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2023-12-20 16:07:14 作者: 風弄
  雲常的馬車上,溫暖舒適。

  被腥風血雨浸染的隱居別院,已看不見蹤影。

  娉婷坐在角落,無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後,最愛的月,已無當初的無瑕溫柔。它不聲不響,照著一地心碎,照著殺聲滿天中親衛們死不瞑目的眼神。

  何俠推開一重重門,溫柔地將她鬆了綁,連同鎦金盒子,一同帶出門外。

  她踏著那些年輕漢子尚未冷卻的血,到達別院的大門。

  潔白的絲鞋,染上如落日煙霞的紅,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殷紅鞋印。

  心如刀割。

  這一地,不僅是別人的血,也是她的,從她心頭洶湧而出,淌瀉於冰雪上,融不去一絲寒意。

  馬車已等在面前。

  純白垂簾,精琢窗沿,好一個別致的囚籠。

  醉菊不知從何處衝出來,袖上殷紅一片,指尖滴著血,撲到娉婷腳下,「姑娘,姑娘!讓我一路照顧姑娘吧!」

  何俠身邊的侍衛,已經舉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轉頭,看向何俠,「這是我的侍女。」

  何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聲道:「上車吧。」

  馬車中,多了一人相伴,卻孤獨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傾聽急促的馬蹄聲。車軸飛快轉著,將她一寸寸帶離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覺疼,也不想哭。

  她決定忘卻痛苦和眼淚,就如她將要永遠地忘卻那個人的音容笑貌。

  她終於知道,原來真心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國恩似海,國恨如山。

  她怎麼可能深得過海,重得過山?

  月下吟唱,花間撫琴,在家國大義之前,又算得上什麼?

  這世間最純最真的情愛,並非無堅不摧,它敵不過名利權勢,敵不過世事無常,敵不過手足情深,敵不過一個虛妄的罪。

  「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

  言猶在耳,白娉婷慘然一笑。

  那個人,又何嘗不是名將?又何嘗不能分清孰重孰輕,不能舍私情、斷私心?他選得對,擇得妥。

  既是名將,就應該手起刀落,碎了這顆無家可歸的心,毀了這無處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瀟灑一笑,拋諸腦後。

  既是名將,就要無怨無悔。

  車輪在路上磕磕碰碰,飛一般滾動。

  何俠歸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騎當先,不顧風霜,直撲新家。

  雲常,嬌妻耀天公主那雲深不知處的輝煌宮殿,真是此生家園?

  除了雲常,又有何處可去?

  哪裡還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俠,還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蕭蕭寒風,蒼涼月色,穿心過,環骨繞。何俠回頭看一眼後面車輪飛轉的馬車。

  娉婷已回,斷了肝腸,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殘留的一絲記憶,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她在,那曾經笑傲四國、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的何俠,便真的曾經存在。

  「少爺!」冬灼的喊聲讓何俠驀然警覺。他從隊伍最前方飛騎回來,在何俠面前勒馬,「少爺,前面有人攔路,說要見少爺一面。」

  何俠眼中閃過銳光,沉思片刻,揮手止住後面隊伍。

  大隊赫然止步。

  「帶過來。」

  不一會兒,雙手被縛的男人被推到何俠馬前。

  「你要見我?」何俠居高臨下,打量這個高大的男人。

  他一身書生穿著,身材瘦削,舉手投足間卻頗沉穩,面對何俠兩側侍衛的虎視眈眈,毫無懼色,仰頭道:「小將飛照行,不睡不眠,急行數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個時辰,只為了見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個珍貴的消息。」

  何俠沉默地盯著他,不問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臉,哼了一聲,冷冷地問:「你怎知本駙馬會途經此地?」

  身邊侍衛鏘的一聲拔出劍,指向飛照行,只要一字答錯,就是亂劍齊下。

  飛照行不驚反笑,睨視道:「四國誰沒有自己的眼線?不瞞小敬安王,就連小將的主人,也不敢篤定小敬安王會此時從此路過,派遣小將到此等候,只是碰碰運氣。再說,如果小敬安王此時不由此路過,那小將帶來的消息,將對小敬安王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在飛照行臉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絲虛假。何俠語氣稍緩,問道:「你的主人是誰?到底是何消息?」

  「小將的主人,是歸樂的……」飛照行靠前一步,壓低聲音,「王后娘娘。」

  滔滔鐵騎,在楚北捷率領下向西飛馳。

  兵馬疲憊,但無一人落隊。

  月兒終於膽怯,悄悄隱藏至無人處,太陽還未到露臉的時候。

  快近黎明,天色卻更黑。

  「駕!」楚北捷仍在迎風奔馳。

  他的手腳幾近麻木,只有腰間的劍隔著衣裳傳遞灼熱至肌膚,發泄嗜血的欲望。

  鮮血,屍骸,黃沙。

  擔憂和悲憤積滿胸膛,他渴望揮舞著劍,感受敵首墜落時濺起的熱度,他要踐踏敵人的屍骨,然後跪下,對娉婷的纖影誠心懺悔,再嗅她裙邊香味。

  橫斷山脈的輪廓出現在眼前,楚北捷衝上山坡頂處,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萬物都是同一種顏色。滿是血絲的眸子炯炯有神,環掃四周,眼底不遠的山道上,小小的動靜讓瞳孔驟縮。

  馬嘶!

  漆黑中,隱隱有人影閃動。

  楚北捷驀然屏息。

  不動聲色地,將劍從鞘間抽出。熱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躍。

  臣牟從身後跟上,順著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為將多年,立即明白局勢,低聲道:「看來人數不多,應該是何俠留下的兵馬。」

  楚北捷見了敵蹤,已恢復戰場上的自信從容,沉聲道:「何俠若需要在這裡留下人馬攔截,就說明他的大隊兵馬正在橫斷山脈中。」

  如果大隊已經安全通過橫斷山脈,這一小隊人馬會立即起程,趕上去和大隊會合。

  「衝殺下去,留個有軍階的活口,拷問大隊去向。」

  「是!」

  手中的劍熱得燙手。心,比劍更燙。

  楚北捷一手攥緊韁繩,凝視橫斷山脈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這重重山巒裡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這片古老大地,為你靜默無聲。

  三千七百把劍的寒光,為你閃爍。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為你而來。

  只要再見你嫣然一笑,這男人的熱血衷腸,從此,盡歸你一人所有。

  握劍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涼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緩緩舉劍,仿佛要刺穿天高處無盡的漆黑,穩穩地,吐出一個沙啞的字,「殺!」

  「殺!殺!殺!」

  整片大地,震動起來。

  刀劍的寒光簌簌而落,殺聲此起彼伏。

  千軍萬馬,衝下山坡,踏碎寧靜的黎明。

  挾怒而來的三千七百騎,直襲林中埋伏著的敵人。

  敵人精心安排的坑井巨石和強弓銳箭,不曾預料到會遇上此般滔天怒氣。

  將不懼死,兵不畏傷,氣勢如虹。

  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楚北捷一馬當先,手中劍飲盡敵血。胯下駿馬嘶叫狂闖,不顧身後兵將是否緊隨。

  「啊!」

  慘叫聲,在楚北捷四周接連不斷。血如梅紅點點,被亂馬踐踏成壯烈的畫。

  沒人可以抵擋盛怒的楚北捷,敵人的潰敗僅在短短一刻。

  當兩方交鋒,三千七百騎呼嘯著從東向西滌盪敵陣,當楚北捷的戰馬刺穿敵人的陣形,戰鬥已告結束。

  以怒制敵。

  這是沒有策略的攻擊,也是最強悍的攻擊。

  血腥味飄蕩在林間,悠悠蕩蕩。

  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敵軍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屍當場。

  廝殺過後,取代震天蹄聲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靜。

  血珠,從劍上滴淌下來。

  臣牟帶來了楚北捷要的活口,重重摔在楚北捷馬前。這人身有數處傷口,雖然身穿便服,但將軍氣勢與尋常士兵不同,怎逃得過久歷沙場之人的眼睛?

  「何俠的大隊兵馬現在已到何處?」楚北捷問得很淡。懾人的不是語氣,而是他的目光。

  敵將一愣,抬頭看向楚北捷。馬上之人氣勢逼人,但朦朧中看不清輪廓,遂狐疑道:「將軍是何人?」

  「楚北捷。」

  「東林鎮北王?」敵將更是詫異,驚呼道,「竟是鎮北王?」滿臉大惑不解。

  一絲不妥掠過楚北捷的黑眸,沉聲問:「你不是何俠的人馬?」

  「當然不是。」

  「說清楚!」

  那敵將卻片刻沒有做聲,思索了一會兒,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將折損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務,縱使有命回國也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不如和鎮北王做個交易,我願將所知全盤奉上,只望鎮北王可以放過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估錯敵蹤,心如亂麻,面上卻越發冷靜,冷然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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