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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我要他活著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姜賁派去渤海的人名叫張遠,三十七八歲,是個做事穩妥的中年男人。

  他恭恭敬敬跪地叩頭,在姜賁急躁的眼神下,說話仍然不緊不慢,交代得很清楚。

  「卑職到達渤海,按照陳家長子回憶陳經石購買藥方的大致位置,打聽了一遍,最終找到那家人。可惜的是,那裡已經房倒屋塌、破敗不堪。卑職以為這家人已經搬走,問過鄰居,才知道是絕戶了。」

  絕戶,是指屋主沒有生下兒子,等到百年之後,戶頭上就沒人了。

  「那這家有女兒嗎?」姜禾問。

  張遠點頭道:「聽說屋主年過四十才得了一個女兒,孩子剛長到四五歲,夫妻倆就感染上瘟疫雙雙病倒。當地有人知道他們是長桑君的後人,不顧感染疾病的風險,前去勒索藥方,日日滋擾,甚至險些把孩子搶去。」

  「後來呢?」姜賁站起身問。

  「後來那夫妻倆病死,臨終之前,把女兒託付給了一個外鄉人照顧。那外鄉人很年輕,幫忙料理了後事。」

  「那外鄉人,」姜禾的眼神中有狂風掠過,「是姓陳嗎?」

  姜賁轉頭看向姜禾,他們在對方臉上看到了相同的猜測。

  「這個不知道,」張遠道,「但是鄰居們還記得那孩子的名字。」

  一直默默站著的陳南星抬起頭,她似乎不敢再聽,向後退了一步。

  張遠從衣袖中取出一物,交到了姜禾手上。

  他怕千里迢迢回來,記錯了什麼。故而在渤海確認過後,就用炭筆把那個名字寫在竹片上,貼身帶回來。

  竹片上有兩個字,清清楚楚:「南星。」

  南星,花綠果紅,可散風、祛痰、鎮驚、止痛,是一味中藥。

  那一年姜禾七歲,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便拜託陳伯把他的孩子帶來一起玩。他每次帶來的,都是兒子。

  因為那時候他命定的女兒,還在百里之外的渤海。

  原來自己苦苦尋覓的長桑君後人,就在身邊。

  只是……

  姜禾把竹片再遞給姜賁,姜賁看過,交給陳南星。

  陳南星不知所措地低著頭,似乎不認得竹片上的字,過了半晌,方搖頭道:「怎麼會?」

  她是被眾星捧月般養大的,父親最寵她,怎麼偏偏她是外人呢?

  她平日裡沉靜的眼眸睜大,裡面蓄滿將落未落的淚水。

  「你仔細想想,」姜禾安撫她道,「你記憶深處的小時候,是在臨淄嗎?」

  陳南星震驚又難過,片刻後心緒初平,才搖頭道:「可是我並未繼承任何醫術,如果我是長桑君的後人,殿下您的忙,就沒人能幫了。」

  的確是這樣吧。

  但也不全是。

  「陳姑娘給我的那些藥方,很重要啊。」姜禾笑了笑道,「而且說不定,你以後還會想起什麼呢。」

  話雖如此,她也只是安慰自己罷了。

  「姐姐,對不起。」

  等人都走盡了,姜賁跪坐在姜禾身前,充滿歉意道。

  他的手牽住姜禾的衣袖,垂著頭,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知道姜禾為什麼尋找長桑君的後人,也知道趙政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姜禾抬手揉了揉姜賁的頭,被他躲閃開。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揉我頭,亂了怎麼辦?」

  「怎麼?怕被魏子佩嫌棄?」姜禾笑著起身,「好了,你這齊人之福也不好享,要一個還是兩個,這個還是那個,早做決斷,別耽誤人家姑娘。」

  子佩是魏忌的妹妹,南星是故人的養女。

  如果是她,會更難選了。

  「什麼齊人之福?」姜賁皺著眉頭起身送姜禾出門,「姐姐你說清楚。」

  姜禾抬手,用指關節敲一下他的腦袋。

  「你呀——」

  馬車駛入宮門,姜禾便讓車夫停下。

  「本宮自己走回去吧,」她開口道,「你們不必跟著。」

  但此時暮色將至,且殿下已有身孕,宮中台階多,如果摔了,他們可承擔不起。

  郎中令軍和內侍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沒有遵旨。

  「請公主殿下稍候,卑職去抬轎輦。」

  「不用了。」一向對下人寬和的姜禾,此時卻有些慍怒,「你們沒有聽見嗎?本宮要走回去!」

  郎中令軍立刻退開,內侍宮婢跪在地上,齊聲道:「卑職(奴婢)等知罪。」

  姜禾向前走去,郎中令軍只好遠遠跟隨。

  雖然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然而她走起路來依舊很輕鬆。

  只是她的心,越來越沉了。

  夕陽西落,初秋的景色並無蕭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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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宮還是那個雍宮,只是檐角的幾個瑞獸換了。那是她初來時,摘掉金的,換成了銅的。

  姜禾隨父親週遊各國時,他們都說趙政專橫跋扈、殘暴無良。

  說他清除舊臣時在雍宮大殿殺人,血水滲入地磚,擦洗不乾淨,只能換新的。

  他們說他狼子野心試圖吞併天下,戰火燎原令生靈塗炭、七國難安。

  他們說……

  他們說的,跟自己見到的,似乎不是同一個人。

  她的趙政,是那個曾在兒時便學六國語言,察六國民風,明六國事務,識六國君臣的人。

  她的趙政,是那個少年時見六國徵兵混戰,看餓殍遍野風雨如晦,想終止這一切的人。

  無數個仰望星空求索的深夜,他和她站在這世界的不同角落,可他們卻思考著同一個問題。

  如何能結束戰事,還萬民以安寧,築河山於永固。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而他所做的,也都是為了帶著九州華夏,實現那個目標。

  可是他……要離開了嗎?

  冰涼的台階擦過姜禾的裙角,甬道里的朱雀園燈擦過姜禾的裙角,花香撲鼻的桂樹擦過姜禾的裙角,她向前走去,看到朦朧的夜色里,站著一個人。

  微駝著背,神情溫和,有些瘦,更顯得衣袍寬大。

  「公主殿下……」

  他的聲音充滿安撫人心的力量,像故友,也像長輩。

  姜禾的腳步停住,淚水奪眶而出。

  「阿翁,」她看著李溫舟道,「我沒辦法了。」

  韋南絮的藥不能用,藥方里沒有解殘毒的,而被她寄予厚望的長桑君後人,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

  她沒有辦法了。

  她學兵法可得天下,她懂治國可安良邦,她還愛攢錢,攢了好些錢,但她不懂醫術,救不回那個人的性命。

  「我沒有辦法了。」姜禾重複著這句話,她的頭低下去,雙手捂著臉,嚎啕大哭。

  「殿下。」

  李溫舟向她走來,遞上雪白的手帕,潸然淚下。

  「孩子,」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顫抖,卻安慰著姜禾,「往後的路還有很長,你還要撫養小公子長大,還要教他治國理政。陛下有你,他會安心的。」

  「我不要他安心。」姜禾忽然抬頭,大步向止陽宮正殿走去,「我要他活著,事事親力親為,好看看這錦繡江山,如何天下一統。」

  李溫舟跟著她,在姜禾身後默默拭淚。

  忽然他們兩個齊齊停下,向前看去。

  寬闊的甬道盡頭,一個男人身姿挺拔地站著,手中提著一盞燈,向他們走來。

  「阿禾,」他輕聲道,「這麼晚了你還沒有回,孤來接你。」

  「陛下!」

  姜禾向前跑去,鑽進趙政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好了,」他的手掌托著姜禾的頭,指尖感受著她髮絲的溫度,丟掉燈籠抱著她,有些懊惱道,「孤的阿禾怎麼哭了?是誰欺負你了嗎?孤可以夷滅他三族,哦不,九族也可以。」

  「你怎麼隨隨便便就要殺人。」姜禾嘟囔著,「你醒了,也不在殿裡歇一歇。」

  「孤想趁醒著,跟你談大婚的細節。」趙政在她臉頰輕吻道,「走吧,三日後便是大婚了。孤的新娘,可不能跑了。」

  三日後便是大婚,也是他的生辰。

  姜禾攥緊趙政的手,由他牽著,回止陽宮。

  他知道她為什麼哭,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

  然而他從不畏死,即便萬分難捨。

  齊國使館裡,陳南星看著眼前對她施禮下拜的蘇渝,有些手足無措。

  「別這樣,蘇將軍,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姑娘是蘇某的救命恩人,這一拜只是禮數。往後若姑娘有難事,蘇某願聽差遣。」

  願聽差遣嗎?

  陳南星臉上五味雜陳。

  如果姜公子也這麼說,就好了。

  不過蘇將軍,也是有用的吧。

  燭光映照在她眼中,忽閃忽閃的,像是有飛蛾正在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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