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我的阿禾最厲害了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北寨門打開著,道路兩邊是如草芥倒伏般死去的將士。
雍國和齊國的士兵正從他們中間走過,摘掉身份銘牌,抬走屍體。
這裡的積雪不是白色的。
它們混合著黃色的泥土和紅色的血。似乎無論下多久,也無法把這場戰事帶來的傷痛掩埋。
為了點燃烽火死去的陳將軍依然匍匐在地,姜禾捧著他的頭顱小心歸位,脫掉大氅,為他遮掩遺容。
烽火仍在燃燒,只不過比之一開始的濃煙滾滾,青煙小了些。
其實從一開始,姜禾就有些疑惑,為什麼士兵全軍覆沒,烽火卻被人點燃。
如今她知道了答案。
披著宗郡大氅的,那個被她酒醉後隨便買來的小丫頭跑了過來。
「殿下!」小丫頭臉上有劫後重逢的委屈,和似乎無法抹乾淨的淚水。
「我爹呢?」姜禾問。
小丫頭讓開身子,姜禾腳步僵硬走過去,看到端坐在台階上的父親。
姜安卿坐得沒有平時那麼筆直,他倚靠著進入烽火台必須通過的矮門,神情似乎有些疲憊。
黑色和紅色相間的棉袍下擺整齊地從他的膝頭落下,鋪在身前。
姜禾緊走幾步跪下來,握住了姜安卿的手。
「父親。」
她的頭埋在他瘦弱的膝蓋前,感受著父親的體溫,帶著埋怨又帶著難過,問他:「您怎麼來了?」
「因為我好了。」姜安卿的聲音響起,驚得姜禾心頭巨震直起身子。
「我好了。」姜安卿又道。
他輕輕拍了拍姜禾的手,對她笑了。
雖然目盲,他的一雙眼睛卻「看」向姜禾,溫聲道:「采菱說你長得像我。那丫頭一定是瞎說,你應該像你母親,好看。」
雖然震驚,姜禾還是含淚笑了。她深吸一口氣揚聲道:「父親病癒,女兒該大擺宴席、散金銀以慶!」
「亂花錢!」姜安卿輕咳著,抽出手,從衣袖裡掏了一塊絲帕,責備道,「不光亂花錢,還淘氣。阿爹怎麼教你的?要辨敵意,明敵情,那趙政都知道楚人的目標是你,怎麼阿禾你反而疏漏了呢?」
趙政?
「父親見過趙政嗎?」
「來的路上見過了。」姜安卿點頭道,「或許要不了多久,華夏便有望一統……」他說到這裡咳嗽起來,這次的咳嗽有些劇烈,似乎喘不上氣來。
姜禾連忙起身,想扶他起來。
「這裡風雪大,父親去寨子裡暖一暖。」
「不必了。」姜安卿終於喘過來一口氣,揮手道,「阿禾,父親涉險來此,只是為了告訴你一句話。話說完,我就該走了。」
姜禾神情凝滯呆住,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父親……」
她輕聲喚著,心底漸漸泛起不安恐懼。
「阿禾,」姜安卿道,「我的阿禾最厲害了,就是心軟。從今往後,要狠下心,別難過。」
狠下心,別難過嗎?
神智清醒後不顧戰亂來到這裡,就為了告訴她這一句話嗎?
姜禾來不及細想,答應道:「好,但是父親,您為什麼要走?走去哪裡?」
「阿爹我,該走了……咳——」
「阿爹!」尖叫聲突兀地響起又被姜禾硬生生截斷,她看著吐出大捧鮮血的父親,手忙腳亂地抱住了他。父親的身體塌落下來,栽進她懷裡,露出身後被截斷的箭羽。
一根箭從背後刺入他的肺腑,沒入身體。
所以父親不能到卜寨去,所以宗郡那樣哭,所以他勉力坐著,擋住了姜禾的視線。
「我的阿禾……最厲害了……從今後,狠下心……別……」姜安卿的下巴抵著姜禾的肩膀,漸漸無聲。
風雪中,悽厲的哭泣聲響起,姜禾跪在地上,抱住了她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父親。
父親的身體涼了,應該不疼了吧。
所以可以拔出箭矢,讓他好好躺下。
雪好大,要遮著,可是沒有傘。
一把油紙傘在頭頂打開,姜禾沒有看來人是誰。
墨色的大氅展開,蓋在她身上。
姜禾靜靜跪著,淚水已經哭幹了,只想跪著。
收殮入土之前,這是她能夠陪伴父親的最後時光。
別人的孩子都是阿娘帶大的,其實她,更多是父親帶的。
明明阿娘才是兵家之後,可阿娘嫁妝裡帶來的厚厚兵書,都是父親一個字一個字教導她的。
明明是男人,卻做得一手好菜;明明身居高位,喪妻後卻再未續弦。
父親從不嫌棄她是個女兒。父親說,男兒勝在體力,那么女兒家便可以勝在謀略。
父親也從不懷疑她的決定,不指責她的叛逆,不忽視她的情緒。
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沒有了!
三年前她以為自己失去了他,在回到齊國的路上,哭了好幾個月。
可現在父親在自己面前死去,為什麼自己卻哭不出來了呢。
不光哭不出來,她的聲音啞了,神情呆滯,腦中混亂。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一片片雪花落下,在父親已經冰涼的身體附近堆迭。
堆出一個墓穴。
她呆呆地跪著,跪到天黑了,四周打起火把,油紙傘落下來,她的身體晃動著倒下。
<div class="contentadv">
什麼人把她抱起來。
他的身體有雨後青草鑽破泥土的味道。姜禾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被火光照亮的大雪從天空落下,那個人的下頜堅硬得猶如龍骨。
披一身風雪,卻炙熱如火。
她閉上眼睛,在瀕臨崩潰的悲痛中昏睡過去。
她沒有帶侍女,還好有個小丫頭可以使喚。
趙政把姜禾放在床上,轉身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
「把她的濕衣服脫了,換上乾衣;拿幾個手爐過來,暖熱被窩;熬薑湯,加紅糖和山參;屋裡生炭火,門窗打開一半。」
說完後看向在院子裡心急如焚的姜賁,指一指外面道:「誰來也不見。」
姜賁連連點頭,轉身跑開去守門了。
雪下了一夜,薑湯熬好後趙政把姜禾扶起來,勉強餵了幾口。
她不願意喝,只吞咽一點,大多順著唇角流下來,被趙政擦乾淨。
子時她夢囈,斷斷續續說了些什麼。趙政坐過來仔細聽,聽不出什麼,起身卻被姜禾拉住胳膊。
她側身睡著,緊緊抱住他的手臂。
「阿爹,別走……」
趙政身體僵硬沒有動。
姜禾又囁嚅道:「阿爹,他是……趙政。」
趙政的眼神一瞬間柔和,他臉上浮現心痛的笑,又心酸又難以置信。
這是她在夢裡,把自己介紹給父親嗎?
他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姜禾的後背。
「姜禾,你的父親,孤見過了。」
他的另一隻手裡,握著那封信。
小丫頭為姜禾更衣時把那封信取出來放在桌案上,趙政看到,才知道姜禾一直把他的信帶在身邊。
就像當初,她帶著魏忌的信。
在姜禾失去父親痛不欲生的時候,實在不是他驚覺她的感情,奢望她的溫存的時候。
但趙政還是忍不住,倚靠著床榻坐下,握著姜禾的手,一整夜。
姜禾醒來時,看到趙政坐在她的床前,輕輕攪動一碗藥湯。
他神情認真鄭重,好似手裡的不是誰的藥,而是一封軍情密信。
姜禾睜眼看著他,看著他清俊的眉眼和英朗的線條,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上有一粒雪化開。
雪……
從半夢半醒中抽離,頭腦的瞬間清醒讓她猛然想起這是哪裡,發生了什麼。
淚水從她眼眶中洶湧而出,肩膀難以抑制地顫動,姜禾嗚咽出聲。
趙政把藥湯放下,俯身靠近她。
「姜禾,別難過。」
別難過。
父親說的別難過,是這個意思啊!
「趙政,」姜禾大哭出聲道,「我沒有爹了!」
她伸手起身跪坐在床上,環住了趙政的脖子。
趙政的雙臂僵硬在空中,接著緩緩放下,把姜禾擁入懷中。
「別難過,」他的聲音從來沒有這般柔軟溫暖,他說,「我在。」
我在。
我在。
從此時到以後的年年歲歲,你有我,我一直在。
姜禾哭到力竭方才停下。
趙政不准她出門去跪哭靈堂。
「都安排好了。」他勸著她,「現打棺材已經來不及,孤派人去大梁買了現成的。殮服是昨夜趕製的,按齊國的制式。你身體不好,不必扶靈回臨淄了。」
「我回去。」姜禾道。
「好,」趙政立刻妥協,「你回去,孤派人隨行保護。」
作為雍國國君,他顯然不方便前往臨淄。
「宗郡昨夜自盡,孤派人把他打暈救了回來。」趙政嘆息道,「他不再是孤的人了。」
「他是我的人。」姜禾勉強喝了一口藥湯,抹淚道。
趙政看著漸漸緩過精神的姜禾,覺得自己也可以透過氣來。
雍國趕來的後援步兵直接奔去大梁,同魏軍一起,從南到北,把楚國二十萬兵馬盡殲。
只是羋負楚和項燕撇下大軍逃命,沒有捉到。
姜禾有力氣站起來時,便由趙政扶著,去給父親燒紙。
在父親的靈堂,她看到魏忌跪在火盆旁,把一張張紙錢投入火盆。
見姜禾出現,他緩緩抬頭。
往日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的臉,此時悲切絕望,難過得無以復加。
「魏公子,」姜禾抬腳走過去,沉聲道,「請讓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