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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她的生辰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明明沒有茶葉,水卻是黃色的。

  黃裡帶著一點灰,雖然燒開了,卻仍掩不住草木腐朽的刺鼻味道。

  姜禾來到修渠大營後,雖然跟鄭新關他們吃喝都在一處,但想必她還是得到了特殊的照顧。

  「鄭水師,」姜禾轉頭問,「平日咱們喝的水,是這裡的嗎?」

  「這裡可沒有水,」鄭新關回答道,「您喝的是陛下特意吩咐,從九嵕山拉來的水。」

  她喝著那樣甘甜的水,才會險些答應了渠水改道的方案。

  見姜禾沒有喝,且鄭新關言語間提及陛下,里長有些尷尬又膽怯道:「咱們這裡都是下雨天存在窖子裡的水,讓這位姑娘嫌棄了。」

  姜禾含笑搖頭,端起水碗,輕輕抿了一口。

  入喉苦澀,唇舌間又像被沙石磋磨過一遍,說不出的難受。混著酸腐氣息入胃,喉嚨里一陣痙攣。

  姜禾索性一飲而下,把陶碗擱在几案上。

  「水窖在哪裡,我去看看吧。」她起身道。

  兩臂來寬的圓形水窖開挖在這家後院最低處,周圍的磚台和地面一樣高,上面鋪著一層破草蓆。

  草蓆掀開,是被鐵鎖鎖住的井蓋。

  里長用鎖打開井蓋,解釋說,院子裡的雨水雪水都會流進這口水窖里,沉澱過濾,用來燒水做飯。

  姜禾向裡面看了一眼。

  渾濁的井水中飄著一片樹葉,並不很深。

  里長連忙把樹葉撈出來,把葉片上的水抖落,葉片則扔到一邊去。

  因為這攪動帶來的波紋,水窖里透入更多的光線。姜禾低下頭,看見有細長的蟲子在水中遊動,密密麻麻。

  樹葉可以撈出來,寄生在陰濕之處的蟲子,卻是毫無辦法的。

  她別過頭去,有些噁心,更多的卻是難過。

  還未說話,忽然又聽到低矮的院牆外有熱鬧的聲音傳來。

  是有人嫁女兒了。

  視線越過矮牆,看到一頂轎子被人抬著,媒婆引路,從外面路過。

  轎子裡的新娘一直在哭,伴隨著喜慶的樂聲,有些刺耳。

  鄭新關看著牆外的景象,若有所思道:「今日竟然是黃道吉日,不知道這裡娶妻的聘禮多不多。我那兩個兒子,險些榨乾了我的血。」

  「不多不多,」里長抬手跟外面路過的行人打著招呼,回答道,「一窖子水就夠了。」

  一窖子水的聘禮,就可以把女兒嫁出去了。

  可見尋常人家,連里長家這樣簡陋的水窖,也是沒有的。

  水是草木的命、莊稼的命,更是人的命。

  繞道修渠,因為距離遙遠,這邊的百姓就吃不上水了。

  不繞呢?

  跟趙政豪賭的工期,便不可能實現;渠水多修上幾年,指不定六國又要出什麼亂子。若再有一次天下之士合縱相聚而攻雍,雍國危矣。

  父親說過,要狠下心,別難過。

  但父親也教過她孟軻的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姜禾遲疑不決走出村落,和鄭新關一起看向遠處。

  塵土四起的道路盡頭,那個新嫁娘的哭聲慢慢消失,卻又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不遠處光禿禿的山脈綿延起伏,把這裡和外面隔開成兩個世界。

  若渠水奔流而來,若渠水奔流而來……

  姜禾的手忽然在衣襟處攥緊。

  「鄭水師……」她決然道。

  「公主殿下。」鄭新關雙眼濕潤轉過頭看向她,目光中涌動著期待。

  「挖山!」姜禾道,「寧肯工期長,把山挖通!」

  「是!」鄭新關搓著手,因為太過興奮,臉頰紅潤,「微臣這就去確認渠圖。」

  楊狸的師父蒼琰,自進入天牢住下,並不像楊狸那般敲敲打打試圖逃脫。

  他聽從獄卒的號令,讓吃就吃,讓睡就睡。

  閒暇時候手持一根細木棍,在牢房的地面上寫寫畫畫,沉默寡言。

  獄卒每天把他畫的東西臨摹下來,呈交給蘇渝過目。

  蘇渝看不懂,找李通古看。

  李通古當年曾跟隨主管軍械製造的韋彰德很多年,看了後說,蒼琰畫的是一架弩弓的內部結構。

  他改變了一處機栝,讓弩弓射得更遠。

  蘇渝摸不著頭腦,問:「這人厲害嗎?」

  「厲害,」李通古道,「若他日大將軍查出這人底子乾淨,煩請送來我這裡。」

  蘇渝沒吱聲,沉默地等待從蜀郡傳來的消息。

  不足一個月,消息終於傳來。

  楊狸的部族已經盡數被誅,但從蜀郡幾個知情人那裡打聽到,他的師父的確名叫蒼琰,三十來歲。

  聽說是墨家地位挺高的人,不苟言笑。

  這便確認了身份。

  蘇渝把此事呈報趙政,趙政卻仍然不為所動。

  蘇渝知道,自從安國公主姜禾一個月前憤而離開,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京都。陛下和她似乎在彼此慪氣,她不來信,陛下也不問。

  前些天鄭新關上奏,說安國公主拒絕了改道的建議,正在開挖天岩山。

  「去韓渠。」

  初夏天氣悶熱的早晨,趙政卻忽然下此命令。

  於是郎中令軍護著趙政,御駕向北開道。他們騎著快馬,不足一日便到達韓渠。

  營帳里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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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茶杯放在几案上,旁邊茶壺裡的水已經涼了。

  趙政抬手倒了一杯,看到水質渾濁發黃,眉頭緊皺。

  一旁的宗郡立刻道:「這水沒有毒,陛下放心。」

  「這是九嵕山的水嗎?」趙政問。

  宗郡搖頭,臉上有些不忍:「殿下不喝九嵕山的水了,她和奴婢們一樣,喝這裡的水。」

  趙政猛然轉身,掀開營帳向遠處看去。

  天岩山高高聳立,極目看去,有勞作的人影肩挑手拎,繁忙異常。

  趙政在天岩山下看到一輛馬車。

  馬車破舊,看起來像是走了很遠的路。

  車旁站著一個護衛,見是趙政到了,作勢要跪地施禮,被趙政揮手屏退。

  馬車後面傳來兩個聲音。

  一個活潑嬉鬧,一個沉靜淡然。

  「婢子可真不容易,」小丫頭采菱抱怨道,「先去了都城,又聽說公主殿下來了韓渠,便連忙跑到這裡。」

  「你怎麼走了這麼久?」姜禾問道,「本宮差人去尋你,沒有找到。」

  采菱臉頰紅紅的,道了聲歉:「都怪婢子事兒多,拐了趟彎,把咱們洛陽的宅院搬空了。」

  她說著拍了拍馬車車廂,一臉得意。

  姜禾便笑了。

  「帶我的銀梳子了嗎?」

  「當然!」采菱又重重拍了一下,拍得車廂掉落一層黃土。

  她彎腰拿出一個包袱。

  「公主走後姜公子醒了,讓內侍捎來這個,說是送給公主的禮物。」

  包袱很輕,姜禾小心打開,見一塊七色錦包著什麼圓圓的東西。

  「黑珍珠!」采菱驚叫起來,「奴婢還是第一次見。」

  姜賁的信就寫在七色錦上,字跡歪歪扭扭,可見身體並未完全恢復。

  姜禾輕聲讀了出來:「吾姐安國公主親啟,弟十二歲時,聽聞海中有珠色玄,天下無人能得。弟捨生尋覓,終得一顆。今誠心以贈,望姐不棄,隨身攜帶,終成無人能成之事。切切。另,若恰逢五月初六,恭賀生辰吉樂。」

  「五月初六?」

  采菱原地跳起來。

  「殿下的生辰是五月初六嗎?不正是今日嘛!婢子好巧不巧今日回來了!姜公子莫非未卜先知嗎?」

  姜禾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遠處趙政停下腳步,神情怔怔。

  五月初六嗎?

  他竟然不知道她的生辰。

  姜賁知道,顯然是因為曾經拿著她的庚帖,去魏國同魏忌合婚的緣故。

  姜賁送天下僅此一顆的玄色珍珠,祝姜禾成就無人成就過的事。

  他呢?送什麼?

  那小丫頭仍然在喋喋不休。

  「這個,這個是魏公子送的禮物,看來也是生辰賀禮。」

  采菱取出紅色的木匣,送到姜禾懷裡打開。

  木匣中沒有信,只放著一架小巧的袖弩。

  弩弓製作精巧,像是韓國的手藝。

  「魏公子是要殿下保護自己。」采菱道。

  「收起來吧。」

  姜禾點頭,手心握著那顆珍珠,輕輕嘆息。

  她想起八角樓上魏忌那個突兀的吻,想起他的氣息,他難過的神情。

  「公主殿下,您再看看別的——」

  采菱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捂住了嘴。

  「陛下。」她施禮道。

  趙政沒有說話,然而采菱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她麻溜跑走,想要把馬車拉走,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

  空蕩蕩的山腳下,趙政和姜禾相對而立。

  一個月前他們吵了一架,還沒有和好。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在這裡沒有親人好友,自己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陛下。」姜禾屈膝施禮,神情端莊疏遠。

  趙政就受不了她這個樣子。

  「喚孤的名字。」他命令道。

  姜禾抬頭看他,蹙眉道:「陛下如果沒有別的事,本宮要去做事了。」

  「你為什麼不喝孤送來的水?」趙政道。

  「你為什麼要收魏忌的禮物?」他接著問。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生辰?」他漸漸有些不講道理。

  姜禾抬腳就走,被趙政攔腰抱起,丟進了馬車中。

  「完蛋!」

  遠遠地,看見這一幕的采菱捶胸頓足。

  早知道該把馬車拉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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