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君王之怒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距離九嵕山不遠的山南鎮,突然被湧入的車馬驚動,繼而沸反盈天人聲喧譁。
郎中令軍衝進來,中尉軍衝進來,這麼大的陣仗,驚得小小的郡守跪在地上磕了一個又一個頭。
很快聽說是兩位公主殿下駕臨,郡守頓時覺得這陣仗還不夠大。
待聽說陛下到了,他已經感覺如遭雷擊動彈不得。
陛下——
那可是陛下啊!
耳邊嗡嗡,什麼都聽不到了;雙腿酥軟,只知道跪趴在地上;因為驚訝張大的嘴巴忘記了合攏,抬著的頭也僵硬地仰著。
在郎中令軍發現他僭越的動作之前,郡守目睹了雍國國君駕馬奔入小鎮的場景。
他沒有看過那麼快的馬,沒有瞧過那麼俊朗的男人,更沒有見過如此混雜著憤怒和急迫的神情。
君之怒,可夷山河、平九州,雷霆降世,血債血償。
「阿禾……」郡守聽到他呼喊著躍下戰馬。
無數盾牌和弩弓架起,把郡守的視線阻擋,什麼都看不到了。
不,他能看到。
看到將要有許多人人頭落地,承接這雷霆之怒。
入目是清瘦女子跪坐的背影,她的面前躺著一個男人。
厚厚的紗布纏裹著男人的頭、頸、肩、背,只露出一根插入紗布的空心竹筒,和半邊完好的嘴巴。
那竹筒直直沒入男人塌陷的鼻子,以免血水和爛肉長在一起,堵塞了他的鼻孔。
「阿禾。」
趙政跪坐在姜禾身後,擁住了她的肩膀。
怕要撞碎她,卻又迫不及待。
「對不起。」
他的聲音充滿了難過,更充滿確認她沒有殞命的感激。
姜禾的額頭纏裹白紗,胳膊也被夾板固定,但她活著。
她活著,自己就不會生不如死。
姜禾的淚水落在趙政的手背上,聲音斷斷續續道:「趙政,我害怕他就這麼死了。」
他是自己的同伴、朋友、兄長、家人,他雖然身體不全,卻有一顆忠誠火熱的心。
趙政點著頭拉她起來,身後的帳簾被掀開,御醫們一擁而入。
「他的性命,」趙政道,「便是你們的性命。」
「遵旨。」
此處是南山郡府衙後院,御醫們忙著為宗郡診治,趙政則陪著姜禾在偏房休息。
特意留出來的一位御醫看過了姜禾的傷勢,確認郡府醫官治療得當,便下去煎藥了。
姜禾站在窗前,警醒又擔憂地盯著御醫進出,半晌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她竟然什麼忙都幫不了。
不,她可以復仇。
「山崖上,應該有郎中令軍駐守吧。」
姜禾忍著周身的疼痛,看向趙政道。
「蘇渝已經去查。」趙政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姜禾的手。
她的手雖然綿軟,卻充滿力量。
外面下起雨。
他們在雨幕前什麼都沒有說,卻像說了很多。
府衙的另一邊,同樣重傷的楚國公主卻並未接受雍國御醫的診治。
進屋稟告的侍女回來,對侍立在廊下的御醫道:「我們公主殿下有女醫官看護,雍國殿下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公主殿下說,只求早日查到兇手,殺一儆百。」
雍國御醫並未退下,他們恭敬地等著,待楚國女醫官出來,細細問過公主的傷情,才蹙眉離開。
楚國公主的右腿骨折嚴重,恐怕接下來三個月,都要捆綁夾板閉門不出了。女子嬌弱,就算腿骨痊癒,也會成為跛腳。
於情於理,雍國需要給楚國一個交代。
「孤知道了。」
趙政聽完御醫的稟告,神情沉沉揮手屏退醫者,卻問姜禾道:「她怎麼沒有死?」
同樣是在峽谷中,同樣遭受伏擊,宗郡為了護住姜禾,如今生死不明。
相比性命,趙政覺得斷一條腿,沒什麼。
「是山穴,」姜禾道,「宗郡拉著我跑走時,我回頭看她驚慌失措向前跑,那附近有一處山穴,可能她躲進了那裡。」
這算是一個解釋。
趙政輕輕點頭,目光從雨簾處收回,淡淡道:「蘇渝回來了。」
蘇渝跪在雨中,沒有進來。
作為親自部署郎中令軍護衛公主的將官,他此次的失職,足可以被趙政砍十次腦袋。
「蘇渝,」姜禾喚他道,「你在外面淋雨,是嫌宮中的湯藥太多嗎?」
蘇渝的頭重重磕在地板上,暈開一片紅色的血污。
「待微臣處置過叛軍,定來陛下處領死。」
如果不是有宗郡,安國公主就死了。
只要想到這一點,蘇渝就能想到陛下會有多憤怒。而他自己,又有多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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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趙政道,「查得怎麼樣了?」
這是同意了他的求死。
雖然時間很短,但是蘇渝已經查得一清二楚。
那些叛軍雖然是郎中令軍,卻是當初韋彰德一手提拔的。他們大多出身寒微,蘇渝細查,發現韋彰德不僅提拔了他們,還在他們幼年差點凍死餓死病死時施以援手,幾乎等於養大了他們。
這便能想到他們的動機:為韋氏一族復仇。
「這也太遲了,」姜禾搖頭道,「韋彰德已經殞命兩年——」她說到此處突然怔住,想起另一樁事來。
「為了韋南絮嗎?」
韋南絮可是在不久前才剛剛死的。
「命令是孤下的,怎麼跑去報復阿禾?」趙政蹙眉道。
「他們都是下等軍士,無法接觸到陛下。」蘇渝答。
「更或者這件事是韋南絮一開始便安排下的,九嵕山上突然出現了靈泉,那靈泉好巧不巧,就在山崖後面。」姜禾的手指攥緊衣裙,目光像逐漸凝結的冰,「原來從一開始,本宮就中計了。」
「不只是你,」趙政道,「太后中計在前。」
是太后向姜禾提起靈泉,施壓請她前去。
姜禾原本能推掉,卻還是為了與楚國公主獨處,主動去了。
「查,」趙政的目光穿透層層雨簾,聲音雖然低沉,卻砸在地面上,如有雷擊,「凡參與此事者,夷滅三族。」
天空划過一道閃電,照亮院落里亂糟糟停放著的馬車。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姜禾忽然看到一輛楚國的馬車裡,似乎有人影晃過。
這麼大的雨,是誰還躲在馬車上呢?
帳幔遮擋了女子的臉,露出被木板固定的右腿。
韋南絮的雙手緊緊攥住薄被,卻無法阻擋一陣一陣襲來的疼痛。
太痛了。
痛得就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汗水浸透衣衫,幹了又濕,不知有多少回。
不知道父親飲下鴆酒的時候,有沒有這麼疼。
只有心底無法忘記的仇恨,能讓韋南絮重新尋回力氣,把她因為重傷險些破碎散開的魂魄,一點點拼湊回來。
都怪姜禾。
如果她好好死了,自己何至於此。
如今自己只能受傷,用比姜禾更嚴重的傷勢,來撇清嫌疑。
外面的雨停了。
門外傳來姜禾請見的聲音。
「公主殿下還好嗎?」雨停了,她的聲音分外溫軟,「聽聞殿下重傷,姜禾特來拜見。」
韋南絮猛然直起身子,對著侍女搖頭。
出門在外尚可用冪籬遮擋,這會兒如果在病榻上也遮著,必然會令姜禾起疑。
那侍女立刻開門出去,拒絕了姜禾的探望。
「殿下服用了止痛催眠的湯藥,睡過去了。」
「這樣嗎?」姜禾聞言頷首,「等殿下醒了,本宮再來探望。」
姜禾緩步走下台階,站在驟雨忽停的院落里,想了想,還是向醫治宗郡的正廳走去。
路過楚國馬車時,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剛剛看到人影的那輛。
細紗帳嚴嚴實實,看不到裡面有什麼玄機。
只是……
大雨肅清了天地,讓這裡的空氣萬分清新。
清新中,似乎能聞到馬車中散出了什麼氣息。
像是竹葉,又像是漿洗衣服時的水。
是什麼,如此讓人想要親近。
姜禾幾乎要抬手掀起帳簾,卻忽然有聲音在身後道:「公主殿下,宗管事的傷處理好了。」
姜禾聞言轉身,見到一位御醫微微低著頭。
她不敢問,只是從御醫的眼睛中,看到了一點希望。
「宗管事還沒有醒,能不能熬過去,就看今晚。」
「他的鼻子沒有了,能保住一個鼻孔可以呼吸,另外一個塌陷進氣管,清理後可能還是會堵著。」
「他的舌頭爛了一半,好在已經止血,只是以後說話會不太清楚。」
「最大的傷在肩膀,骨頭碎斷,以後不能提重物,右手不能舉起來。」
「膝蓋骨碎裂,走路需要拐杖。」
「最重要的是……」御醫想了想,還是開口道,「他會失去嗅覺和味覺,他這個人,對陛下和殿下來說,沒用了。」
聽了這麼多,姜禾只在這最後一句突然抬頭看向那御醫。
滔滔不絕的御醫頓時噤聲,他退開一步,跪地道:「微臣失言。」
「宗管事的用處……」
姜禾的手輕輕端起藥碗,攪動著,傷心卻又感激道:「從來不在嗅覺和味覺。」
一滴淚水落入藥碗,化開淺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