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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條性命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秋風吹著紫紗遮簾飄進屋內,輕輕拍著柳條編織的籮筐,一下又一下。

  胖乎乎的手伸進筐中,拿出黃澄澄的鴨梨,啃一口梨,抿一口酒。

  沒過多久,姜賁的臉就紅了。

  在不遠處作陪的宗郡不由得擔心起來。

  「姜公子,」他詢問道,「需要解酒的酸梅湯嗎?」

  「不需要,」姜賁擺擺手,「本公子只是喝酒上頭,並沒有醉……」

  話音未落,他的頭便向旁邊一栽,「咚」地一聲磕在地板上,昏睡過去。

  心安之處便是故鄉,在姐姐宅子裡酒醉而乏,那便睡吧。

  眼見齊國公子睡倒,宗郡起身為他蓋上薄毯,再回到書房,整理四處亂丟的竹簡。

  昨日姜禾從宮中回來,把齊國公子姜賁也帶回來了。

  姜賁倒是毫不客氣,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

  他招呼廚子做飯吃酒,又把帶來的禮物拿給姜禾看。姜禾略陪了陪他,便走進書房,忙了一宿。

  清晨雞叫時宗郡還見書房的燈亮著,過了一會兒侍女說她睡了。宗郡走進書房看了看,便見滿地丟著竹簡。

  安國公主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寫字。不過宗郡聽說昨日她在宮中先發制人,逼迫得魏王節節敗退。又聽說雍國已攻下河中府,令其餘幾國蠢蠢欲動。

  這麼說,逼死魏王或許只在三日以內。

  卻不知道姜禾還煩惱些什麼。

  正收拾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通稟。

  公子魏忌到了。

  宗郡有些疑惑。

  以前魏忌來,一直是抬腳就進,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府邸。

  這回倒注重禮節了。

  魏忌步入大廳,他雙眼通紅臉上略有倦意,步履不似尋常時候輕鬆,見姜賁席地而睡,也並無反應,只端正跪坐下來。

  侍女上茶,魏忌並未動用,他抬頭問宗郡道:「麻煩通傳,就說魏國公子魏忌,求見安國公主。」

  宗郡面色不變,心內卻微驚。

  看來殿下把這位公子逼到了絕境,才令他就連說話都生分起來。

  想到此處宗郡躬身道:「公子稍候,殿下還未起身。」

  魏忌端坐的身體一瞬間便要起來,可旋即遲疑著又坐回去。

  「好,」他溫聲道,「本公子等著,若殿下醒了,請通傳。」

  可殿下清晨才去歇息,不知會睡到何時。

  這句話堵在宗郡嘴邊,他想了想,還是退下去繼續整理竹簡。

  魏忌等了一個時辰。

  這一個時辰里,有一刻鐘姜賁在打鼾,一刻鐘姜賁翻身,踢在他身上。魏忌只好挪坐到對面,然後姜賁甩飛了靴子,正落在魏忌面前的几案上,打翻了茶水。

  他揮手把靴子拂落,聽到屏風後有動靜傳來,姜禾到了。

  她穿著茜色的常服,雖映照得臉頰有些紅潤,卻也能看出殫精竭慮的辛勞。

  姜禾蹙眉看一眼酣睡的姜賁,再對魏忌微笑。

  「魏公子,」她施禮道,「快到正午了,你餓嗎?一起用飯吧。」

  魏忌搖了搖頭。

  姜禾又道:「秋日乾燥,你唇角都起皮了,要吃一顆鴨梨嗎?」

  「小禾。」魏忌打斷了她的閒話,抬聲道,「我來,為王兄求一條性命。」

  姜禾的神情瞬間有些僵硬,眼中親切的暖意黯淡下來,輕輕在姜賁身旁坐下,為他把翻落的毯子蓋好。

  「一條性命。」她沉吟道。

  「王兄他,饒過我的性命。」魏忌眼中有薄薄的霧色,緩緩道,「那一年雍國同趙國開戰,趙國王后,也就是我的姐姐來信求救。可王兄擔憂戰事波及魏國,不願救援。情急之下,我偷走了他的兵符前往邊境,遣三十萬兵馬援趙。雍國退兵趙國得救,但朝堂中群情鼎沸,要殺我以明正典刑。關鍵時刻,是王兄忍下了怒火,罷黜諫議官員,饒我一命。」

  是啊,姜禾心道,但那也是因為,雍國受挫後魏國國威大漲,趙國國君又千里酬軍把你引為知己。魏王已經不能殺你了。

  魏忌顯然也懂得這些,他看著姜禾的神色,又道:「但這不是我來求你的原因。」

  「你我之間不必說求。」姜禾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的金色禾苗紋路上,輕聲道。

  他今日已經說了兩次「求」字,每一次都攥緊一分姜禾的心。

  魏忌僵硬的神情溫暖了些,點頭道:「我也為母后。」

  母后嗎?姜禾知道魏太后疼愛魏忌超過了愛護魏王。

  「我不是母后的親生孩子,」魏忌道,「王兄才是。我的母妃生我不久便死了,是母后把我養在膝下,視如己出悉心教導。我的字是母后教的,為人處世是她教的,和陛下兄友弟恭是她教的,愛護百姓也是她教的。我不想,讓母親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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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母親難過……

  姜禾猛然站起身。

  她背對魏忌,單薄的肩膀輕微顫抖,停頓一瞬道:「我的父親,齊國使團正使,從我記憶中開始,就是在出使異國的路上。若使團往楚國去,他會坐在馬車右邊。若使團往趙國去,他就會坐在馬車左邊。若使團去西邊的雍國,他坐在趕車的車夫身邊。這不是什麼特殊的癖好,也不是占卜得到的吉祥方位,這是因為,他最愛看傍晚的霞光,無論看多少次,都不會厭倦。」

  可現在父親雙目已失,再也看不到了。

  不,他不光看不到,也已經忘記曾經看過的景象,甚至忘記了她這個女兒。

  一串眼淚落在姜禾的前襟,她並未抬手拭淚,而是指向書房,對宗郡道:「裡面的兵書,拿給魏公子。」

  魏忌站起身,心疼又愧疚道:「小禾……」

  姜禾卻擺了擺手,哽咽卻冷然道:「我要魏王退位。」

  魏忌躊躇一瞬,還是點頭同意了。

  「好。」他輕聲道,「太子已經十四歲,可以繼位了。但其餘四國得到兵書或許會善罷甘休,可雍國……」

  雍國並不為兵書而來。

  若想讓雍國退回黃河以西,只能靠打。

  但魏國軍中並無糧草。

  姜禾向前走了幾步,終於還是咬了咬牙停下,轉身道:「我竟然忘了,那些軍中的糧食,有一半都是用魏公子的銀錢買的。」

  她臉上尚掛著淚痕,神情卻已經倔強疏冷。

  那時候魏國管理糧倉的官員已經上鉤,但因為前幾次的買進賣出,姜禾損失了不少金餅。

  關鍵時刻,是魏忌把他腰間的箭頭遞給宗郡當作憑證,取了銀錢。

  「小禾,我不是這個意思。」魏忌的神情有些慌亂,勸慰道,「我是說你拿那些糧草也沒有用處,不如就——」他頓了頓,想好措辭,才開口道,「賣給國庫吧。」

  並不是要帳,而是讓你變現。

  「宗郡,」姜禾看向小心翼翼站在不遠處的宗郡,命令道,「那些糧草在何處?加價三成,賣給魏國國庫。」她說完走開幾步,又停步道,「別忘了把欠魏公子的那些,還給他。」

  大廳安靜下來。

  魏忌帶著兵書從前門離去,宗郡陪著他跟著去了。

  姜賁翻了個身坐起來,把姜禾給他蓋在身上的毯子取下,整整齊齊迭好,嘆了口氣。

  「愚蠢!」

  他惡狠狠道。

  姜禾從後門離去,只帶了兩名護衛。

  她想出來走走。

  到魏國這麼久,她還沒有認真逛一逛街市。

  腹中空空,卻又不想吃飯。姜禾一直轉到傍晚,才走到茶肆酒樓喧鬧的地方。

  此時已經雙腳無力,餓了太久,頭也暈暈的。

  她聞著飯香,拐進一個略僻靜的小巷,尋到一個窄小卻乾淨的店面,走進去。

  「喲!是外鄉人。」

  店家剛剛開口,護衛便上前塞幾片魏國的布幣。店家噤聲,端出一碟小食。

  「咱們店裡做羊肉餄餎,面是用粟米和烏麥現做的,得等半個時辰,不知貴人有沒有閒空。」收了錢的店家更加熱情道。

  「儘管做來,」姜禾挑揀著食碟里的炸豆腐果,淡淡道,「羊肉不要太多肥膘,切薄些。炸一盤花生米,撒薄鹽端上來。如果有酒,也溫一壺。最好有粥,讓我先墊墊胃。」

  「中咧!」店家得令轉身進廚房忙去了,姜禾的護衛退到小巷裡去。

  果真等了半個時辰,餄餎面才做好。

  圓面勁道爽口,湯汁暖胃回甘,吃幾顆花生米,再喝上一杯酒。

  過不多久,她便有些醉了。

  晃晃悠悠從小店裡出來,險些踩空了台階。

  姜禾指著磚石大罵道:「你怎麼這麼蠢?為什麼不能乖乖待著,非要把自己搞這麼高,讓人這麼難走。」

  她扶牆扭頭看了看,沒有找到護衛,更覺得有些氣悶。

  勉強走了幾步,一個聲音突然道:「磚石無辜,惹到小女子了。」

  玄青衣衫的趙政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扶住了她的身子。

  「走吧,」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在姜禾的耳邊響起,「天色已黑,該就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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