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與舊人歡醉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山崖上的風忽然大了不少。
魏忌俯身往下看,只看到滔滔東流的渠水。
帶著一點點希望,他快步跑下天岩山,迎面見幾個祭拜過的百姓說笑著路過。
魏忌連忙攔住他們問:「諸位可看到有人從山岩上跌落嗎?」
「沒有啊。」他們一臉茫然。
「快去找找。」魏忌道,「給你們修渠的鄭新關大人,掉進渠水裡了。」
「什麼?」為首的里長神色大變,一面往前跑一面回過頭吩咐,「快回村去喊人!快去找!寧可我死了,都不能讓鄭大人死!」
他的神情緊張恐懼,說著跑走了。
原本悠閒自在的百姓或者奔去韓渠,或者回村喊人,山腳下只剩下魏忌一人。
秋風蕭瑟,他看向雍國都城的方向,定了定神。
其實父親去世時,姜禾就想大醉一場了。
但是有時候喝酒,也要顧及自己身在何處,是否安全。
更何況熱孝三個月期間也是禁止飲酒的,所以她一直忍著。
今日有喝酒的理由,也有喝酒的心情。
姜禾先把酒水灑落祭奠父親。
若父親泉下有知,會不會誇她呢?還是會說她淘氣,說她還是沒有學會狠下心呢。
祭過父親,她仰頭飲盡杯中酒,賀韓渠通暢。
從今後千年萬年,關中平原沃野千里,苗木生長百姓富庶,渠水兩邊的人,再不用吃苦水臭水。
姜禾一邊飲酒,一邊起身走到院子裡去。
快到中秋了,月色真美。
雖然不到最圓的時候,但月輪下柔光皎潔,院子裡好似籠罩著一層醉人的白。
像少女褪去紗裙的肌膚,像大海邊淺淺的沙灘。
她扶著抄手遊廊的欄杆,舉杯敬月亮。
滄海桑田,只有這月色從來不變。
「祝我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才好完成父親的夙願,才好看這華夏九州,天下一統。
為了這個,她願意背井離鄉,願意衝鋒陷陣,願意嘔心瀝血,更願意年少隕落。
姜禾笑著,一手提壺一手舉杯,倒酒不停,喝酒不停。
「殿下,您喝醉了。」身邊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為了照顧她,采菱滴酒未沾。
「本宮才沒有醉。」
姜禾提起衣裙騎在欄杆上,考慮該翻過去,還是退回來。
采菱驚訝得捂住嘴。
無論如何不能讓殿下出去,不然指不定又買回來一個丫頭。
她是應該先去鎖門還是先去拿醒酒湯呢?
小丫頭抓耳撓腮,最終決定去拿醒酒湯。
姜禾也考慮好了,她從欄杆上翻過去。可欄杆外邊卻比內里的遊廊地面低了很多,她一腳踏空——
「小心!」
溫潤卻又緊張的聲音傳來,姜禾已經被人攬住腰,穩穩放在地上。
她斜斜站著,伸手在那人臉上捏了捏,頑皮道:「你來了?」
靠著廊柱,姜禾緩緩坐下,身邊的男子想了想,也跟著坐下來。
「喝酒。」
姜禾把酒壺遞給他,那男人就著酒壺,姿容瀟灑,飲了一口酒。
「小禾,」他道,「你是因為開心而飲酒,還是不開心而飲酒呢。」
他知道在洛陽時,她曾經因為自己逼迫她放棄懲治魏國國君,喝得酩酊大醉。這一回,又是因為什麼?
看來在趙政身邊,她也會不快樂的。
「當然是因為開心。」
姜禾笑著,她把酒杯湊到魏忌端著的酒壺下,示意魏忌給她倒酒,搖搖晃晃道:「韓渠通了,我有家了,下面就是揮師北上,先打韓國,再打趙國。把他們全部打倒……」
姜禾的頭抵著朱漆廊柱歪到一邊,咧嘴笑起來。
果然,她還是這個樣子。
心心念念,都是誅滅小國,讓雍國得到天下。
「小禾。」
魏忌飲了一口酒,他的坐姿有一種頹敗的無力,一手搭放在膝前,一手把酒壺放在唇邊,痛喝了好幾口。
他覺得這酒好苦,苦得讓他的聲音也變得冰涼。
「那如果滅的是魏國,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姜禾忽然怔住。
「魏忌哥哥,」她扭過頭,雙手搭在魏忌肩膀上,左右看著他,疑惑道,「我們還沒有回到臨淄,你怎麼能死?你死了,我怎麼回去呢?」
臨淄……
魏忌眼眶濕潤點了點頭。
她喝醉了,醉得以為現在還是在從洛陽逃回臨淄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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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她只有他可以信任,可以依賴。
「小禾,」魏忌堅持要詢問那個問題,「如果魏國滅亡,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魏國滅亡關你什麼事?」姜禾忽然站起身,指著她新買的宅院道,「姜禾只要有片瓦可以遮身,就會給你留個住處。」
魏忌跟著她起身,繼續問道:「那如果,我死了呢?」
「你不要死!」姜禾忽然哭起來,眼淚從他臉上滑落,她搖搖晃晃走過來,按住魏忌的胸口。
「你為什麼要死?你死了,我會難過很久。你為魏國百姓辛苦操勞,大可以也為雍國,為天下操勞。別死,誰讓你死了,我就殺了他。」
姜禾的身體向前倒去,魏忌適時接住她。
與此同時,驚呼聲從抄手遊廊的另一邊傳來。
魏忌看到小丫頭采菱驚駭的臉。
「公子。」她慌慌張張跑過來,卻又似乎看到了別的誰,惶恐跪下道,「陛下。」
數丈遠的地方,趙政剛剛穿過垂花門,走到一棵棗樹下。
中秋時節的棗樹已經結了棗,顆顆飽滿垂墜。
趙政站在樹下,陰寒的視線穿過月光,落在魏忌臉上。
「魏公子。」他沉聲道。
「雍王陛下。」魏忌點頭。
「安國公主醉了。」
趙政走過來,看到姜禾的額頭貼著魏忌的胸膛,眼睛緊緊閉著,手卻揉著心口。
「鬆手。」趙政扶著姜禾的肩,對魏忌道。
「你要怎樣?」魏忌直視他的眼睛,似乎生怕懷中的女子被趙政撕裂。
「她要吐了。」趙政話音剛落,便見姜禾的頭猛然向前,剛剛被她喝下去不久的酒水,吐了一地。
因為趙政這句話,魏忌躲閃得很快。
但甜辣中帶著一些酸澀的嘔吐物還是濺到了他雪白的錦衣上。
姜禾咳嗽著,趙政已經掏出手帕為她擦乾淨嘴角,接著攔腰抱起。
魏忌看到趙政墨色深衣的下擺上,掛著許多濕漉漉的東西。可趙政卻似乎沒有看到那些污穢,抱著姜禾向臥房的方向走去。
魏忌怔在原地,見采菱小跑著跟過去,趙政的聲音清冷地傳來。
「換把門鎖。」
「諾。」
「換一批護衛。」
「諾。」
「宅子裡還有多少酒,全部摔出去。」
采菱猶豫一瞬,還是回答道:「諾。」
此時姜禾似乎清醒了些,她支支吾吾道:「本宮要去買東西。你是誰?本宮買了……」
他們的聲音很快消失不見了,突然出現的護衛帶著警惕和排斥,向魏忌靠攏過來。
魏忌沒有再停留。
他走出去,翻身上馬。
雍國宵禁,他要找個驛站住下,明日一早出城回魏國去。
她的確過得很好。
他也的確對她很好。
而且她說,若有人殺了自己,她會殺了那個人。
只此一句,也便夠了。
往後年年歲歲,他們各自為主,做彼此認為正確的事,護住彼此心中重要的人。
生而為人,一世奔忙。
姜禾醒來時覺得頭有些疼,口也渴。
她翻了個身,膝蓋竟然頂住一處略堅硬的東西。
大驚間姜禾猛然起身,在微弱的燭光下,看到趙政微蹙眉頭躺在床上。
似乎剛剛她的撞擊令他有苦難言。
「你怎麼來了?」她注意到自己只穿著褻衣,頭髮披散。
姜禾連忙把自己遮擋嚴實,起身喚人送水過來。
「孤若不來,你恐怕要醉得把咸陽城買下,」趙政道,「又或者,買來一堆美艷男子,就在孤的眼皮底下做女帝了。」
姜禾哈哈笑了。
「我又買了什麼?得益於陛下的恩寵,昨日收了許多禮金,花不完的。」
自己的心意被人知道,趙政的神情也有幾分緩和。
采菱送來溫水,姜禾慢慢飲下。
他看著她,看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怎麼都覺得好看。
「阿禾,」趙政忽然道,「你跟孤走,住宮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