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殺雞儆猴
2023-12-20 15:59:35 作者: 棉花花
「去東廠。」
我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道。
鶴鳴在一旁小聲說著:「二少奶奶,二爺進京的日子,小人一直在跟前兒伺候著。二爺是個最小心不過的人,從沒有巴結討好誰,也沒有攀附權貴。今晚的事,萬萬想不到的……聽說,東廠折磨人的法子最是多,二爺這回可要遭罪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地打在馬車上,就如打在我心裡一般。
馬車到了東安門之北,東廠門前。
外頭守備森森。
我下了馬車,走到門外,向那番子道:「我要求見馮廠公。」
那番子覷了我一眼,道:「馮廠公今夜審案,誰也不見。」
我俯身道:「我……我是他的親眷,勞煩您通稟一聲。」
番子冷笑道:「我們馮廠公入東廠十五年,從未聽說他有什麼親眷。」
「馮廠公,馮廠公——」我衝到門前,拍打著鋪首。
番子們怒了,聚過來,道:「將這個婦人叉走!」
鶴鳴與眾小廝連忙過來賠禮,將我扶到馬車上。
鶴鳴泣道:「二少奶奶,您先回去吧。此事從長計議,急不得。」
急不得,如何能不急呢?
我與程淮時本是欣悅地一同出門,我手心仿佛還有他牽著我的餘溫,眨眼間,他已被捉走,生死未卜。
雨珠順著我額前的發滴落下來。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府。
一夜淺眠。
風把窗台吹開,我夜裡起身關了三回。
閉上眼,總好像看到程淮時被綁在木樁上,鮮紅的烙鐵伸向他,馮高那張邪魅的臉上滿是冷酷,我直直地坐起身來:「不,不,不!」
這八街九陌、京輦之下,竟處處獠牙、處處陷阱。
天亮了,我胡亂擦了把臉,坐上馬車,復又去了東廠。
我守在門外,等著。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泥土的味道卷著京城五月里繁盛的長春花,腥而艷。
青雲冠,銀紗服,一襲如櫻的身影。
馮高終是出現了。
我急步上前,喚道:「馮廠公——」
他看見了我,停住腳步,神色複雜。
身旁的番子諂媚道:「馮廠公,莫要理睬這個瘋婦人,昨晚她便來了,還撒謊說是您的親眷,幸得小人聰明,將她逐走了。」
馮高眉心一跳,左手反覆之間,強大的內力,將那番子逼退五步。
我看著他,俯身道:「求馮廠公高抬貴手,放過家夫。」
許是我做小伏低的懇求,刺到了他。
他沉聲說了句:「跟我進來。」
番子們再不敢擋。
我一步步隨他跨入大門。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東廠——傳聞中無比神秘的所在。
大堂入內即可見大幅岳飛畫像。堂前還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
桌椅皆是黑色,幕帷處懸著黑幔,處處流露著東廠「自京師至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的至高權威。
到了內室,他緩緩坐下來。
我站在他面前,低著頭:「馮廠公,若您能——」
話還未說完,他打斷我:「姊姊,你跟我說話,不用這么小心。」
他臉上又換上了在揚州時我熟悉的神色。
他究竟有多少張面孔呢?
「民婦身份低微,哪能忝為馮廠公的姊姊?從前是民婦不知輕重,讓馮廠公見笑了。馮廠公是陛下跟前兒要緊的人,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伸一伸手指,便可讓民婦一家死無葬身之地。」我說道。
他眼中滿是心痛:「姊姊,求你莫要這樣與我說話。我為何帶走程淮時,你不懂嗎?」
「民婦不懂。」
「我給姊姊講個故事。」
他輕聲道:「隆慶六年,先帝崩逝,當今陛下年幼,先帝託孤於張大人。張大人是帝師,亦是首輔,教導陛下功課,甚是嚴厲。陛下最畏懼的人,莫過於張大人。從前,但凡陛下有一丁點兒的錯處,慈聖李太后便對陛下說,『使張先生聞,奈何!』萬曆九年,陛下在宮中飲酒,誤打了人,慈聖李太后大怒,竟喚來張大人,要張大人效仿東漢的霍光,行廢立之事,廢了陛下,立潞王為帝。後來,這件事,以張大人替陛下寫『罪己詔』收場……姊姊,你聽懂了嗎?」
半晌,我道:「那,這些事與程淮時何干?」
「姊姊啊姊姊,程淮時滿頭滿腦的忠國,他卻不知,國與家,都不如君!陛下要的是忠君!只有忠君,才能在官場上保命!我昨夜與他說了許多,不知他可明白了沒有?」
馮高嘆了口氣:「若他不是姊姊的夫君,我管他做甚!」
「你是說……是說……」我遲疑著,不敢確定。
馮高點點頭,看了一下左右,疾疾道:「陛下要砍樹,是早晚的事。樹一倒,樹下站著的那些人,還能活嗎?姊姊想想,程淮時是誰引薦入仕途?他現在從樹下走出來,還來得及。」
我一慌,道:「陛下……陛下真的會下狠心?張大人是國之重器,怎麼可能?」
馮高鄭重道:「姊姊,天下若有動靜,最先聞到氣味的是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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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潞王呢?」
「潞王乃太后親生,陛下侍母至孝,不會殺潞王。但不代表,陛下不會殺攀附潞王的人。昨晚,陛下得到消息,潞王在蘇府宴飲。陛下吩咐我敲打一下裡頭的人。我選了程淮時。此舉,一是為了震懾潞王,當他的面把人帶走;二是為了震懾其他人,讓他們看看,跟潞王過從甚密是個什麼下場。程淮時入仕不久,此時若向陛下表忠心,是摘清自己的絕好時機。我帶他走,不是針對他,是對姊姊的私心啊。」
「什麼時候可以放了他?」
「最近不能。東廠不能被旁人看透。」
他指著堂外:「姊姊可知東廠為何掛岳飛像?便是陛下提醒東廠緹騎辦案毋枉毋縱。程淮時什麼時候能走,取決於他自己。」
「我明白了。你是想讓程淮時甘願做陛下放在張大人身邊的棋子。」
他沉默。
沉默便是默認。
身上的銀紗服,在東廠一片黑幔中,顯得那般陰詭。
良久,我搖搖頭:「你說了這許多,不過是為了扳倒張大人,排除異己。你覺得程淮時剛入仕途,是個新人,好拿捏,才選了他。」
馮高看著我,他眸子黯淡:「姊姊,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才是你最該相信的人。我縱是害了天下人,都不會害你。」
「我不過是在渡口護了你一回。馮廠公言過其實了。你既執意不肯放了程淮時,那麼……是我今日多言了。」
我轉身,走出去。
馮高沒有攔我。
他只是在我身後道:「姊姊,你知道葎草麼?我與你,皆是長於荒地的葎草……我們是同樣的人。從前是,現在亦是。姊姊,我好希望你能想起來。」
這些話,是那樣莫名。
就像一片大霧,伴隨著腦袋一陣陣的疼,讓我越聽越糊塗。
「姊姊以後不要淋雨了。再不是在東昌府淨覺寺破廟中的時候了。」
他的話無比的傷感,淒涼。
他到底唱的是哪出戲呢?
他便是這般花言巧語,博得萬歲爺信任的嗎?
也許,讓人覺得親近,不過是他謀生的一種伎倆。
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滿腦子的陰謀詭計,不是好相與的。
走出東廠的時候,雲朵淡淡的,不陰,也不晴。
車夫問我:「二少奶奶,咱們回府嗎?」
「不,去張大人府邸。」
此路不通,便再走一路,我定要救出程淮時。
然,我剛到張府,卻見府門大開。兩隊家丁整整齊齊地列於兩邊。轎輦已備好。
「大人出府!」一個穿著長衫的男子喚著。
鳴鑼開道。
一個頎身秀眉,須長至腹的中年男子走出來,他身上的官服,整潔明新,摺痕分明。
天底下能穿赤羅官服的,僅一人矣。
想必這就是名動天下的首輔張大人了。
果然是高視闊步,與眾不同。
他身後站著的,竟是荀意棠。
自去歲初雪那日在渡口,半載未見了。
她還是一身黑衣,柔弱纖纖。
張大人上了轎輦。
少頃,府門外安靜下來。
荀意棠走向我。
「程夫人,來此何事?」她微笑著。
「我……」
我還未說話,她便道:「程夫人或是來求張大人幫忙——」
她頓了頓,道:「張大人方才出門,正是要去面聖。張大人是帝師,他的話,陛下素來是肯採納的。張大人不會由著東廠那起子小人胡鬧。」
我不作聲了。
我犯愁了一夜的事,在她口中,是如此輕描淡寫。
她官家女的氣度讓她此刻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卓然。
她看著我:「聽聞程夫人與東廠廠公有些來往。這不是好事。二爺怎可身染淤泥?程夫人往後還是要惜著二爺的名節才好。東廠諸人,不過走狗爾。挑唆陛下,無惡不作。東廠這樣的機構,是該取締的。」
我依然是不作聲。
她笑了笑:「程夫人且回府等著好消息吧。有張大人在,二爺是會放出來的。」
我上了馬車,心中有一股難言的失落。
她說的是與程淮時一樣的話:東廠該取締。
我面前仿佛出現一條河,程淮時在彼岸,我努力地乘舟渡過去。而荀意棠,本身就在彼岸。
晚間,程淮時真的回來了,身上無一處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