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公主的報恩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信中寫著什麼呢?
上次只有一句話,說他已履行諾言,放姜賁歸齊。
或許這次是問如今魏國的局勢,問她抗楚的計謀,更或者,只是把他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比如洛陽城外,那一句「心儀」。
——「孤心儀安國公主姜禾,特地從涇水旁趕來表白。不知魏公子對這件事,怎麼看?」
那時候,他這麼說。姜禾還記得趙政的神情,是挑釁,是驕傲,還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面前是魏忌灼熱的眼神,姜禾的心卻不受控制地飄到了別處。她強令自己凝神,睫毛輕顫,開口道:「魏公子,我……沒有想過。」
她沒有想過嫁人,也沒有想過嫁給什麼人。
父親教過她許多,卻沒有同她提過這些。
母親過世得早,父親亦父亦母地教導稚女,關懷備至。但很多只有母親方便說的話,他是沒辦法開口的。
而姜禾自己,目睹七國征戰的混亂,年紀雖小卻想終止戰爭,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興國安邦,繼而一統華夏九州。
趙政曾問她是不是要嫁給魏忌,她那時半睡半醒,覺得嫁給魏忌自然很好。但如今面對他的求娶,姜禾的心裡卻像堵著一片薄薄的樹葉,雖然很輕,卻壓得她開不了口。
外面有護衛的走動聲,有莫名的鳥兒落在梨樹枝頭,叫得悠長哀婉。屋內的每一刻鐘,都像有一年那麼長。
「你沒有想過嗎?」
魏忌的詢問聲也很低,像清晨山澗中的溪流,不急不躁,認真卻小心地撫過岩石,擁有水滴石穿的耐心。
姜禾點頭,她把手小心地從魏忌手中抽出,似乎擔心稍不留意,便會傷害到他一星半點。
「那一年你救了我的性命,」她看著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溫潤自然,「我那時覺得無以為報。後來想通了,既然魏公子想要天下止於戰亂,那我便可以幫你,先變法圖強,再攻掠六國。為了這些,三年來我想了許多方法,也覺得可行。那時在雍國,即便不知道父親的消息,我也會跟你回來的。雖然我曾經在洛陽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但洛陽對於我來說,是你的故鄉,也就是我的,半個家。」
她說到此處對魏忌笑笑,一向爽朗明艷的神情中有些內疚,卻仍坦誠道:「所以,對不——」
「你沒有對不起誰。」魏忌打斷她的話,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
他仍然神情含笑,姿態也舒展自然,領口繡著的水形波紋閃動銀色光芒,更加襯托得面如冠玉。
即便在表達心意後被拒,他也仍保留著自小養成的從容不迫,風姿卓然。
但姜禾總覺得魏忌的眼睛裡,像碎了一地冰霜。也覺得他的呼吸都快了起來,像要躲避什麼刺入心扉的利劍。
她不知道該不該安慰。
又覺得他這樣驕傲的人,安慰他,等同於傷口撒鹽。
魏忌笑著搖了搖頭,聲音一如往常道:「小禾,我竟沒有想過,你為我做的種種,都只是報恩。」
「不,」姜禾解釋道,「我們之間,還有同生共死的情意。」
魏忌的身子更退開了些,笑得如春日樹枝掉落的梨花,明媚卻又寂寞:「小禾,其實我想跟你說,我救你不假,但害你的是我的兄長,我只是……贖罪罷了。」他緩緩起身,素白卻名貴的錦衣垂下,轉身的速度緩慢又難過,徐徐道:「但我又不敢說,因為我怕說了,你即刻便會離去。喜歡你,想要你的人那麼多,輪不到我魏忌。」
「魏公子。」姜禾起身道。
魏忌忽然轉過頭,笑容散開,勉強帶著一點玩笑的語氣道:「我記得你一直喚他的名字,對嗎?」
他……誰呀?
「他是一國之君,你喚他的名字卻如同呼喚摯友親朋。可你一直喚我『公子』,跟別的人,沒什麼兩樣。我那時就應該想到,你待他,跟別人不同。」
趙政嗎?
那時在洛陽城外,趙政說他是來表白,姜禾制止他的話,直呼他的名字。
沒想到魏忌記得這件事。
姜禾神情疑惑,螓首低垂,不知該說些什麼。
「沒關係,」魏忌道,「小禾,你能幸福快樂,比什麼都重要。」
他說不下去,邁步走到門邊想要離去。剛要開門,卻有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一人在外急急道:「公子,有邸報到。」
魏忌打開門接過邸報,只看了一眼,神情就變了。
姜禾向他走近,魏忌抬頭,正迎上她有些緊張的神色。
魏忌心中一暖,卻又苦笑。
她的確是這樣的,盼著魏國好,盼著他可以帶領魏國百姓人壽年豐、蒸蒸日上。
「你說的對,」魏忌把邸報遞給姜禾,難以抑制痛苦道,「羋負芻那個人的確沒有下限不擇手段。芒卯將軍切斷了他的糧道,他為了報復,竟做出屠村這樣的惡事!真是慘無人道!」
魏忌拳頭緊握,氣憤異常。
屠村?
姜禾的心沉下去。
邸報上說,羋負芻久圍大梁,希望先養精蓄銳,再拖垮大梁城將士的士氣,讓大梁城無糧可吃再行攻擊。結果他自己的糧道卻被截斷,將士得到消息群情憤怒,羋負芻為了泄憤,隨便挑了一個緊鄰大梁的村莊,一舉屠村。
「老弱婦孺皆不放過,以人為柴。」
邸報中這樣說。
姜禾閉了閉眼。
夢中出現千百次的情景又一次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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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隨同父親出使燕國。
燕趙剛剛打過一仗,各有勝負已經退兵。使團經過一個村莊,隨身帶的糧食吃完了,父親給她一些燕國的貨幣圜錢,讓她跟著一隊兵馬去買糧。
村莊裡靜悄悄的,喚了很久,沒有人應聲。
過了一會兒,長街盡頭出現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緩緩走來。
「你家有糧嗎?我這裡有錢,來買些糧食。」
怕士兵驚動了婦人,小小年紀的姜禾主動走上前去,對婦人說話。
那婦人像是沒有聽到,她走到村邊道路旁,消失在一塊田地里。
姜禾好奇地跟過去,發現她把孩子放進一個土坑。
那孩子面色慘白,早已沒了呼吸。
坑很大,裡面除了幾個月大的孩子,還躺著那孩子的父親、爺爺奶奶,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們。
他們身上的傷口各不相同,一個個殘忍可怖。
「都死了。」女人的聲音聽不出悲傷,只有些木訥。
她走到坑裡去,緩緩躺下,左右手各摟著一個孩子,哭嚎道:「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姜禾迅速跑過去,然而已經來不及,女人抓起一把鏽跡斑斑的鐮刀,一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她死在姜禾面前。
噴濺而出的血液,落在姜禾紅色的衣裙邊緣,濃重潮濕,永遠烙印在她心裡。
屠村,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是戰爭中最為歹毒,卻又無法避免的事。
而七國之間五百年的混戰,這麼死去的人,已無法計數。
「太后和陛下如今是什麼意思?」姜禾問道。
送邸報來的內侍躬身道:「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公子去大梁同楚國和談。太后仍說,非到萬不得已,不能與楚國開戰。」
「我去!」
魏忌憤然道:「太后不肯給兵馬,本公子再偷一次也便罷了。楚國如此,人神共憤孰不可忍!」
偷兵馬嗎?
上一次偷兵符救趙,魏王迫於形勢寬恕了魏忌。這一次的魏國國君是他的侄子,見識短淺,還會那樣嗎?
「魏公子,」姜禾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氣道,「是不是我若應了婚事,太后她,就准你領兵抗楚?」
魏忌看著姜禾,眼中一時紛亂如麻。
「你……」他咬唇道,「不必如此。」
姜禾看著他,目光誠摯:「左右我已經嫁過一次,魏公子不覺得吃虧,便好。」
「我是覺得你委屈。」魏忌道。
即便是與她合謀欺騙太后,他也為她委屈。
「誰又不委屈呢?」姜禾緩緩搖頭,看著院落里掉光葉子的樹木,悽然道,「大梁城被困的軍民,邊境死傷的百姓,他們,都比我無辜,卻又比我更委屈,更悲慘。」
結束吧,讓這一切,早點結束。
然後魏國勢必崛起,終有一日,楚國再不敢來犯。
湯池裡的水已經冷透,坐在裡面的人,卻仍然沒有起身。
密信到時,雍國國君趙政剛剛泡入藥湯。
為了調養積蓄毒素的身體,御醫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每次趁藥湯炙熱時浸泡,皮膚便如同被刀割火燎般疼痛。
內侍總管李溫舟覺得這藥湯無濟於事,但也聊勝於無。今日密信到時,他為了減緩趙政的疼痛,連忙把信呈送進來。
趙政果然展眉打開,可他細細看了幾遍,便把身子靠著池壁,微微閉眼,一動不動了。
李溫舟不知道那信上寫了什麼,也不敢問,更不敢提醒趙政,水已經涼了。
他懊悔不已,只好偷摸往池子裡加熱水。
終於,趙政輕輕嘆了口氣道:「讓你去報恩,沒讓你以身飼虎,你這個傻子。」
以身飼虎?出什麼事了?
李溫舟一顆心提了起來。
「阿翁。」趙政已經起身。
這些年他雖然常常中毒病著,但沒忘了騎馬射箭熬煉筋骨。水漬沿著他肌肉虬結的身體落下,滴答掉入湯池。
「孤還沒有御駕親征過吧?」他凝眉道。
短短一句,李溫舟卻心頭猛驚,好似看到千軍萬馬橫於陣前,誰人敢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