醫上相國寺。」
綠荷匆匆說完,才發現蘇黎恰好從自己身旁走過,聞言,他腳步似乎緩了緩。
正在此時,前方壁堂外忽然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卻是靜好匆匆帶人而來,見到蘇黎,這才似乎是鬆了口氣,笑道:「王爺怎的如此來去匆匆,竟連午膳也不用就出了宮?我不過走開片刻去準備午膳,是不是那些人怠慢了王爺,以致王爺不高興了?」
「公主客氣了。」蘇黎淡淡道,「本王此次前來只為帶回舍妹,旁事皆不敢耽擱。」
靜好聞言,臉上的神情微微一頓,竟似是失望。微微一轉眸,她這才看見綠荷一般,微微有些訝異的捂了唇:「綠荷姑娘也下山了?先前聽你家小姐說喜歡相國寺的景致,還以為你們會在那裡多住一段日子。」
「可不是嗎?」綠荷冷笑一聲,看向她,「也多得公主所賜,一聲不響的離去,拋下我家小姐獨自在山中,如今小姐身染重病多日,連個瞧病的人都找不著,若是那寺中的景致便可醫得好小姐,那就好了!」
聞言,靜好臉色微微一變:「錦瑟病了?我當真是不知,當日急著下山,也是因為接報說王爺要前來,所以才一時著急……況且,寺中住持便是一位大國手,錦瑟若是病了,難道住持不曾與她瞧病?」
「大國手我倒是見著了。」綠荷仍舊冷眼看著她眸中的焦急,毫不留情的嘲諷道,「只可惜,我家小姐被這位大國手給治得奄奄一息,誰知道他是不是得了誰的密令,把我家小姐往死里醫治?」
「放肆!」靜好克制不住的惱怒起來,「你言下之意,是本宮故意要坑害錦瑟?」
「是與不是,誰人心裡自然有數!」綠荷竟半分也不怕,針鋒相對。
「你——」靜好忍不住氣紅了臉,委屈的看向蘇黎,蘇黎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一邊,仿佛沒有聽到她二人的這番爭執。她忍了又忍,才終道,「罷了,你因著你家小姐的病情心中著急,胡言亂語,本宮也不與你計較。只是失禮了王爺,靜好實在慚愧。」
一直冷眼旁觀的蘇黎這才開口道:「失禮的是這丫頭,不是公主。公主卻大度,不與這丫頭計較,真教人心悅誠服。」
「王爺謬讚,靜好當不起。」靜好微微紅了臉,輕聲道。
蘇黎卻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並未繼續與她客氣下去,又道:「那就煩請公主,借兩位御醫予本王。」
聞言,靜好微微一怔,頓了頓才回過神來道:「是我疏忽了,我這就派最好的御醫前往相國寺醫治錦瑟。」
「那是我青越長安郡主,還是由本王帶人去察看吧。」蘇黎淡淡道,「公主只需將御醫派來此處便可。」
見靜好又是微微一怔,綠荷再度冷笑了一聲,轉身憤而離去。
她前腳剛到達寺院,御醫隨後便抵達了,只是卻不見蘇黎的身影。
綠荷心頭雖疑惑,卻也無暇顧及,張羅著御醫為錦瑟瞧了一輪病,又檢查了先前錦瑟所服用的藥物,皆言先前住持查出的病症與開的藥方皆沒問題,只是錦瑟這多日不見好,二人便商議著換了一張藥方。
綠荷靜待二人重新擬了藥方,這才揣著方子出門。
出了廂房,卻驀地見到園中竟有個人,背對著她站在牆根底下,似乎正在欣賞那一排盛放的秋菊,只是那一動不動的身形,卻仿佛入定一般。
綠荷悄然上前:「王爺。」
蘇黎身形似是一僵,這才緩緩轉過身來,淡漠瞥了她一眼:「御醫瞧過了?」
「是,重新開了方子。」綠荷低聲道,「多謝王爺。」
蘇黎臉色微微有一些僵冷,頓了片刻方道:「等她醒來,叫我一聲。」
綠荷抬頭看了他一眼,蘇黎眼神頃刻之間又變得冰涼起來,她這才低頭,頗有些不情願的答應了一聲:「是。」
其實綠荷早就猜得到自己答應與否都是枉然,只是沒想到這樣快——
她從寺中藥房抓了藥回來時,某人已經逕自登堂入室,坐在了錦瑟房中。看來先前雖然強忍許久,到底還是沒能按捺住。
而也許是因為親眼見到了錦瑟情形的緣故,蘇黎原本便不大好看的臉色,愈發的陰沉起來。
綠荷在外間煎藥的時候,便聽到裡間頻頻傳來走動聲,可見是著急了。其實這些天來,錦瑟很少會醒,綠荷多多少少也有些習慣了,只是裡面那人大概是不會適應的。
她這廂剛剛煎好藥,外面忽然再度闖進一人,進門便劈頭問道:「錦瑟怎麼樣了?」
綠荷看了他一眼,嘲道:「難為四殿下還記著我家小姐,終於趕在她沒死的時候來了!」
宋恆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終究淡淡道:「先前是我疏忽了。」
綠荷不再理他,端著藥進入了屋中,宋恆隨後而入。
待到見著屋裡焦躁不安的蘇黎,宋恆倒是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在此處。而蘇黎見到他,臉色明顯又沉了兩分。
綠荷也不管二人,徑直上前將錦瑟扶起來,要餵她喝藥。
只是一個小女子,又要抱著錦瑟,又要餵藥,實在是有些吃力。見狀,宋恆上前道:「我來。」
「不勞四殿下!」蘇黎毫不客氣的撥了宋恆一把,自己上前扶住錦瑟的肩,讓她靠進自己懷中,這才讓綠荷餵藥。
待錦瑟喝了藥,蘇黎和宋恆二人都不曾離去,綠荷倒是懶得搭理他們,逕自下去休息,只留下兩個男人在此處大眼瞪小眼,靜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