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錦瑟華年誰與度(2)
2023-12-21 01:24:10 作者: 淡月新涼
說送她回去,蘇黎果真便將她一路護送至府。只是一路上,他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馬匹也始終與前面的錦瑟保持著半個馬身的距離。
到了門口,錦瑟自己跳下馬來,朝他漾起笑意:「多謝王爺。」
蘇黎仿佛沒有聽到,淡淡望著遠方,整了整馬韁,準備快馬揚鞭。
「王爺!」錦瑟忽然又喚了他一聲。
蘇黎終於回過頭來,眉目清俊,卻凜然:「還有什麼話說?」
錦瑟睜大了眼睛,忽閃忽閃的望著他:「你是不是,後悔對太后說要娶我了?」
蘇黎目光一凝,下一瞬,調轉了視線,揚起馬鞭,疾馳而去。
錦瑟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嘖嘖嘆了兩聲,轉身跑進了府中。
當她輕手輕腳的溜進府門時,四下里正是一片安靜。她心裡不由得鬆了口氣,匆匆往自己的園子走去。
剛剛穿過壁堂,身後卻突然悄無聲息的出現了一個人。
錦瑟隱隱察覺到,猛地回頭,臉上先是一片白,而後放鬆下來,瞪了面前的人一眼:「這樣不聲不響,你想嚇死我不成?」
面前的男子生得丰神清朗,溫潤華貴,此時此刻,從來一片平和的眉目間,卻隱隱透出一絲責備。
宋恆,錦瑟和兩個弟弟的教書先生。雖是先生,卻不過只有二十來歲。
宋恆是一個奇人,奇特之處,便在於他不會說話。三年前他來到宋府應招,所有人都覺得啼笑皆非,一個啞子,如何做得了教書先生?安定侯大抵是看他氣度非凡,因此便讓他試了一試,沒想到他通過自己的書童授課,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效果,至此便留在了宋府。久而久之,安定侯也將他當成了自家人。因他恰好也姓宋,安定侯還一度想將他收作義子,但是宋恆卻微笑拒絕了,仍舊只做自己的教書先生。
雖然錦瑟自三年前開始,便不願意被困在書齋之內,成日裡缺課逃學,然而宋恆對她,似乎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寬容寵溺,從來不怎麼追究。長久下來,錦瑟對他便再也沒有遵守先生學生應有的體統。
因此此時此刻,宋恆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怕,只道:「爹爹不知道我今日出去吧?」
宋恆微微挑著的眉倏地舒展開來,朝她身後的位置看了一眼。
錦瑟頓時一陣膽寒,轉頭一看,登時白了臉。
安定侯宋京濤正站在她身後,因常年在外打仗而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凜冽,冷冷凝視著面前的女兒。
錦瑟素來畏懼父親威嚴,因而被罰之後,半分怨言也不敢有,耷拉著腦袋跪在祖宗詞牌面前,低眉順目的模樣。
宋恆端著一盤點心走進來,擺在了錦瑟面前。
錦瑟有氣無力的搖了搖頭:「回來之前吃得很飽了。」
宋恆便將點心放到一邊,坐到了椅子上,對錦瑟打了一通手勢——見過寧王了?
「你怎麼知道?」錦瑟點點頭,道,「一表人才,少年老成。」
宋恆便笑了——不是正好與你相配?
錦瑟忙不迭的啐了兩聲,道:「我稀罕與他相配麼?他那模樣,一看便知喜歡溫婉嫻靜的女子,今日見到我時,臉黑得能滴出水來,定是後悔了。說不定明日,我與他這門婚事便要取消了。」
不可能。宋恆面上仍然一片平和。
「你又知道?」錦瑟微微有些惱火。只因宋恆從來料事如神,說出的話幾乎從不落空。
宋恆微笑——即便他真的後悔,按他的性子,也定然做不出出爾反爾的事情。
結果瞭然,宋恆一語成讖。
錦瑟暗地裡將宋恆狠罵了幾百回烏鴉嘴,卻也無濟於事。而更教人絕望的是,她被禁足了。
日日被困在自己園中的一方小天地內,眼見著外頭春光一日比一日好,這一日,錦瑟在園中晃了一圈,忽然學著戲文里的腔調哼唱起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門外「噗」的響起一聲嗤笑,隨後她的貼身侍婢綠荷捧了瓶開得正好的春海棠走了進來,一面將花瓶放在架子上打理,一面道:「某人可真是不知羞,不願意付與斷井頹垣,那你想付與誰?寧王?」
錦瑟也不惱,微微一笑道:「哪裡呀,我口裡唱的可是府中池塘里那一株碧荷,等到了夏日她盛開的時候,不知該請誰來賞花呢?宋恆好不好?」
綠荷登時微微紅了臉,又羞又怒,一把扔下手邊的花,忿忿道:「你仗著自己是小姐,就這樣紅口白牙的污衊人,專來欺負我!」
錦瑟啞然,這樣的指責還真教她哭笑不得。眼看著綠荷轉身就要出去,錦瑟忙的一把拉住了她:「行行行,綠荷姐姐,就算是我錯了。你好歹告訴我,這幾日爹爹都是幾時回府的?」
綠荷臉色不豫,僵了半天方才緩過來,瞪了錦瑟一眼:「你還在禁足,若是被老爺知道你偷溜出去,有得你好受!」
「可是明日,我非出去不可。」錦瑟微微蹙了眉,輕聲道。
翌日一早,宋京濤剛剛離府,錦瑟隨後便溜了出去,來到西大街之上,買齊了拜祭用的東西,隨後雇了一輛馬車,直往城東而去。
今日,正是她姐姐宋錦言離世三周年忌日。
青越國皇室歷來主張行節儉事,即便是皇帝駕崩,也極少大興土木,更遑論錦言仙逝之時,不過只是皇子妃的身份,因而陵墓修建得既不恢弘也不華麗,不過卻勝在依山傍水,是個風水寶地,有著極好的景致。
錦瑟很少能來這邊,然而每年來拜祭,必能看見乾淨整潔的地界,雖不知是何人所為,然而她心中卻甚是感激。
今年亦不例外,錦瑟簡簡單單的祭祀完,便靠著陵前的墓碑坐了下來,輕輕地開口:「姐姐,這麼快,又過了一年呢。」
前兩年的這一日,錦瑟總是存了滿肚子的話要說與姐姐聽,可是今年卻不知為何,只說了第一句,往後,竟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許久沒有聲音,周圍亦安靜得令人悚然。微冷的山風拂在臉上,錦瑟神思清明極了,終於開口道:「前些日子,我見到蘇墨了。他過得可真好。」
會在錦言墓前提起蘇墨,是錦瑟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每一年,不管與姐姐說什麼,錦瑟總之不會提到與皇室相關之人。所以今日,她連自己那樁莫名其妙的婚事都不準備說,沒想到,卻還是提到了蘇墨。
「姐姐,你說,他怎麼能那麼心安理得呢?」錦瑟拿指腹緩緩的撫著冰涼的墓碑,低聲喃喃。
她實在不該說這些的,可一張嘴便實在是忍不住。
錦瑟懊悔的坐著,終於不再說話,只呆呆的坐在那裡。
沒想到這一坐,竟然就到了下午,等錦瑟想起自己還在禁足期,匆忙趕回城中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刻。
京中夜市向來熱鬧繁華,有時遊人竟比白日還要多,錦瑟時運不太好,今日偏就遇到了絡繹不絕的人潮,馬車走走停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到侯府。
錦瑟心急,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這一看,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前方不遠處。錦瑟心頭一喜,剛欲鑽出馬車喚他,卻見他忽然移步走進了街旁一座恢宏華麗的大宅。
錦瑟囑車夫將馬車停在了大宅前,方又探出頭來一看,只見那大宅前高高掛著許許多多紅色燈籠,門匾高懸,上書——玲瓏苑。
玲瓏苑?錦瑟只覺得這名字耳熟,反覆念了幾遍,忽然驚覺——玲瓏苑!宋恆來這裡做什麼?
玲瓏苑,藏嬌仙,天下男子趨之若鶩之地。既能讓天下男子為之嚮往,自然不同於一般秦樓楚館。據聞,玲瓏苑內,女子皆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卻有著魅惑眾生的本領,一旦被哪位客人看中,便從此都只屬於那人,絕不侍二主。因此,能出入這玲瓏苑之人,要麼是腰纏萬貫,要麼是達官顯貴,否則,一入玲瓏苑,必傾家蕩產。
雖然如此,然而這玲瓏苑到底還是與青樓同出一脈,終究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
可是錦瑟剛剛卻看到宋恆走了進去!她萬分確信自己未曾眼花,莫非這宋恆,也不過是個平日裡裝得一本正經的偽君子?
錦瑟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且好奇心又生得重,她決定,親自進去打探一番!
找了一家成衣店,錦瑟匆匆換作男裝,大搖大擺的走進了玲瓏苑內。
出乎意料的是,這玲瓏苑果真是建得奇巧玲瓏。此處原本是一座大宅,被分拆為眾多小院子,每個院子各有風情,梅蘭竹菊,抑或清荷淡柳,雅致極了。而照錦瑟觀察來看,每個院子裡只住了一個姑娘,有客接待的聽不出什麼響動,反倒是無客的院子裡,那些姑娘或撫琴,或起舞,各自成趣卻又交相輝印,確是與眾不同。
果然,有著令天下男子傾倒的資本。
錦瑟雖然驚嘆,卻也沒有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不知宋恆究竟入了哪個小院?這宅子這樣大,她要到哪裡去找宋恆?
錦瑟悄無聲息的尋過兩處有客的小院,但凡聽得見男人的聲音,便確定了宋恆不在裡面。
她一路往裡尋著,待尋到一個種滿海棠的院子,剛剛將身子貼到門前,想要聽一聽裡面的動靜,身後忽然就傳來了一聲暴喝:「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在那裡?」
錦瑟大驚,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傾而去,「砰」的一聲撞開了並未落栓的房門。
門坎也與她八字不合,錦瑟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屋子裡的地上。
原本充斥了嬌笑聲的房中驀地安靜下來。
錦瑟抬頭一看,只見前方擺著一寬大軟榻,軟榻上,有人衣衫不整。
「啊——」錦瑟只覺不堪入目,不由得驚叫出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身後的房門外驀地有沉重凌亂的腳步聲傳來,隨後響起的是先前那個暴戾的聲音,只是此刻已經多了幾分恭敬的意味:「小人監守不利,攪了二爺雅興,請二爺恕罪。小人這就帶此人下去嚴加拷問,看他是何來歷。」
話音剛落,錦瑟還趴在地上的身子已經被拿住,動彈不得。
前方軟榻上緩緩傳來衣袂窸窣的聲音,隨後,有男子清淡慵懶的聲音響起:「不必了,你們都下去。」
聽到聲音,錦瑟的身子,驀地僵了半邊。
還將她拿住的男人似是愣了愣,隨後方才緩緩鬆了手,回了一聲「是」,轉身帶人離開了房間。
錦瑟心下一片凌亂,這才終於得以再次抬頭,終於看清了那軟榻上的人影,這下,另半邊身子也僵了。
蘇墨。卻不僅僅是蘇墨,還有兩個絕色妙齡女子,皆是衣衫不整的模樣。
衣衫半敞,慵懶不羈的蘇墨,正淡淡倚在軟榻上,見錦瑟抬起頭來看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錦瑟發夢也想不到竟然會看見他,還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之下,一時間連避忌了都忘了,只是瞪著他,清澈透明的眸子裡,分明染著薄怒。
她今日才對姐姐說了他過得極好,只是沒想到,到了晚上就親眼見證了他過得有多好!
蘇墨神情依舊不變,只淡淡攏了中衣,朝那兩個要繼續服侍他穿衣的女子揮了揮手:「你們也下去。」
「是。」兩個女子一左一右的自錦瑟身邊走過,直到房門重新關起來,錦瑟方才猛然回神一般,從地上站了起來。
剛剛那一下真是摔得重了,站起來的一瞬間,錦瑟只覺得全身都疼,忍不住微微弓起了身子。
那一廂,蘇墨仍倚在軟榻上,以手支頤,嘴角含笑,風流邪肆的桃花眼內仿似含了萬種風情,連聲音中都染了邪氣:「別說,你來這裡是為了尋我。」
聞言,錦瑟原本摔得生疼的身子,忽然之間便不疼了。
她素來知蘇墨是怎樣的人,但那些都只是風聞。
從前與他還算熟識之時,大概因為他是姐夫的緣故,在她面前時,他總是收斂很多,外界傳說的「風流浪蕩,落拓不羈」,錦瑟從未有過確切的體悟。卻沒想到今時今日,倒是親眼見證了一番。
錦瑟有些僵硬的直起了身子,撣了撣自己身上的塵,又扶正了自己頭上的發冠,方淡淡微笑道:「一則,我不敢存心打擾姐夫的好事,二則,我不想污了自己的眼。」
說話的時候,錦瑟始終不曾正眼看他,說完之後,轉身便欲離去。
「等等。」蘇墨忽然自身後喚住她。
錦瑟蹙了眉站在原地,聽得身後一陣衣袂窸窣聲,片刻過後,蘇墨來到她面前,已經是衣衫整潔的模樣。錦瑟橫眉冷對,抱著手臂看著他。
「走罷。」他衣袖微拂,走在錦瑟前頭。
錦瑟微微一怔:「去哪兒?」
蘇墨迴轉頭來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樣:「難不成你還想繼續呆在這裡?」
錦瑟自然是不想呆在這個地方,可是她來的目的是為了宋恆,這會兒連宋恆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她哪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