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樺燭影微紅玉軟(3)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紫曦笑道:「這話皇上只會聽太后的,太后還是親自說與皇上聽吧。」
太后略一沉思,又看了看錦瑟,方道:「也好,趁著這孩子今日進宮,今日午時哀家設宴,你去傳秦王和秦王側妃,皇上和寧王那邊也派人知會一聲。」
聞言,錦瑟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一大桌子人圍坐在一起,卻各懷鬼胎食不下咽的情形,心頭忍不住微微一悸,深吸了一口氣後,忙的拋開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垂了眼眸溫婉的笑:「多謝太后。」
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餐在她想像中已經夠苦的午膳,居然能夠苦絕!
「秦王駕到——」
接近午時,已經在壽康宮憋悶了一整個早晨的錦瑟終於聽到這一絲異於尋常的響動,卻只是萬萬沒想到當先來的人竟然會是蘇墨!
見了蘇墨,一直冷冷淡淡的太后倒是難得笑了起來,藹然道:「阿墨,你來得倒還算早!」
蘇墨看了錦瑟一眼,方才笑道:「巴巴的在宮中等到晌午,聽聞母后宮中有好吃的便趕過來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太后旁邊坐下,不拘小節的模樣引得太后抬手敲了他一下:「多大的人了,還總是這樣沒正形!」說完,卻還是轉頭吩咐紫曦,「把御膳新呈上的翠玉金絲糕給秦王嘗嘗。」
紫曦轉頭便呈了一迭糕點上來,蘇墨拈了一塊放進口中,慢慢品了,笑道:「母后宮中的東西,果然就是好。」
太后又輕輕敲了他一下:「昨日御膳房才呈上這種糕點,哀家想著對你的胃口,便特意為你留了。你既喜歡,便讓御膳多做一些。」
這兩人,明明不是親生母子,感情倒似乎比親生母子更融洽。錦瑟不動聲色的看在眼中,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卻再次止不住的泛濫開來。
又聽太后問道:「溶月呢?怎麼沒同你一起來?」
「溶月近來身子不太好,怕是有些日子不能進宮向母后請安了。」蘇墨逐漸斂了笑意,淡淡道。
太后似是微微一怔,隨後竟克制不住的嘆了口氣:「這些孩子,一個個年紀輕輕的,怎麼身子總是爽利不起來。」說完,她突然看了錦瑟一眼。
錦瑟不解其意,忙道:「回太后,妾身身子很好。」
蘇墨倏爾勾起了唇角,笑得意味深長。
錦瑟眼神觸及他臉上的笑,便驀地想起早上太后所言「開枝散葉」的話,驀地便紅了臉,心裡無不憤恨的轉開了臉。
「母后,先行傳膳吧,錦瑟一早便進了宮,此刻也應該餓了。」蘇墨慵懶帶笑的聲音再度響起,「皇兄與三弟去了工部巡視,大概趕不及回宮用膳了。」
錦瑟萬沒有想到這頓午膳竟然會只與這二人吃,當下心裡便存了告退的念頭,可是一抬頭觸及太后清冷的眸色和蘇墨邪肆不羈的笑意,心底的倔強便膨脹開來。
於是這一餐飯,食不知味也就罷了,偏還要對著一個自己極度厭惡,一個極度厭惡自己的人,錦瑟覺得,自己從前十幾年的人生里,從沒有吃過這樣苦的一餐。
太后胃口似乎也不是很好,吃到一半便擱下玉箸,見蘇墨胃口正好,便道:「哀家有些乏了,先去歇息片刻,你們繼續用。」
太后一走,錦瑟也立刻就擱了筷子。
蘇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合胃口?」
「菜倒是極好。」錦瑟看著他淡淡的笑,「只可惜胃口已經倒了。」
聞言,蘇墨竟也不以為忤,反而轉向旁邊的侍女:「可曾備有冰鎮酸梅湯?給寧王妃呈一碗上來。」
一旁的侍女應了一聲,片刻之後果然為錦瑟呈上了一碗精緻誘人的酸梅湯。
錦瑟也不客氣,嘗了一口,果然冰涼爽口,只覺心中也微微通暢起來,眼前的人,似乎也不再如先前那樣不順眼。
其實他一直以來待她都算是客氣有禮,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只是這兩段時間中突然便隔了姐姐的生死,錦瑟心頭的那口氣無論怎樣也順不起來。
「你還記得我姐姐麼?」錦瑟只覺自己是魔怔了,突如其然的便開口問道。
蘇墨抬頭望了她一眼,卻半分訝然也無,只是略略一笑:「自然記得。」
「記得多少?」錦瑟緊緊追問道,「僅僅還記得她的死嗎?」
蘇墨忽然看了一眼她面前擺著的酸梅湯,沒有回答。
「可是我還記得。」錦瑟也不等他回答,繼續道,「我記得我小時候,時常看見你來府中找姐姐。那時候你們還沒有成親,可是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真是開心。可是為什麼,等到姐姐嫁給你,所有的一切就都變了?」
蘇墨眼中的波光淡淡的凝在一處,看向錦瑟:「你記得我從前常去找你姐姐?」
錦瑟看著他,半晌之後,忽然自嘲一般的笑起來:「原來你已經忘記了。姐姐真傻,我真傻……」
蘇墨聽了,嘴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然而目光卻愈發的深凝了。
正在此時,殿外突傳:「寧王駕到——」
蘇墨抬起頭來,眼中波光已經散開,慵懶的笑著看向殿門口。
蘇黎大步而入時,錦瑟正背對著他坐著,仿佛沒有察覺到他進來。他徑直與蘇墨打了招呼,在錦瑟身邊坐下時,方才發現錦瑟一直低著頭,鼻尖微微有些發紅。
蘇黎眉心一擰,抬眸看了蘇墨一眼,蘇墨卻仿佛沒有看見一般,捏著酒杯兀自飲酒。蘇黎這才又看見錦瑟面前擺著的酸梅湯,取過來看了一眼。
錦瑟這才驚覺自己身邊多了個人,抬頭看時,便正對上蘇黎涼淡的眼神。而蘇黎的目光,便始終停留在她波光盈盈的眼中。
錦瑟忙的展顏一笑:「王爺來了。」
她大概是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所以還像尋常那樣肆無忌憚的笑,可是這一笑,眼中的波光忽而便凝成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錦瑟一驚,忙的拿手去擦。
蘇黎轉過了頭不再看她,沉著臉吃東西。
蘇墨見狀,卻忽而一笑,不避嫌的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來,放到錦瑟面前。
錦瑟還沒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一面用手捂著眼睛,一面抓起那張絲帕,負氣的朝蘇墨扔了回去。
蘇黎的臉色,忽而便更冷了。
恰逢紫曦自太后寢殿中走出,見到蘇黎,低身行了禮,笑道:「原來寧王已經來了。太后剛剛還念叨怕您一忙起來便又顧不上用膳,這下可不用擔心了。」語罷,她目光忽而觸及錦瑟,不由得訝然道:「寧王妃這是怎麼了?」
錦瑟只覺腦子昏昏沉沉,張口欲答,卻忽然發覺自己連說話都變得很艱難,舌頭仿佛不再屬於自己。
蘇黎抬起頭來,淡淡道:「她喝醉了。紫曦,扶她到暖閣里休息。」
紫曦忙的上前,一看擺在錦瑟面前的那碗酸梅湯,頓時蹙眉跺腳:「哪個宮婢這樣糊塗,竟將這摻了『長河落日』的酸梅湯呈給寧王妃?莫怪得王妃這樣難過,這下可有得辛苦了!」
那長河落日原是來自孤疆大漠一種烈性非常的酒,前些年巧合之下被宮中一位御廚佐以酸梅,竟異常味美,只是長河落日酒性太烈,唯酒量極好之男子能承受。莫說女子,就算尋常男子喝下,也足以難受很長一段時間。
錦瑟被紫曦攙起來,頓時只覺頭重腳輕,半倚靠著紫曦出了宴廳。
蘇黎這才看向蘇墨,眸光沉沉:「她又對二哥無禮了吧?」
蘇墨無所謂的笑,因喝了酒,眼眸有些異乎尋常的發亮,倒與蘇黎截然不同:「喝下長河落日,今日倒還算得上有禮了。」
蘇黎淡淡扯了扯嘴角:「二哥不與她計較,那自然好。」
蘇墨忽然眯了眯眼,仿佛在回想什麼,隨後伸手在桌面以下的位置比了比:「我第一次見到錦瑟的時候,她才這么小……四歲還是五歲?雖然這些年極少見她,倒也算看著她長大,你說我該如何與她計較?」
蘇黎聽了,也不作回答,飲下一杯酒之後,方道:「二哥記性向來好。只是不知二哥可記得,曾經見過宋恆此人沒有?」
蘇墨偏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宋恆?」
蘇黎凝眸望向他,蘇墨修長的食指淡淡撫上額角,片刻之後,方才淡笑道:「絕不曾見過。何以有此一問?」
蘇黎眸色暗沉:「祈臨沒有一個叫宋恆的人。」
「哦,是嗎?」蘇墨不以為意的笑笑,「也許他用的是化名。」
蘇黎冷笑一聲:「此人來路不明,身份詭秘,只怕其間不簡單吧?」
蘇墨輕笑了一聲,食指仍流連在額角處:「許是,你想太多了?」
「惟願如此。」蘇黎沉了嘴角,不再多說。
錦瑟在暖閣里休息了約半個時辰,腹里忽然火燒一般的疼了起來,這才明白紫曦先前那句「有得辛苦」是什麼意思,難過得幾乎將自己縮作一團。
外間忽然有腳步聲傳來,錦瑟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來人是誰,便已經被人扣住了下顎,強塞了一顆什麼藥丸入口。
錦瑟抬眸一看,卻正是蘇黎。
腦袋昏昏沉沉,什麼都想不到,可是錦瑟看到蘇黎的那一瞬,心裡的某個角落卻忽然有了反應,緊接著她便「噗」的一聲吐出了蘇黎塞進她口中的藥丸。
那藥丸彈在蘇黎朝服下擺上,落地之後滾出老遠,終於不動了。
蘇黎眉心微微一擰,只是望著錦瑟。
錦瑟腹中仍然疼得厲害,可是見他這樣涼涼地望著自己,忽然生出一絲清醒來,頂著滿頭的冷汗虛弱的朝他笑:「王爺,妾身不知來的是王爺,失禮了——」
蘇黎驀地低頭,用袖口撣了撣先前那藥丸沾過的地方,在抬頭時,竟勾著唇角笑起來:「沒什麼緊要。只可惜那藥丸只有一顆,王妃還需忍著點痛。」
錦瑟苦不堪言,艱難的將臉埋進身下的軟枕,默默哀嘆自己自作自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錦瑟只覺自己似乎已痛暈過許多回,腹中那刀割火燎一般的疼痛,才終于越來越輕微,終至消弭時,錦瑟早已全身無力,躺在那裡,只覺得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許久她才艱難的坐起身來,一轉身卻發現對面的軟榻之上還有一個人!
蘇黎竟還未離去,只是已經換了身便服,半倚在榻上,似是已經睡著了,然而雙眸雖然緊閉,臉上的神情卻還是如常冷冽。
錦瑟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用簪子刺他臉的衝動,低了頭正找自己的鞋,外間卻突然有人闖了進來。
來人是個活潑嬌俏的少女,與錦瑟一般大的模樣,眉目之間依稀有著太后美貌的影子,只是相較太后清冷的氣度,少女身上卻帶著一絲跋扈的氣息。
錦瑟認得,這是皇上與蘇黎的胞妹,青楚公主。
青楚闖進來的一剎那,軟榻上的蘇黎驀地便睜開了眼,眼中一片清明,只是朝錦瑟的方向看了一眼,身畔便已經多了一個人。
「三哥,我總算逮到你了!」青楚一把揪住蘇黎的袖口,一面便抬手要去擰蘇黎的臉。
蘇黎一把便揮開了她的手,臉上閃過一絲極其明白的不耐,斥道:「胡鬧什麼?」
錦瑟幾乎立刻就想到了父親從前訓斥自己的口吻,心頭忍不住覺得好笑,見青楚並未注意到自己,索性再次躺回了身下的軟榻,閉著眼睛假寐。
「我要借你手下的惠軍一用,你快些寫一道手諭給我!」
惠軍,是蘇黎麾下一支精英雲集的軍隊,由蘇黎親自挑選訓練,一千人的隊伍,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好手。
聞言,蘇黎也不多說,只是不輕不重的握住了青楚的手腕,卻已經疼得青楚連連大叫,不問自招:「我要找個人,就借你的惠軍使一使而已,用完了必定完璧歸趙!」
「不借。」蘇黎扔開她的手腕,起身欲走。
青楚連忙攔住他的去路,將一幅人物丹青展開在他眼前:「三哥,你就幫我這次,好麼?」
蘇黎頓住腳步,凝眸望向畫中那風姿卓絕的男子,隨後,緩緩將視線投向了錦瑟。
恰逢錦瑟心中好奇,正睜開眼偷看那公主究竟要尋什麼人,卻驀地看到一張自己十分熟悉的面容,頓時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再對上蘇黎的視線,她臉色不由得變了變。
宋恆。怎麼會是他?
蘇黎一見錦瑟的神情,便確信了畫中之人確是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宋恆,便從青楚手中接過了畫像,再次細看了一番,發現是出自宮中如意館畫師的手筆,這才將畫扔還給青楚:「找此人作甚?」
青楚被他隨意一扔的動作嚇壞了,又急又氣的接住那幅畫,跟捧著寶貝似的心疼:「蘇黎!」
蘇黎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麼?」
青楚頓時受挫,縮了縮脖子,一轉眼卻看見了錦瑟,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坐到錦瑟旁邊。兩個人從前明明未有相交,她卻親熱的挽了錦瑟的手臂:「好三嫂,你幫我跟三哥求求情,讓他把惠軍借我一用吧!」
錦瑟不由自主的看了蘇黎一眼,隨後脖子就僵了。讓她去求情,只怕後果會更不堪吧?可是這畫中人,明明她自己就認識,何必要去求別人?
錦瑟朝青楚笑笑,順勢再度展開了她手中的畫,伸手撫了撫畫中人的臉,片刻之後方低聲道:「我認得他。」
「真的?」
在青楚歡天喜地的驚叫聲中,蘇黎淡淡望了錦瑟一眼,不動聲色的離開了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