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23-12-20 16:07:14 作者: 風弄
大地蒼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聽,「這位大爺,三分燕子崖怎麼走?」
「往前走,看見前面那條羊腸小路沒有?它的盡頭有左右兩條岔路,走右邊的,再騎半天馬就到了。」老人扛著一袋夏天曬好的糧食,抬頭問,「天好冷,還趕路呢?」
「是呢!」謝了老人,娉婷勒轉馬頭,喃喃,「羊腸小路……」
就在前面。
想到少爺溫暖的微笑……少爺見到她時,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馬後揮了一鞭,馬兒嘶鳴著小跑起來。
羊腸小路就在面前。兩邊高而陡的懸壁夾住這條僅可以並行三匹馬的小路,抬頭只能看見一線天。
灰白的光灑下來。
娉婷默默站在羊腸小路的入口。
窄道穿堂風,刺骨地冷冽,呼呼地捲起沙礫,空氣里藏著叫人心神不寧的氣息。
「追兵……」紅唇輕啟,嘆道。片刻後,仿佛感受到危險將近,娉婷瞳孔一縮,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馬身上,「駕!」
黑馬似乎也嗅到不安的氣息,亢奮地長嘶起來,四蹄飛揚,呼呼生風地衝進羊腸小路。
兩邊的懸崖陰森地壓迫過來。
身後,轟鳴的馬蹄聲驀然響起,像地下潛伏的惡魔忽然重臨人間。
追兵,是追兵!
鎮北王府追兵已到!
像要踏破這茫茫大地的蹄聲,在身後炸響,越來越近,幾乎震耳欲聾。不難想像身後那些殺氣沖天的東林士兵和閃著寒光的銳利兵刀。
娉婷不回頭,猛向前沖。
旋風般的呼嘯緊隨不舍。
「陽鳳!」高昂威嚴的呼喚傳進耳中。
楚北捷追來了!
馬上纖細的身軀微顫。娉婷閉上雙眼,任黑馬在小路上狂沖。
沖,沖!風迎著臉囂張刮著,生疼。
「白娉婷!」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飽含令人驚懼的怒氣。
娉婷再震。
這人溫柔的聲音,她深深記得。
他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他說,春來時,要每日為她挑一朵鮮花,插在發間。
但他現在怒火衝天,像被激怒的獅子,兇猛嗜血。
那是沙場上領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破敵時下令大肆屠殺的惡魔的聲音。
蹄聲又迫近了,仿佛就在身後。
她用盡全力命令坐騎奔馳,揚起手想要再下一記狠鞭。
鞭子沒有揮下去,有人已經追上來,一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狠狠地一把摟住她的腰,像要發泄所有怒氣似的用上極大的力道。
「啊!」驚叫,她掉進一個厚實的充滿火藥味的懷抱里。
睜開眼,對上頭頂上一雙蘊著危險的黑瞳。
「跑得夠遠了。」一手勒馬,一手緊抓著他的俘虜,楚北捷勾起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聽話,竟走了這麼遠。」
出乎意料的溫言裡藏著重重的危險,娉婷靜靜看他,「何時知道我是白娉婷?」
「還好,不算晚的時候。」他低頭,眯著眼睛打量她。
纖細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氣的臉。眼神還是那麼沉著,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後面。
她一定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氣的鎮北王有多麼可怕。
該怎麼懲罰她呢?
「冬灼呢?」娉婷無法從楚北捷手中掙脫,索性放鬆了身體,偎依著他的胸膛,溫柔地仰頭問道。
「跑了。放心,我會抓住他的,你們很快會再見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對嗎?」
娉婷輕笑起來。
楚北捷柔聲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淚。」
娉婷停了笑,「王爺身邊,一定有善於追蹤的能手。」
「不錯。」
「從一開始王爺就懷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來試探我。」
「你若沉得住氣,讓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就可以消除我的懷疑。」
「王爺故意製造機會,讓我救了他,暗中跟蹤我們找小敬安王的藏身之處。」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馬圍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緩兵之計沒用。」
「還是王爺懷裡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閉上眼睛,乖巧地貼著楚北捷,「王爺如此厲害,為何沒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麼,身軀變僵,猛地舉劍發令,「退!退出這裡!」
娉婷嬌笑,「遲了呢。」
所有人一臉懵懂。
還未明白過來,只聽見頭頂一聲長嘯,抬頭看去,左右兩邊懸崖上驟然冒出許多弓箭,寒光閃閃的箭頭全部朝下。
若亂箭齊發,再有本領的人也無法倖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眾人譁然,不少東林士兵匆匆縱馬要逃出這裡,稍一動彈,箭矢已經穿透心窩。
戰馬人立,蕭蕭長嘶。連聲慘叫,鮮血飛濺,不少士兵從馬上摔下來。
嗖嗖嗖地射下一陣箭雨,都只對準逃命的人。射殺了數人後,崖上大叫:「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身入險地,敵上我下,勝敗已分。
楚北捷心裡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難臨頭。他英雄膽略,臨危不亂,舉手喝道:「全部下馬,牽好自己的馬匹,不許動!」
連喝兩聲,部下都鎮定下來,果然下馬,團團圍繞在楚北捷身邊,拔刀對外,在閃閃刀光中,抬頭盯著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頭,看見一雙狡黠的眸子。
「你特意和那小鬼道別,選這麼一個地方,原來是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談間,已經定下計策,要誘我到這死地。」
「王爺過獎。這種地方著實不好找,要讓冬灼可以平安歸去,而你的探子無法當著我的面追蹤,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賞著風花雪月緩緩而行,也是為了讓冬灼把計策稟告少爺,讓他們有時間準備好這次埋伏。幸虧平日讀書多,知道東林邊境有這樣一處羊腸險地,還有一個適合藏匿人馬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話鋒忽然一轉,「可惜你算錯了一個地方。」
「哦?」
「如果沒有算錯,你怎麼會落到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萬箭齊發,我縱然活不成,你也不能倖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負了你,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她的一膚一發,「不必花言巧語,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爺英雄一世,當然不甘願這樣窩囊地結束吧?其實我又何嘗想要王爺的性命,只要王爺答應一件事,上面的弓箭會立即消失,再不傷害這裡任何一個人。」
「說。」
「要求很簡單,五年內,東林不得有一兵一卒進犯歸樂。」
楚北捷沉聲道:「兵國大事,必須大王首肯。」
「王爺是大王親弟,又是東林第一大將,難道沒有這點擔當?歸樂五年太平,換王爺寶貴的性命,怎麼說也值得。」她抿唇,低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著你死。」
楚北捷縱然知道懷中女子狡猾非常,心裡還是不禁一動。
溫香暖玉,依然記得纏綿時的觸感。可溫柔的後面,藏的竟是數不盡的欺騙與詭計。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鉗制。
這是絕不可原諒的侮辱。
娉婷何嘗不知道楚北捷已怒潮暴漲,他的目光刺到自己臉上,比劍更利。
楚北捷痛心地擰緊濃眉,讓她的心腸也糾結起來。
無法再忍受楚北捷過於壓迫的凝視,娉婷側過臉,輕聲催促,「王爺,該下決定了。」
「哈,哈,哈哈哈!」聽見懷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勢要逼他發誓,楚北捷怒極反笑,仰頭狂笑數聲,低頭狠狠盯著娉婷,沉聲道,「如你所願。」
從腰間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寶劍,往地上一扔。寶劍撞擊礫石,碰出幾點火星。
「我,東林鎮北王楚北捷以我東林王族威名發誓,五年內,東林無一兵一卒進入歸樂。此劍留下,當做信物。」
含著憤懣的聲音迴蕩在狹長小道中,如天涯盡頭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愴,崖上崖下皆聽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話聲落地,崖上閃出一人,躬身為禮,款款笑道:「鎮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俠相信鎮北王一定會遵守承諾,在此代歸樂所有不想有戰亂的百姓多謝鎮北王。」風流瀟灑,白衣如雪,正是與楚北捷齊名,目前正遭歸樂大王四面追殺的小敬安王。
娉婷驟見何俠,心情激動,不由得脫口喊道:「少爺!」
何俠遠遠看娉婷一眼,點頭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話哽咽著卡在喉頭,似乎不好當眾說出,轉視鎮北王,「請鎮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們契約已訂,鎮北王可自行退去,不會遭受任何攻擊。」
楚北捷不言,低頭再看娉婷。
放回?
鬆手,放她下馬。如此簡單的動作,楚北捷卻做不到,手臂反而不受控制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恨她,天上地下,無人比她更大膽狂妄。咬牙切齒,縱使將天下酷刑加諸其身,把她囚在身邊折磨一輩子,也不足以撫平心中之憤恨。
這身子無比單薄的女子,卻毒如蛇蠍,陷他於絕境,他應該視她為生平大敵,殺之而後快。
為何手臂卻另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將她越圈越緊?
不想放手!
柔弱的身子、纖細的指尖和秀氣的臉蛋此刻是冰的,凍出一點潮紅。平日,只要凍得肌膚發紅,她必定像膽怯的貓兒似的,縮在他懷中。
慣了聽她撫琴吟唱,慣了聽她笑談風雲,慣了讓她懶洋洋倚在床邊,陪他夜讀公文。
早知她來歷不簡單,卻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計,擒了何俠,便能將總愛說謊的人兒再抓回身邊。
誰料頃刻間天地變色,施計者反中計。以為牢牢抓在手中的翠鳥忽然展翅,要飛回主人身邊。
而他,卻仍不願鬆開桎梏她的臂彎。慣了摟她抱她親她吻她。指端,殘留著撫過紅唇的觸感。他慣了。
恨到極點,愛未轉薄。
慣了……
天地間此女最可惡最可恨最該殺,天地間此女最柔弱最聰慧最應憐。
可憐他苦苦追逐的,竟是這樣一位絕世佳人。
楚北捷閉起神光炯炯的雙目,百般滋味繞上心頭。
「王爺,請放開我的侍女。」何俠淡淡的聲音再次傳來。
楚北捷似從回憶的雲端摔回這羊腸小路,神情一動。低頭,她仍在懷裡,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王爺,請放我下馬。」她低低地說。
楚北捷恍若未聞。
下馬?你去哪裡?
你騙我誘我,怎能說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愛念深深,我要你身與心都無處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應東林五年內不出兵歸樂,可沒有答應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頭道:「崖上伏兵未退,這個時候貿然生事,於王爺不利。」
「不愧是何俠的女軍師。」楚北捷薄唇揚起一絲詭異,笑道,「如果此刻我當著何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懷中,你認為如何?」
娉婷絲毫不懼,甜笑道:「萬箭齊下,娉婷與王爺同日同時死。」
「錯。」楚北捷篤定道,「何俠不會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約,他仍會讓我平安歸去。最多射殺我一眾侍從,以泄怒火。」
娉婷臉色微變,雖然瞬間恢復常態,卻哪裡逃得過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嘆道:「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他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比不上歸樂五年安寧。」
娉婷幽幽道:「王爺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視她,不語。
娉婷慘笑,「也罷,王爺這就動手吧。」
話音剛頓,腰身一輕,雙腳居然挨了地。她訝然抬頭,看著騎在馬上氣宇軒昂的男人。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楚北捷嘆道,「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娉婷嬌軀劇震,想不到到了這個地步楚北捷仍為她留一分餘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瑩的雙眸怔怔定在宛如刀雕般的俊臉上,數月的輕憐蜜愛,耳邊細語,重重迭迭,鋪天蓋地而來。
鎮北王府中古琴猶在。
那曾插在發間的花兒,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縴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山高入雲,你看不見我,我望不見你。
心痛如絞,不曾稍止。
娉婷遠遠望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俠,眼底波光顫動,猛一咬牙,退開半步,「王爺請回,娉婷不送。」
只見楚北捷面無表情,冰冷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點頭輕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痛。」勒轉馬頭,猛力揮鞭。
駿馬高嘶,呼嘯而去,蹄聲鏗鏘,塵土飛揚。
只剩一個落寞身影,落在斜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