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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別三年,又見紅裳

2023-12-20 21:50:25 作者: 月落
  新墳還未長草。

  最上面的那一層乾燥結塊,再往下刨,土質鬆軟潮濕,隱隱有腥鹹的氣味。

  她不會死的。

  魏忌雪樣的衣擺沾染泥塵,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土壤,似乎想要親自掘開墳墓。

  然而魏忌只能跪等。

  心急如焚卻又望而卻步,氣惱掘土的速度太慢,卻又不敢催促他們再快一些。

  腦海中忽然浮現那女孩的面容,她跪坐在他對面,談笑自若道:「魏公子莫要著急……」

  ——「魏公子莫要著急,可以先去用過午飯,回來後再下不遲。」

  那一年,在魏國國都洛陽,魏忌第一次見到姜禾。

  她年僅十三四歲,一張臉尚含幾分稚氣,卻已出落得清雅脫俗。

  姜禾坐在魏忌對面,手持黑子,棋風凌厲。

  小小紅衣女子,對弈時卻似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其疾如風,其徐如林,從未遇到過對手的魏忌感覺與他對弈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軍隊,一個國家,甚至是一位天神。

  他思慮良久遲遲沒有落子,對面的女孩子終於開口說話。

  十七歲,魏忌第一次敗了。

  他把棋子輕輕放下,起身拱手施禮:「魏某輸了。」

  雖秉持君子之風,但魏忌知道自己的臉因為羞慚有些發紅。

  姜禾卻神情自然地笑著,似乎贏了他這位已嶄露頭角的魏國公子,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國君還在同齊國使團議事,魏公子要隨我去用飯嗎?」

  她舉止活潑卻不失優雅,談吐親切卻並未越矩。

  齊國使團歇息的使館裡,姜禾向前走去,魏忌只是略一猶豫,便跟上了她。

  「姑娘手談之風,若雲山江水般難測。不知尊師是誰?」

  「我的老師?」姜禾狡黠地笑著,「其實我的老師更擅長烹飪。」

  君子本應遠庖廚,魏忌卻忍不住跟著她走進小廚房。

  姜禾用一把青槐嫩葉搗汁,和面做出細嫩的麵條。煮熟撈起,放入花生碎、芝麻粒、花椒果,再以熟油和酸醋澆入拌勻。

  香氣撲鼻,她卻並不急著吃,而是隔冰放置一會兒,這才端到几案上。

  這一碗冷淘驅走了秋日的焦躁,魏忌只覺得唇齒生香提神醒腦。

  第二日傍晚他念念不忘那個味道,試著在府中做了做。

  同樣的原料,同樣的手法,吃起來卻味同嚼蠟。

  魏忌想了想,或許是因為對面不再坐著她。

  吃起飯來有滋有味,對待一碗涼麵也用心執著的她。

  三個月的相處,魏忌對弈輸給姜禾,做飯不如她好吃,同龍陽君比拼劍術,也是靠姜禾的點撥取勝。

  他貴為魏國公子,卻總輸給一個小姑娘。

  別人都以為姜禾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跟著使臣父親出使魏國的臣女。

  只有魏忌知道,她是朝陽,是山巒,是環繞魏國的水流,是可望不可及可見不可觸碰的人間絕色。

  面容絕色,心智更絕色。

  《山海經》載:崑崙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

  姜禾,便是上古傳說崑崙虛上,百神居住之處的禾苗。

  迎風而立,與他惺惺相惜。

  四海華夏,魏忌只輸給過她一人。

  輸得心甘情願又愉悅讚嘆。

  他等她長大,甘之如飴。

  再後來,魏忌的兄長魏圉發現姜禾的父親便是孫武傳人。

  既然是孫武傳人,必有兵家密卷。

  魏王勢在必得,囚禁姜禾父親,嚴刑拷打。

  魏忌無法阻擋,只能忤逆君意,跑去救出姜禾。

  這是魏忌能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第一次展開懷抱,去呵護一名女子。

  現在呢?她能否像當初一樣,在他面前安慰道:「魏公子莫要著急……」

  墓穴挖開了。

  黃土被翻到一邊,棺木安置在墓穴中,黑漆漆的顏色像是通往幽冥黃泉的鬼路。

  「公子,的確有棺木。」

  開挖的人回稟道。

  是的,的確有。

  但魏忌心中,一直奢望這是一座空墳。

  「開棺。」他下令道。

  他的小禾那麼聰明,不會死的。

  這座墳或許是空的,或許埋著旁的人。

  棺材板被卸掉掀起,聲音沉悶卻又刺耳。

  剛剛打開一條縫,便有濃烈的屍腐味道撲面而來。

  跟著魏忌做事的人牢靠穩妥,他們神情不變,把棺木板挪開一半。

  魏忌抬腳走入墓穴,凸凹不平的土塊幾乎把他絆倒,他走到棺木前,向內看去。

  棺中躺著一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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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棺木板並未完全掀起,魏忌只能看到這女子脖頸以下的位置。

  她的胸口衣衫破碎,被箭矢刺傷之處向外翻起黑褐色的血肉。

  衣裙是齊國樣式,上面點點鮮血,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棺中零落丟著一些隨葬品,多是銀梳胭脂等物。魏忌一樣一樣看去,在女子雙腳和棺木中間,看到一件紅色的衣裙。

  那件衣服被迭放整齊,像是墓主人心愛之物。

  魏忌伸手把它拿出來,顫抖著緩緩展開。

  白色的交領紅色的裙裳,裙邊綴著呈北斗七星狀排列的細碎東珠。

  那一年姜禾坐在他對面手談得勝時,就穿著這件衣服。

  那一年他背著姜禾離開洛陽,漫天大雪中幾乎迷路時,她穿著這件衣服。

  那一年他初識情滋味,面前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時,她穿著這件衣服。

  一別三年,再見紅裳。

  紅裳鮮艷,人隔陰陽。

  魏忌淚流滿面扶住棺木,幾乎站立不住。

  小禾,小禾!

  他突然上前幾步,用手去推厚重的棺木板。再推開一尺,他就能看到她的樣子。

  「公子,我們來推。」

  下屬的聲音響起,卻突然驚停了魏忌的動作。

  「不。」他開口道。

  不,不要。

  他不要看如今她的臉。

  他記得姜禾明亮的眼睛,記得她凝神時微蹙的眉,記得她大笑時的酒窩,記得她正骨時忍住眼淚的樣子。

  她皎若朗月、灼若芙蓉、光潤玉顏、氣若幽蘭。

  她不是現在這樣,躺在棺木之中,森然可怖、濁氣蔓延。

  魏忌退後一步。

  他懷抱那件紅裙,向墓穴外走去。

  部下在他身後重新封棺,重新覆土,重新壘起墳塋。

  魏忌覺得命運張開血盆大口,正一點點把他吞噬。

  哪怕他威名遠揚,哪怕他門客三千,哪怕他斡旋得當止戰休戰。

  可失去了小禾,他便一無所有。

  無盡的黑夜在他眼前鋪開,魏忌栽倒在地,昏厥過去。

  鑽入院落的風被照壁阻擋,輕柔地掀起地面塵埃,打了個旋兒不見了。

  韋彰德居住的相國府,雖然供養的門客尚未離去,但才短短十日,來拜訪的同僚已經少了很多。

  特別是昨日趙政警告說若再敢有人為他求情,笞刑兩百後,便沒有官員敢來了。

  外面都傳止陽宮大火跟韋彰德的女兒韋南絮有關,說韋南絮因愛生恨,想要一把火燒死王后。

  有門客勸說韋彰德,應該處死韋南絮避禍。

  但他不捨得。

  老來得女,呵護異常,況且他的女兒是無辜的。

  韋彰德要把這件事處理妥當,到時候他依舊是大雍的相國,他的女兒沉冤昭雪,依舊是大雍才貌無雙的貴女。

  韋彰德嚴禁家眷外出,合家老小都困在府內。

  門客們大多數都沒有用武之地,好在這裡面有幾個他信得過的。

  這日傍晚,終於有人前來回稟。

  「打聽清楚了,國君大婚前,齊國使團曾遇刺。那刺客被衛尉軍統帥蘇渝嚴刑拷打,招出受長安君趙蛟府上楚國歌姬指使。歌姬已死,刺客被蘇渝放了。」

  「是餌。」韋彰德道。

  那刺客是誘餌,要看看指使者是否會中計。

  門客點頭:「可誘餌在都城外的館驛被毒殺,用的毒藥,是醉歿。」

  醉歿?

  韋彰德抬起頭,神情震驚。

  原來從那時起,他們相府便在被人栽贓了。

  毒藥難配,但相國府上曾有一位門客擅長辨毒製毒,為炫耀能耐,公然配置了這味毒藥。

  事後韋彰德把該門客驅走,但顯然天下人都會認定,他府上便有毒藥醉歿。

  韋彰德起身踱步,眼角寒星點點。

  門客不敢說話,等著他的決定。

  相府已在生死存亡之時。

  終於,當夜幕降臨,天光被絲緞般的黑夜遮住,韋彰德走到屋門前,停步冷笑。

  「姬蠻,」他的聲音有些難過,「若非本相栽培推舉,你怎麼可能遇到先王,成為一國太后呢?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你有兩個兒子,怎麼選,你說了算。」

  韋彰德回過頭去,看向跪坐在地的門客。

  「去,」他低聲道,「給趙蛟一個殺死趙政的機會。」

  給他一個機會。

  這是最大的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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