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齊國的時間不多了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趙政平日裡是不需要人伺候的,故而殿內沒有宮婢內侍。
陪他回來的李溫舟步子慢一些,剛剛走到殿門外肅立。
趙政止步蹙眉,看著床榻上的趙姑娘。
這姑娘不久前還在大殿演奏箜篌,此時就已經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姜禾躺過的床。
被弄髒了。
平日每晚趙政回來後,先要把冕服脫下丟在衣架上,再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整齊展開。
但今日他急著看信,原想著一回來就坐在妝奩前,在那裡最亮的燭光下,認真讀一讀這封信。
但這個女人一則弄髒了他的床,二則耽誤了他的時間。
「李溫舟!」趙政喚了一聲。
李溫舟在外面打了個冷戰,立刻小跑進來。
自從雍宮大火後,趙政便都喚他「阿翁」。如今提名道姓地喊他,李溫舟覺得心都要跳出喉嚨。
待他看到龍床上躺著的趙姑娘,立刻吃了一驚捂臉扭頭,又跪在地板上。
「是奴婢的錯,奴婢身為內宮總管,未能恪盡職守,讓陛下受驚了。」
「孤並未受驚,」趙政道,「孤只是覺得,髒。」
一開始趙政進門時,趙姑娘的神情羞澀躲閃,又迎合地帶著濃濃的期盼看向對方。
可此時先是看到趙政厭惡的神情,再看到李溫舟跑來跪地謝罪,趙姑娘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洗乾淨身子把自己送進來,並未討得陛下的歡喜。
大驚失色下趙姑娘臉色煞白。她迅速裹緊被子跪坐在床上,膽怯道:「此事同李總管無關,是奴家的錯,是太后娘娘同奴家父親商量,恩准奴家侍寢的。」
當然,若不是她在身為宗正大人的父親面前哭求,父親也不會去太后那裡試探。
可此時當然不能由自己頂罪,不然萬一被栽贓一個刺殺或者蠱惑國君的罪名,就洗不清了。
趙政卻根本不屑於同她說話。
他似乎沒有看到她梨花帶雨的臉頰、裸露的香肩、微微顫抖的風情,而是對李溫舟道:「處理一下。」
處理……
自己府里有下人犯了大錯時,父親也會說,處理一下。
處理,就是悄無聲息地弄死,抹乾淨。
趙姑娘如遭雷擊,雙眼一翻,暈倒過去。
除夕的這個深夜,雍國大臣在王宮恭賀過太后和陛下,吃飽喝足捧著重重的恩賞走出宮門時,紛紛站住,接著目瞪口呆地看向前面。
御街正中丟著一張龍床。
為警戒故,這裡即便是夜晚也燈火通明。
故而雖然有些大臣伏案久了眼神不好,也能看到前面的龍床精雕細琢,帳幔下東珠擺動,細紗在風中揚起,隱約可見裡面躺著一個女人。
莫非——陛下恩賞女人?
走在最前面的大臣口中疑惑道:「這是怎麼回事?待微臣查看清楚。」便迫不及待走上前去,要掀開帳幔。
可就在此時,人群中一個男人驚呼著衝過來,一把揮開了那大臣的手。
那個大臣身子搖擺好不容易站穩,又有一個婦人衝過來,直接撞開了他。
想看熱鬧的大臣摔倒在地,便見宗正大人和他的夫人一起把頭探進帳簾,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方兒!」
見女兒昏迷未醒,趙夫人連忙拍頭掐人中把趙方方喚醒。
趙方方緩緩醒轉,待她看到焦灼關切又羞惱的父母,看到不遠處議論紛紛的大臣,想到發生了什麼事,一口氣沒順上來,便再次暈了過去。
大街上又有新動靜。
負責護衛陛下的郎中令軍,抬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扔出宮門。
先是屏風妝奩,再是燈盞銀器等物,之後是琉璃瓦、地磚牆磚,到最後,甚至是十九根兩人合抱那麼粗的殿柱。
大臣們的醉意在看著這一件件東西丟出來時終於完全消失,他們惶恐不安地打聽著消息,向後躲閃。
雖然趙宗正已經帶著妻女離開,但口風嚴謹的郎中令軍今日倒願意多說幾句。
一夜之間,趙宗正家嫡女想要伺候陛下,結果被趙政連人帶床扔出去,又因為覺得她玷污了宮殿,不惜拆掉了止陽宮正殿的消息,傳遍了京都。
第二日,原本看姜禾離開,覬覦後位妃位的名門望族,紛紛跑到宮中太后面前跪哭,取回了家中女兒的名帖。
第三日,趙政還在處理公文,太后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她怒不可遏道。
趙政抬眼看她,站起身來。
「母后以為,隨便哪個貓貓狗狗,都有資格住進止陽宮嗎?母后你,是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句句隱含千鈞一髮的威勢。即便是生身母親,太后姬蠻也不由得畏懼。
「政兒!」見趙政強硬,太后臉上的怒氣突然消失,換了悲傷的神情,「母后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說是三年,但你能撐多久?母后希望王嗣有繼國祚綿延,也是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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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她甚至泫然欲泣。
若長安君沒有死就好了。
到時候兄終弟及,可名正言順繼位。
但蛟兒死了,她只能想法子讓趙政早些生子。沒想到趙政竟然連送到床上的佳人都厭棄,惹得她被人笑話。
趙宗正已經羞憤之下跑來哭訴,還未出正月,便辭去官職舉家搬回鄉下老宅了。
「三年。」趙政向殿外看去,清俊的臉頰沒有悲切,反而是一種無所謂生死的淡漠。
三年啊,即便如此,天底下他也只想同一人孕育子女。
太后離去,趙政踱步到殿門處,神情沉沉看著外面的雪景。
他的手垂在闊袖中,忽然捏到一物,便又露出笑容。
台階乾淨,趙政席地而坐,打開了那封信。
千里迢迢,從齊國都城臨淄寄來的信。
姜禾的信。
從除夕夜收到這封信到現在,趙政已經看過很多遍。雖然她惜字如金,他卻能在每一遍中看出不一樣。
她的字工工整整一板一眼。
——「從前,九嵕山有一頭野驢、一隻獅子、一隻老虎、一頭棕熊、一隻豺狼、一頭大象、一條蟒蛇。他們吃完了九嵕山所有的小動物,挖乾淨了所有的草,餓得飢腸轆轆,於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個吃誰。」
——「想來想去,似乎只有大象的肉最多。於是獅子撲上去咬前腿,老虎撲上去咬脖子,棕熊一掌拍在大象身上,豺狼伸爪去掏大象的腸子,蟒蛇纏住大象的肚子,野驢雖然沒有什麼能耐,也伸長了耳朵在旁邊大叫助陣,眼看大象就要死了……」
這故事不像是一個姑娘能講出來的,當然,她不是尋常的姑娘。
故事沒有結局,只有一個問題:「趙政,如果你是那頭大象,怎麼活命呢?」
如此血腥的故事,趙政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的心裡,姜禾是一隻蠻橫卻心軟的螃蟹。沒想到,在姜禾心裡,他卻是一頭粗笨的大象。
剛出了正月,姜禾便前往齊國王陵,移出了父親的棺槨,把父母親合葬在一起。
重新豎立起的墓碑上,刻著他們的名字。
族中人丁凋敝,前來祭奠的人不多。但是齊國公子姜賁親自到場,也引來不少王族貴胄。
站在墓前送別了弔喪者,姜禾沿著剛剛冒頭的淺草走回去,並未乘坐馬車。田間地頭,積雪已經融化,青嫩的麥苗在微風中飄搖。有綿羊慢悠悠啃食麥苗,成群結隊。
用不了多久,天就會變暖了。
姜賁跟隨她慢慢走著,伺機開口道:「姐姐,我跟陛下說,你會教將士們兵法,還會把施政的想法同大臣們溝通。」
或許因為帶兵打仗,又千里迢迢趕回京都,年節後更是幫助齊王處理政事,姜賁辛勞得瘦了些。
姜禾停腳抬頭看他,點頭道:「那後半卷兵法,我已經交給上將軍了。至於別的,齊國若想強盛,恐怕上下都要變一變。」
當初姜禾寫了半部兵法求齊王派兵施壓魏國,齊王卻接了魏國的婚書。若不是姜賁周旋,恐怕已經傷了和氣。
部下隨從遠遠跟著,這裡,倒是一個謀劃事情的好地方。
姜賁神情肅然走到姜禾身前,目色中幾分慎重,退後兩步,對她施禮。
姜禾靜靜站著,沒有推辭惶恐,受了他這個重禮。
「姐姐,」姜賁道,「請你據實告訴我,若你留在齊國變法圖強,改編訓練軍隊,我齊國,能否強大到無所畏懼,繼續屹立百年?」
風停了,四周靜如密林。
姜賁神情忐忑又期待,雖然年紀不大,緊蹙的眉頭卻讓他看起來老成了些。
這半年以來,他變化很大。
若將來成為齊王,必會是一代明君吧。
說起來,齊國是她的母國,是她該誓死效忠的地方。
但姜禾搖了搖頭。
「不能,」她正色道,「太晚了。」
晚了嗎?
姜賁的神情一瞬間頹喪,卻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問道:「願聽姐姐教誨。」
姜禾轉過頭,看著走遠了的羊群,徐徐說出見解。
「其實你我年紀差不多,我知道的,大多都是父親轉述的。大齊曾被稱為『海上之國』,物產豐足軍隊強盛。但後來,桓公後的幾代君王都目光短淺且與大臣離心隔閡。威王挑撥鄒忌和田忌的關係,以至於他們矛盾重重不能為國盡力;宣王好色無恥,在燕太子求救時反而燒殺搶掠,為自己樹敵;再加上曾經被燕國復仇打敗劫掠過五年財富,如今齊國只是個外表華麗的陶器,隨便一摔,便碎了。在這種情況下,想要靠變法圖強屹立百年,必須要有時間。但齊國的時間,不多了。」
不多了。
就像是一個人,少年時不知精進,到老了想縱橫捭闔,只能是痴人說夢了。
姜賁呆立在原地,眼前似乎看到敵軍攻來,齊國百姓被殘忍屠殺的樣子。如果就連姐姐也不能,那齊國上下,只能等著被瓜分、被凌辱、被滅族了嗎?
一行淚水從他臉上落下,姜賁別過頭去,蹲在地上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