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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死也跟著你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魏忌沒有動。

  他看著姜禾,希望從她臉上看到惱怒和憤恨,看到失措和瘋狂。那樣他就可以任她打任她罵,可以認錯道歉安撫。

  但是都沒有。

  姜禾的眼睛有些腫,沒有描畫的細眉像雲霧籠罩的山脈,不施粉黛的臉頰比平時更加白皙,卻有一種痛哭過後的淒涼哀傷。

  「對不起。」

  不管她將要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個道歉,是他欠她的。

  她早說要乘勝追擊,說要屠盡楚軍,說要借這次戰爭,給魏國帶來十五年休養生息的機會。

  戰爭雖然殘酷,但卻能震懾鄰國、獲得安定。

  但是他的不忍讓他想要和談,他的失察讓姜禾陷入險境,甚至於失去了父親。

  姜安卿對姜禾來說有多重要,他是最清楚的。

  無法挽回,只能道歉。

  「這不是你的錯。」

  姜禾輕聲道。

  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在雍國王宮,當他告訴姜禾她的父親被軟禁在魏國時,她沒有抱怨;在魏國朝堂,當她知道迎娶她的婚書已經在路上時,她沒有生氣。

  她說謝謝你,她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兩行淚水從魏忌眼眶中落下,他悲聲道,「若不是我,姜大人怎麼會……」

  姜禾輕輕搖頭,沉聲道:「魏公子,我的父親,跟天下人的父親,不一樣嗎?」

  魏忌閉目抿唇,痛苦萬分。

  姜禾的聲音悲傷卻又平緩:「我的父親是父親,天下人的父親,也是父親。難道他們的父親能在戰爭中拼力搏殺而死,我的父親就不能嗎?公子與其在此處難過,不如去看看卜寨死了多少百姓。看看那些百姓有沒有父母妻兒,他們的父母妻兒,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魏忌雙腿麻木,聞言用手扶著安放棺槨的車板,慢慢起身。

  他是一國公子,現在的確該安撫將士和百姓,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那你要回齊國嗎?」

  姜禾跪在地上道:「我回齊國,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

  「之後呢?」魏忌遲疑著,還是問出了最關心的事。

  姜禾抬頭看他,目色中有淡淡的疏離。

  「魏公子,」她的聲音清冷得像是在同陌生人說話,「你不會忘了,我們的婚書是假的吧?」

  四周的景色並未改變。

  仍然是安放棺槨的靈堂,仍然是呵氣成冰的冬日,可魏忌卻感覺自己被綁在炮烙刑台上,每一刻都焦灼疼痛。

  他挪動沉重的腳向前,在門口看到那個目色冷淡的男人。

  「趙政。」他木然道。

  「魏忌。」趙政肅然道。

  摒除了國家宗室身份,他們咀嚼對方的名字,猶如兩個面對面決鬥的男人。

  只是這場決鬥不必拔劍,勝負的關鍵是那個女人。

  年少相知青梅竹馬,沒想到,他還是敗了。

  魏忌向外走去。

  雪已經停了,刺骨的寒風從院落里拍進來,讓他周身上下一片寒涼。

  今年的雪,比那一年冬天還大。

  只是那個女孩再也不會趴在他身上哭泣,從魏國到齊國的路上,她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韓渠修好了嗎?」焚香半日,發覺趙政仍默默在廊下站著,姜禾起身道,「你怎麼還不走。」

  「孤還餓著。」趙政看著她,薄薄的嘴唇被冷風吹得有些乾燥。

  姜禾呼出一口氣,環顧四周道:「你不會是等著我給你做飯吧?」

  趙政上前牽起她的衣袖,姜禾沒有躲。

  「走吧,孤來掌勺,你在旁邊看著就好。」

  他要給她找點事做,要讓她的時間被瑣事填滿,從痛苦中抽離。

  姜禾是執拗重情的人,趙政怕再這麼下去,她會扛不住。

  院落外是忙中有序的士兵,他們已經清理完屍體,此時正剷除冰雪、點查糧草器械。

  這時門開了,雍國國君趙政高大的身影出現,他的手緊緊牽著姜禾的衣袖。

  他們一前一後從小院走去廚房,墨黑和素白的兩個身影雖然並未重迭,卻似隨時會交融匯聚的兩片雲彩。

  目睹這一幕的士兵連忙低頭不敢直視。

  只有牆角正踮腳夠下一根冰凌的姜賁,推了推身邊的將軍蒙恬。

  「那就是我姐姐,你這回認識了。」

  蒙恬收回目光,敬重地偏過頭去:「她以後或許是我大雍的王后,到那時,我就認識了。」

  姜賁深以為然地點頭,有些遺憾道:「可惜不能去蹭飯,我姐姐燒的菜,天下第一等好吃。」

  「陛下在,的確不能去同席吃飯。」

  「非也非也,」姜賁搖頭道,「他怎麼捨得讓我姐姐服喪期間為他燒菜呢?肯定是他自己來做。本公子不過去,主要是怕他差遣我。」

  蒙恬難以置信地抬頭,正看到趙政停在台階濕滑處,張開手臂護著姜禾,似乎生怕她有一丁點兒的閃失。

  白衣女子的背影消瘦卻又倔強,讓人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臉龐。

  幾道簡單的菜燒了好久,到最後姜禾還是把趙政推到一邊去,自己來做。

  趙政便站在她身邊,擇菜刷鍋攪湯盛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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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再說勸慰的話,可他們之間卻像是有暖流涌動。她的心事他都懂,他做的事,她都吹毛求疵。

  「這根菜沒洗淨。」「用那個鍋。」「攪湯要推著底。」「小心灑出湯汁。」

  在雍國朝廷不怒自威一言九鼎的趙政,如今在姜禾的廚房裡,好像一個剛剛學廚的小徒。

  他不反駁,話也很少。等著飯做好了,端進屋中桌案,趙政溫聲道:「吃吧。」

  姜禾坐著拿起筷子又放下,淚水滴進碗裡。

  趙政遞過去一塊絲帕,等著她發泄完憂傷鬱積的情緒。

  「父親說,他見過你了。」姜禾吸了吸鼻子道。

  「是。」趙政點頭,回憶起破廟中短短的相逢,沒想到竟是最後一面。

  「孤沒有攔他。」趙政從菜湯里夾起一塊山藥,放進姜禾的盤子裡。

  沒有攔,所以姜安卿乘船從水路來此,比他快了很多,也死在楚軍箭下。但若攔下了他,烽火無法點燃,或許姜禾便不能得救。

  命運像是環環相扣的九連環,牽一髮動全身,不能勘破規則。

  「他說了什麼?」姜禾問。

  父親恢復神智後的每一句話,對她來說都非常重要。

  「他問我來魏國為的是國祚還是女人,他還說要以黎民為重。」

  姜禾呆呆地抬頭看著趙政。

  父親竟然,叮囑趙政國事?

  果然,在父親看來,雍國如今不如楚國強盛,卻可成就大業。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為他們父女想到一處,也為他們共同捨棄了母國而心生愧疚。

  「趙政,」姜禾道,「謝謝你。」

  趙政沒有問她謝他什麼,很坦然道:「不客氣。」

  雞湯的溫度正好,姜禾埋頭吃飯。蒸騰的熱氣湧入眼眶,這一次她沒有哭。

  父親走了,他教給自己的還在,他的思想還在,他的夙願也還在。

  多麼好,父親的夙願,也是她的夙願。

  也是,趙政的夙願。

  「宗管事,你就吃一點吧。」

  胸口裹著厚厚的紗布,宗郡雙眼瞪天無力地躺著,手臂和腿都被綁在床上。

  小丫頭采菱端著一碗稀粥,勸著他,落著淚。

  一個素白的身影靠近,一雙手伸過來,解開了捆綁宗郡的繩子。

  采菱抬頭看去,頓時退開幾步跪下。

  「公主殿下。」

  宗郡看到是姜禾,頓時坐了起來。姜禾卻並未看他,而是問采菱道:「你叫什麼名字。」

  「采菱。」

  「采菱……」姜禾點頭,想起一首詩來。她頓了頓道:「聽說你解下棉襖點燃了烽火,對嗎?」

  采菱紅著臉點頭,又落下淚水。

  「可惜姜大人他……」

  她抽泣著,又怕惹得姜禾再傷心起來,哭著噤聲。

  「這次你有功勞,」姜禾道,「本宮賜你金餅十斤,給你自由,你可以走了。」

  「奴婢不想走。」采菱的頭磕在青磚上,忐忑卻又決然道,「奴婢已無去處,奴婢的阿娘為了給哥哥娶媳婦把奴婢賣了。奴婢既然成為殿下的僕人,就一輩子都是殿下的僕人。更何況奴婢一路伺候姜大人來到卜寨,大人教我如何駕車如何辨雲,教我怎麼生存怎麼打架。大人不在了,請殿下允許奴婢留在這裡。」

  姜禾對她生硬地笑了笑道:「你也看到了,跟著我,隨時會死。」

  「死也跟著。」采菱的臉上掛滿淚水,「生逢亂世,到哪裡不是個死?大人說他希望馬車不管往哪個方向去,都是同一個國家。奴婢跟著殿下,看那一天的到來。」

  「好,」姜禾不再拒絕,看著她稚嫩卻執著的臉龐,點頭道,「你以後,就跟著我。」

  小丫頭出去了,姜禾看著羞愧不安的宗郡,開口道:「聽說你帶來十幾個人陪父親一起守著烽火台。若不是你們,烽火剛燃起便被滅掉了。本宮也要賞你,給你自由。」

  「殿下,奴婢不敢當……」宗郡翻身下床跪在地上,哭道。

  「聽說你想死,自由了,便盡可以死。」姜禾聲音淡漠。

  宗郡的哭聲更大,舉袖抹淚。

  姜禾卻話鋒一轉道:「但本宮又不想你死。只因七國之中,楚國最擅用毒。本宮怕他日還未打到楚國都城壽春,還未為父親復仇,本宮就死了。這世上最會驗毒的人不在了,本宮恐怕也,活不久吧……」

  說到最後,她聲音悲傷幾乎要哭出來。

  宗郡猛然抬頭抹乾了淚,萬念俱灰的絕望消失,又惱恨又堅決道:「殿下,奴婢不死了。害死姜大人的人還活著,奴婢還有用,奴婢也活著。」

  姜禾頷首轉身,把那碗熱粥遞到他手裡。

  「想要活得好,先要吃得飽。吃吧。」

  清理戰場的士兵忙了很久。

  不過這些人,大多是跟隨精銳兵馬的後勤。

  他們在修渠時便是後勤,如今跟著部隊到這裡,做事很利索。

  安排好卜寨的事,大將軍蒙恬便來到大梁城外,指揮他們掩埋死亡將士,撿拾對方的兵器,做好記錄。

  在一眾忙碌的人群中,蒙恬的眼睛忽然瞥到一個身影。

  看身形,是一個少女。

  可她卻長著一張令人覺得眼熟的臉。

  那張臉曬黑了,但依然能讓人回憶起,當年雍國國都的手談高手,是多麼驕傲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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