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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生亦何歡

2023-12-20 15:11:32 作者: 鮮橙
  瞧辰年這般,封君揚心中更覺惶恐,將她的手緊緊地壓在他的心口,輕聲道:「辰年,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

  辰年面容異常平靜,輕輕點頭:「我知道,你愛我,你一直都很愛我。可是從不妨礙你欺瞞我,愚弄我,利用我。」她抬起眼來看他,一雙眸子失卻了往日裡的光彩,沒了愛恨,沒了喜怒,只餘下無盡的、望不到底的悲傷和絕望。

  封君揚從未見過這般的她,一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雙手緊握住她的手,口中低喚道:「辰年,辰年,你別這樣嚇我。」

  辰年向著他彎唇,卻是輕聲道:「封君揚,我不後悔,便是這般了,我依舊不後悔。」

  她低下頭去掰他的手指,可他現在怎敢鬆開這手。封君揚緊緊地握住辰年的手,低聲央求道:「我之前做錯了,辰年。我以後再不會欺瞞你了,我不要你換身份,我就娶謝辰年,好不好?」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下一次只要需要,你依舊會這般。」她停下來,看著他問道,「封君揚,事到如今,你怎麼還可以說娶謝辰年?你怎麼還可以拿這個名字來哄我?謝辰年是誰?她是賀臻的女兒,不管她認不認,她都與芸生一樣,身上都流著賀家的血,她甚至比芸生更好用……」

  「辰年!」封君揚低聲喝斷她的話。他強行穩住心神,拉了她的手回身疾步往府內走,邊走邊沉聲吩咐順平道,「去給鄭綸傳信,賀臻不會偷襲宜平,賀家戰船東來許是有別的緣故。先攔下那些戰船,看看是誰在上面。其餘之事,叫他自己酌情處理。」

  順平雖是擔心他們兩個,卻也只得應聲離去,臨走前給旁邊眾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都退下。

  辰年忽地想笑,他並不曾去江邊,卻是已把事情猜了個大概,果真是個能人。她笑著看向封君揚,道:「是賀澤。賀澤瞞著賀臻帶船前來,想著引鄭綸出來,好偷襲他大營。結果被賀臻察覺,攔下了那些騎兵,又乘船追了出來。」

  封君揚聞言停步,回身看她,問道:「你昨夜裡去了江邊?」

  辰年不答,反而問他道:「你與賀臻達成了什麼協議?」

  封君揚不敢再欺瞞她,答道:「我娶你為妻,賀家水軍退回泰興。」

  「只這些?」辰年挑眉,輕笑著搖頭,「不對,封君揚,賀臻斷不會為了這個就退軍。他也得從你這裡得到些什麼才成。」

  封君揚靜靜看她,片刻後才困難開口:「我所有孩子須得由你所出,次子歸於賀家,封異姓王,世襲罔替。同時,我出兵西北,助他滅除張懷珉。」

  「賀家就此歸降你,與你共抗鮮氏,可對?」辰年微笑,可笑著笑著,眼淚卻落了下來,「封君揚,你果真是該奪天下的。妻子,兒女,皆是你算計的棋子,這般卑鄙無恥之人,怎能不去坐天下!」

  封君揚伸手去擦她臉頰上的淚水,雖是痛惜,卻仍是沉聲說道:「上兵伐謀!若是能兵不血刃,有何不可?辰年,你當時為什麼要嫁與鄭綸,不就是希望宜平能少死些人?你該能懂我!」

  「懂你,我怎麼會不懂你。」辰年嘲笑著拂開他的手,「封君揚,我就是因為太懂你,才知道你們這約定是多麼的虛偽無恥。你天下在握之時,怎能容得下賀家這個異姓王獨霸江北,而他賀臻,又怎肯屈居人下,只做一方諸侯!」

  封君揚緊緊抿唇,說不出話來。

  辰年笑道:「你與賀臻,懷的都是一般心思,不過是扯著『情』字做遮羞布,蓋著你們底下見不得人的算計與心思。你們相互算計,權衡利益,結盟或者背盟,當中的籌碼是我,或是芸生,毫無區別。」

  這話利得仿若針尖,針針見血,叫封君揚說不出半句反駁之話。算計與謀劃,是他自小便學習的,到現在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成為他的本能。可他卻又是真的愛她,從心底愛她。

  封君揚看著辰年,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會傷害你,辰年,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欺瞞就不是傷害嗎?」辰年回望著他,平靜說道,「封君揚,你自覺寵我愛我,卻從沒有將我放到與你對等的地位來看過我。我只不過是一件最得你喜歡的東西,高興時寵著愛著,需要時哄著騙著,萬不得已時,還可以像賀臻對我母親那般,舍掉棄掉。」

  封君揚心中一痛,不覺皺眉,問她道:「你就這般看我?」

  辰年不想與他爭論,只問他道:「封君揚,你可還記得那日在花藤下我和你說過的話?」

  封君揚記性極好,怎會不記得她說過的話。她說:你若逼我,我就一走了之,實在走不了,我還有一死了之。他不覺閉目,試圖做最後的挽救:「辰年,你的身世瞞不住,便是我不說,賀臻也會查出。」

  「那不一樣。」辰年淺淺一笑,抬眼看他,輕聲道,「封君揚,你太不講道理。你要我對你全心全意,而你連一個最簡單的坦誠都無法給我。」

  封君揚面上雖還鎮定,可那眼睛卻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辰年,你又要走?你又要逃開我了?」

  辰年此刻萬念俱灰,一時連生念都斷了,哪裡還有逃走的勁頭。她只看著他,反問道:「不然怎樣?我嫁給你,和你同床共枕,給你生兒育女,然後卻一直防備著你,算計著你,揣摩你每一句話,觀察你每一個細微的變化……封君揚,你想要的是這些嗎?如果你說是,我就回到賀家以賀家嫡女的身份嫁你,叫你得償所願。」

  封君揚無法回答,辰年不覺失笑,慢慢地搖頭:「你看,你可以算計我、利用我,卻不想我這般對你。可天下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封君揚攔在她的身前,盯著她,說道:「辰年,以後再不欺瞞你,你再信我一次。」

  辰年嘲弄地笑笑,伸手推開了他,往院外走。

  「辰年!」封君揚在後喚她,艱澀說道,「我也會累,這一次你若再走了,我怕自己再沒力氣去尋回你。」

  辰年停下步子回身靜靜看他半晌,道:「封君揚你放心,我先不會走,我現在只是不想瞧見你,你我兩個先分開幾日,各自思量清楚。」

  她說完這話,便轉身離開。到得城守府門外,陸驍剛剛追到。辰年見了略略一怔,勉強收整心情,走上前去,笑道:「你怎的跟來了?」

  陸驍不答,只打量她的面容,問道:「你問過他了?」

  辰年想對他笑,那嘴角實在太過於沉重,叫她用盡了力氣也彎不起來。她只得放棄,答道:「問過了,的確是他做的。」

  陸驍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沉默了片刻,道:「你隨我一同走吧。」

  辰年笑笑,搖頭:「封君揚不會這般輕易放過我,更何況上京情況也一樣紛擾複雜,我去了只會叫你為難,我不去。」

  陸驍沉聲道:「我不怕。」

  「可我卻倦了。」辰年道,她此刻心中其實十分茫然,甚至已是了無生意,可卻不願陸驍為她擔心,便撒謊道,「我想先下江南,去找師父和道長他們,其餘事情,以後再說。」

  他們兩人正說著,封君揚卻從府里追了出來。他剛才雖對辰年說了狠話,可哪裡又能真的放手,獨自在院中立了片刻,就又追了出來,不想一出門卻見辰年與陸驍在一起。封君揚一時誤會,只當辰年是要與陸驍走,心中又恨陸驍挑撥辰年,頓時對他起了殺意。

  辰年一看封君揚的神色,又見不知從哪裡湧出來許多高手,將陸驍各處的退路皆封死,忙閃身攔到陸驍身前,向封君揚怒聲說道:「封君揚,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你少遷怒他人!」

  封君揚心中氣惱酸澀,面上卻是露了微笑,道:「辰年,難道陸驍都沒有告訴你,他將是鮮氏大軍南下的先鋒將?我殺他不過是防患於未然,怎算是遷怒?」

  辰年不禁回頭看陸驍:「真的?」

  陸驍坦然點頭:「王若派軍南下,我定是要在軍中為將。」

  辰年低頭苦澀笑笑,低聲道:「真好,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她又抬頭去看封君揚,面色已是恢復了堅毅之色,只沉聲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先鋒將,他既是為我來這宜平,我就要他平安回去!你若殺他,那就去戰場上殺。若想在此,絕無可能!」

  見辰年這般維護陸驍,封君揚心中怒意更盛,冷冷地看他們兩個幾眼,吩咐道:「留下陸驍,無論生死。」

  此令一出,那些高手立時就往陸驍處撲了過來。辰年知曉封君揚身邊高手眾多,只憑她與陸驍兩個根本逃脫不得,更別說他們此刻還在宜平城內。她揮刀替陸驍擋住幾刀,看了眼那負手立在台階上的封君揚,略一遲疑,便就向著他那裡疾掠過去。

  她身形太快,眾人又都沒有防備她,竟叫她直衝到封君揚近前,待再反應過來,她的長刀已是抵在封君揚身前,厲聲喝道:「住手!」

  眾人聞言,一時都停下手來,愣愣地看向辰年,不敢輕舉妄動。封君揚卻是低頭看她,勾起嘴角淺淺而笑,輕聲問道:「辰年,為了陸驍,你要拿我的性命作要挾嗎?」

  辰年咬緊牙關,抬眼看他:「你莫要逼我。」

  封君揚面上仍掛著淡淡的微笑,問她:「是嗎,辰年?」

  辰年點頭,應道:「是。」

  「好,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能為了他殺我。」封君揚向她笑笑,聲音忽地轉厲,冷聲吩咐道,「殺了陸驍!」

  這話剛一出口,他的身體便就僵了一下,鋒利的刀尖已是刺破他身前衣衫,進入血肉。封君揚緩緩低頭,看了看那刀尖所抵的地方,又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辰年,雖未說話,眼圈卻是慢慢變紅。

  辰年啞聲反問他:「封君揚,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會殺你?你倚仗的是什麼?」

  他倚仗什麼?他倚仗的無非是她愛他,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算計她,一次又一次地哄騙她。辰年齒關隱隱打戰,手臂卻端得極穩,刀尖又往前探出幾分,血順著刀鋒冒出,往四下里浸染開去,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上開出一朵艷麗奪目的花朵。

  雖朝陽子曾說過此處不會要人性命,便是真一刀捅進去也無礙,可那顏色實在太過於刺目,辰年竟不敢再看,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回頭看向那些高手,寒聲喝道:「都退後!」

  眾人沒得封君揚命令,不敢就此放了陸驍,可封君揚性命又在辰年手上,不敢妄動。一時之間,雙方竟是僵持起來。封君揚身體微抖,脊背卻是挺得筆直,看著辰年悲愴一笑,道:「辰年,你的刀該再深幾分,這樣一刀殺了我,豈不更好?」

  辰年心中痛極,可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才能救下陸驍,便硬著心腸說道:「你是人質,現在就殺了你,如何救陸驍?」

  「好,好,好。」封君揚啞著嗓子連說幾個好字,眼角處卻是緩緩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順平給鄭綸傳令回來,瞧到這情景,頓時一愣,待再瞧清封君揚所傷之處乃是身前要害,更是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他從馬上滾落下來,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大門處奔,一邊急聲叫道:「謝姑娘,快停手!您這是做什麼?」

  「停下!」辰年喝道。

  順平嚇得立時停住了腳步,只央求道:「謝姑娘,您千萬莫衝動,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王爺這般待您,您怎忍心下手傷他?」

  瞧著順平回來,辰年竟隱隱鬆了口氣,她穩一穩心神,冷聲與順平說道:「叫他們都退回院內。備馬,送陸驍出城!」

  封君揚立在那裡垂目不語,順平飛快地睃他一眼,一迭聲地應道:「是,是,是。」

  這些高手本就受順平節制,聽他下了令,便均退回了城守府內。又另有人給陸驍牽了坐騎過來。陸驍剛才一人受到多名高手圍攻,此刻身上已是掛彩,他不願獨走,叫辰年道:「謝辰年,你隨我一同走。」

  辰年本就沒想著與他一同走,更怕封君揚言而無信,一得安全就下令擊殺陸驍,便就說道:「你先走,不用管我。」

  她話剛出,一直漠然不語的封君揚卻是輕聲吩咐道:「順平,備兩匹馬,叫他們一同走。」

  順平聞言一愣,看了眼封君揚,忙又叫人再牽一匹馬過來。封君揚看向辰年,嘴角微勾,道:「謝辰年,我這次既說了放你,就絕不會失信。你可放心地與陸驍走。」

  辰年唇瓣已經咬得出血,她默默看封君揚片刻,猛地抽回手上長刀,往後退卻兩步,向著他咧嘴笑了笑,道:「好。」

  她毅然轉身,躍上另外一匹坐騎,喝道:「陸驍,走!」

  他們兩個策馬往北城門疾馳而去,一路通暢地出了城,又快馬加鞭往北行了一段路程,辰年便就勒停了馬,陸驍奇怪,忙也停了下來,問她道:「怎麼了?」

  辰年笑笑,與他說道:「你走吧,帶著靈雀離開,再不要回來。」

  「那你呢?」陸驍問道。

  辰年正色答道:「陸驍,我並不想隨你去上京。我渡江南下,往江南尋師父和道長他們。」

  這話之前她便說過,陸驍絲毫沒有起疑,加之他是個性格爽快之人,從不願勉強辰年,聽她這樣說就只深深地看了她兩眼,向著她抱拳一笑,道:「後會有期,保重!」言罷,雙腿猛地一夾馬腹,策馬往北方山林衝去。

  陸驍剛走不久,辰年還兀自發呆,卻聽得身後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撥轉馬頭回身看去,就見黃塵飛揚之中,一隊騎兵由遠及近。辰年只當封君揚又是說話不算,不覺嘲弄地笑了笑,橫刀立馬攔在了那路上。

  那隊騎兵眨眼工夫就到了近前,當首之人卻是鄭綸。

  原來順平給鄭綸傳信之時,鄭綸就已經與賀臻快到了南城門。順平傳過信後匆匆迴轉,鄭綸也在後跟來,只比順平慢了不過盞茶工夫。他到城守府時,封君揚剛剛被人抬進府內。鄭綸眼見封君揚傷在要害之處,又聽是辰年為了陸驍才傷得封君揚如此,心中頓時全是怒火,帶著人就追了過來。

  鄭綸勒馬,寒聲道:「讓開。」

  辰年卻是動也不動,只問他道:「封君揚說了放人,怎麼,又言而無信了?」

  鄭綸冷冷地看著她,道:「你讓開,否則別怪我手下無情。」

  辰年一心要拖住鄭綸,好叫陸驍他們走遠,怎會就此讓開?她將長刀橫於身前,道:「休想,你若從這裡過去,就先殺了我再說。」

  鄭綸聞言,二話不說,手下一按馬鞍,直接縱身向著辰年撲去。

  辰年緊抿唇瓣,微微側身撥開他刺過來的長劍,手腕急轉間,刀鋒已是緊貼著他的劍身往他手上急削過去。鄭綸這一劍若是繼續劈下,雖能傷了辰年,可他手腕卻也要被辰年削斷。無奈之下,鄭綸只得回劍自保,辰年卻趁此機會從馬背上躍起,連人帶刀,如影隨形地追向鄭綸。

  她這兩年武功進展神速,早已不是那年飛龍陘中的那個小小女匪,雖還敵不過鄭綸,可此刻以命相拼,一時倒也不懼鄭綸。

  鄭綸見辰年為了陸驍非但重傷了封君揚,竟是連她自己的生死都不要,招招都是與敵同歸於盡,心中不覺更怒,手下招式越加凌厲。辰年體內五蘊神功極速運轉,內力灌注刀身,那刀風暴漲,竟迫得鄭綸連退了幾步。

  鄭綸不想辰年武功竟精進到如此地步,他是武學奇才,年少成名,鮮遇敵手,縱是如喬老那般的絕頂高手,也奈他不得。現如今卻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迫得如此,鄭綸也斗得性起,長嘯一聲,手中長劍如靈蛇般探出,直刺向辰年肩頭雲門穴。

  辰年疾速仰身躲避,腳尖就勢踢出,將鄭綸手中長劍踢偏。她腰肢柔韌而靈活,明明剛壓到了底,卻又似柳條一般瞬間彈了起來,借著那勁道,雙手握刀直劈向鄭綸肩頸。她速度太快,鄭綸只得迅速閃身,長劍一轉,挑向她的肋下。

  不想辰年這一招卻是虛招,刀鋒在半空中兀地一轉,竟就向著鄭綸握劍的手臂上斬落下去。鄭綸心中一驚,想也不想地伸掌向辰年身前拍了過去。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鄭綸也是一時怒極攻心,才會出此下策,想迫得辰年收刀躲避。可辰年那裡卻早已是存了死念,只不管不顧地揮刀砍落。生死不過瞬間之事,辰年長刀落下時,心中卻忽地想到她與鄭綸並無深仇大恨,他曾在青州放她逃離,他曾與她共奪宜平,甚至就在昨夜,他還曾搖著槳送她上岸……

  他是封君揚的左膀右臂,她真的就要這般斬斷他的手臂嗎?

  辰年忽地一笑,手腕急翻,以刀背拍在了鄭綸手臂上。就在此時,鄭綸的一掌也已拍到,重重落在她的胸口,砰的一聲,竟將辰年整個人都擊飛了出去。

  鄭綸不想辰年會半點不避,呆愣愣地看了看自己手掌,又看看那完好無損的右臂,一時怔住。

  旁邊親衛這才得了機會衝上前來,急聲問道:「將軍?」

  鄭綸撥開他們,一步步走向不遠處的女子,她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他心中忽生出莫名的害怕,雙腿止不住地發軟,似是下一次邁出去,就會栽倒在地上。就在他離她還有丈許遠的時候,那地上的女子才慢慢地動了一動,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咳。

  鄭綸頓時停在那裡,動也不敢動一下,只怕這是幻覺,自己一動,這幻覺就會消失。

  辰年用手臂撐著地費力地半坐起身來,看鄭綸這般呆立在那裡,咧嘴想笑,卻是忍不住先吐了口鮮血出來,她吃力地抬起手背,擦了擦那血跡,無力說道:「鄭綸,你不用怕,這許多人都能給你作證,不是你殺的我,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鄭綸心中一片茫然,低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辰年低聲重複,卻又忍不住悶咳,她受傷極重,每咳一聲都有血從嘴裡湧出,她開始還擦,到後面手臂再無力氣抬起,身體也撐不住,索性就又躺倒在地上,低聲答道,「累,活著……太累。」

  她微微眯起眼睛,貪戀地望著天空中的藍天白雲,低聲道:「可我偏偏又應過老和尚不尋死,要好好活著……」

  辰年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鄭綸似猛地驚醒過來,幾步上前將辰年從地上扶起,右掌抵住她的背心,將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她的體內。他心慌意亂,竟忘了上馬,抱起辰年拔足往城內狂奔。快到城門時迎面遇到賀臻帶著人追來,瞧得情形也是一愣,忙攔住鄭綸,問道:「怎麼回事?」

  鄭綸慌亂答道:「我,我打了她一掌。」

  賀臻濃眉緊皺,面色凝重,沉聲吩咐身後隨從道:「曹音,速回水寨去尋白先生,叫他乘快舟東來。曹容,通知澤兒將船靠岸,我這就帶辰年去船上。」

  那兩個隨從齊齊應聲,撥轉馬頭疾馳而去。賀臻伸手想要將辰年從鄭綸懷中接過,不想鄭綸卻是不肯鬆手,他抬眼冷冷去瞧鄭綸,道:「鄭將軍,這是我賀臻的女兒,我須得帶她回船上請人救治。」

  鄭綸手掌一直不曾離開辰年背心,將真氣灌入她的體內,到此刻額上已是起了薄汗。他張了張口,艱澀說道:「她內息太過於微弱,我不能撤掌。」

  賀臻又看鄭綸兩眼,叫人讓出一匹坐騎來,道:「上馬。」

  鄭綸抱著辰年躍到馬上,一行人縱馬繞宜平城而過,徑直到了江邊。賀澤已帶著船在江邊等候,迎著眾人上了船,不等賀臻吩咐,便叫那船沿江逆流而上,去接應乘舟東來的白先生。

  這一路上,鄭綸從沒斷了給辰年輸送真氣,到了此刻,體內真氣已近枯竭,身上衣衫皆被汗水浸透。賀臻身旁的一個隨從瞧到這般情形,便就上前說道:「鄭將軍,叫小人替您一會兒吧。」

  鄭綸抬頭看他,見這人就是那夜去宜平城內尋辰年的青衣人,好似是叫作曹容的。鄭綸雖不甘心,內力已是不繼,只得點頭,道:「好。」

  那人先伸手按在鄭綸肩後,借他的手探了探辰年體內經脈,這才替下鄭綸,以掌抵住辰年背心,持續不斷地往她經脈內灌入柔和剛正的真氣,以護住她的心脈,好叫她維持住那點微弱的內息。

  鄭綸踉蹌著起身,立在那裡怔怔看辰年,瞧她雙目緊閉,睫毛低垂,紋絲不動,面龐仿若是上好的細瓷,雖白皙細膩,卻是失卻了往日裡的紅潤,毫無生氣,便是那唇瓣也蒼白無色,只嘴角上的那抹血跡鮮紅艷麗,觸目驚心。鄭綸看得心驚,竟不敢再看下去,忙轉了身往艙外走去。

  此刻正是晌午,頭頂日頭雖然烈,卻仍是驅不散江上的寒意,那船逆流全速航行,風迎面撲來,打得人面頰隱隱作痛。鄭綸在甲板上立得片刻,聽得身後有人過來,回頭看去,不想卻是賀澤。

  賀澤走到船頭,淡淡道:「放心,只要她能撐著這口氣見到白先生,性命就會無憂。我那日被她一掌差點把心脈齊齊震斷,你瞧,現在不是也還好好活著?」

  鄭綸側頭看他,問道:「白先生是誰?」

  「你們只知神醫朝陽子,卻不知有鬼手白章。白先生是我叔父救下的一位能人,醫術比那朝陽子只高不低。」說話間,江面上有艘快船扯足了風帆從上游順流而下,賀澤不覺一笑,道,「白先生來了。」

  他們所乘的大船迎上前去,那快船收起風帆,貼到大船近前停下,有四名護衛從艙中抬出架輪椅來,其上端坐了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圓團臉,白胖胖,五官和氣,觀之可親。那幾名護衛輕功甚好,抬著他躍上大船。賀澤忙走上前去,恭聲叫道:「白先生。」

  白先生笑眯眯地問道:「是誰又挨人打了?」

  不等賀澤回答,賀臻從艙內出來,道:「在這裡。」

  白先生瞧了那艙門一眼,伸手從輪椅旁取下一副拐杖來,借著雙拐支撐站起身來,口中嘟囔道:「我就煩坐船,去哪裡都不方便。」他這樣說著,雙拐交替點地,人輕飄飄地往那艙內而去,身形卻是奇快無比。

  賀澤轉身看鄭綸一眼,道:「若是擔心就進去看著,只守在這裡有什麼用?」

  鄭綸遲疑了一下,跟在賀澤後面進了船艙,就見那白先生已是在辰年身邊坐下,伸手在她胸骨上摸了摸,叫道:「哎喲,這樣重的一掌,肋骨才不過斷了兩根,這丫頭瞧著嬌滴滴的,身子骨可真夠結實!」

  此言一出,艙內幾人目光齊齊落到鄭綸身上。鄭綸羞愧難當,面色青灰,只恨不得當場以死謝罪。那白先生又去探辰年經脈,面色卻是漸漸凝重下來。

  賀臻見狀,不由得低聲問道:「怎樣?」

  白先生抬眼看他,面上收了嬉笑,道:「肋骨斷了倒不礙事,只是這丫頭所受內傷實在太重。她修習的內功極為剛強霸道,這才能硬挨住這一掌,此為其幸。可眼下她經脈俱損,卻承受不住這份霸道,也算深受其害。」

  「可還有救?」賀臻又問。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可以勉力一試,只是須得先廢掉她這霸道的內功,如此一來……」

  鄭綸聽得身形隱隱一晃,幾乎站立不穩。一個年輕女子,武功能到她這般高強極為不易,攻打宜平時,他曾與辰年相處過一段時日,知曉她練功有多麼勤奮,不想今日卻被他的一掌全部斷送。

  賀臻淡淡瞥他一眼,這才又與白先生說道:「那就請先生出手救她性命。」

  白先生點頭應道:「好。」

  他需要行針,便只留了賀臻一人在艙內,其餘眾人皆退出艙外。賀澤在船舷上默默站得片刻,忽地輕聲說道:「那日她從宜平城上飛掠而下,威風凜凜,無人能擋。我就忍不住想,世上怎還會有她這般的女子,像是飛天的雄鷹,矯健美麗,桀驁不馴,又像是長在山野間的野薔薇,隨性而長,肆意張揚,耀眼奪目。」

  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沒了聲息,默得片刻,忽地輕輕嗤笑了一聲,卻沒說話。

  鄭綸一直沉默,賀澤說的話聽入耳中,只叫他更加茫然。

  他猶記得那個與他同騎一馬的少女,圓鼓鼓的臉頰上滿是塵土,卻依舊遮不住底下的白皙紅潤,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水潤靈動,轉動間透露出小小的狡黠。她就坐在他的身前,像是一團跳躍的火焰,炙得他難受,每一次觸碰,都叫他仿若是被火燎到,又痛又癢,直入心扉。

  他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就對她起了那樣的心思。這心思太過於陰暗齷齪,叫他不齒,卻又飽受折磨,於是,他就把一切的過錯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是她輕浮放蕩,是她不知羞恥,是她……才勾得他產生了那樣骯髒的念頭。

  可她何曾對他做過什麼?她對他謙和有禮,坦誠直爽,便是對著他笑,也是笑得坦坦蕩蕩,從未忸怩作態。可他卻輕視她,不屑她,只憑著那一紙作不得真的婚書,就對她肆意羞辱。

  一時間,鄭綸心中滿是懊悔自責,渾渾噩噩地站在艙外,直等到日頭西墜,聽得賀臻在艙內喚人,這才驚醒過來,忙搶身進入艙內。辰年已經在榻上睡去,面容雖還蒼白,唇上卻已是有了些顏色。他一時情難自控,伸手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脈搏雖還微弱,卻已是平穩,不像之前那般急促雜亂。

  白先生心神耗損嚴重,使不得雙拐,由人抬出艙外。賀臻親自送了白先生出去,這才回身來看鄭綸,默默瞧他片刻,冷聲喚道:「鄭將軍。」

  鄭綸猛地回過神來,忙鬆開了辰年的手腕,垂頭立在榻邊。

  賀臻道:「我女兒雖然傷了雲西王,可卻也被你重傷,算是扯平了。我泰興水軍這就退軍西返,還請鄭將軍回去與雲西王說,泰興雖願與雲西結秦晉之好,可姻緣一事卻是勉強不得。昨日之約,暫且作罷。」

  鄭綸並不知曉賀臻昨日與封君揚有何約定,聞言只是默不作聲。

  賀臻又道:「我這就派船送你上岸。」

  鄭綸遲疑一下,卻是說道:「可有紙筆借鄭綸一用?」

  賀臻微微有些詫異,卻仍是叫人送了紙筆過來,在矮桌上鋪設好。鄭綸提筆,怔怔站了片刻,才在那紙上落筆下去。他雖是武將,字卻寫得極為端正,蠅頭小楷寫了大半張紙,這才收住,落下自己姓名。

  等得那墨干,鄭綸雙手捧至賀臻面前,道:「待她醒來,還請賀將軍轉交給她。」

  賀臻只掃了一眼,便就微微皺眉,將那信紙撕了團成一團,指尖輕輕一彈,那紙團便飛出船窗,落入外面江中。賀臻道:「她是我賀家女,姓賀名雲初,不是什麼謝辰年,用不到你這放妻書。」

  鄭綸愣了一愣,不覺笑笑,向著賀臻行了一禮,轉身時卻又不禁看了看榻上的辰年,這才大步離去。賀臻在辰年艙中默默坐了半晌,這才起身出來,對守在艙門外的賀澤說道:「你隨我來。」

  賀澤恭謹地應了一聲,隨著賀臻去了船後甲板。賀臻斥退身邊隨從,待甲板上只留他們叔侄二人,這才回身冷冷看向賀澤,道:「是我之錯,不該把你自小交給封氏管教,叫你也如她封家人一般,長成了這般陰柔的性子!」

  賀澤聽得面色一變,抿唇站了站,便撩起衣擺,直挺挺地跪在了甲板上。

  賀臻道:「胸懷坦蕩,深謀遠慮,隱忍堅毅,你一個沒有學會,搬弄是非、挑撥離間這等婦人手段,倒是學得十足,虧你還是個七尺男兒!」

  賀澤聞言身形頓時一僵,過得片刻,不發一言地跪伏下去。

  賀臻立在那裡看他半晌,嘆一口氣,道:「澤兒,你是我賀家未來的家主,你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說完此話,他再沒有說什麼,只轉身離去,留賀澤一人跪在甲板上。江上夜風凜冽,很快便將賀澤身上的大氅打透,寒涼刺骨。賀澤重傷未愈,身體虛弱,跪不得片刻,身體便就凍僵。

  過了一會兒,賀臻的心腹隨從曹容從艙內出來,走上前來,垂手向賀澤道:「十二公子,小人來替將軍問話,你可知錯了?」

  賀澤神色倔強,咬緊了牙,回道:「不知。」

  曹容聞言回去,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才又出來,再次問賀澤道:「十二公子可知錯了?」

  賀澤依舊跪得筆直,動也不動,只答道:「不知。」

  曹容又傳賀臻的話道:「她與芸生一般,也是你的妹子。」

  賀澤淡淡回道:「她從未視我如兄。」

  曹容看賀澤兩眼,方轉身回了艙內。

  宜平城內,鄭綸也一般跪在封君揚門外。順平端著碗湯藥從外面匆匆過來,只瞧了鄭綸一眼,便進了屋內,服侍著封君揚喝了藥,又漱過口,這才小心地說道:「王爺,鄭綸還在門外跪著……」

  封君揚神色淡漠,道:「他與謝辰年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叫他回去。」

  順平暗自嘆氣,在屋內站了一站,卻不敢再多說話,躬身退了出去。待到門外,他才直起身來,伸手拍了拍鄭綸肩膀,示意他起身跟自己走。鄭綸遲疑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隨著順平走到遊廊拐角處。

  順平低聲道:「快些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可別在這裡扎王爺的眼了。他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你非跪在這裡,還想求個什麼結果?」

  鄭綸低頭,默得片刻,道:「謝姑娘並未隨那陸驍走,我追到時陸驍已走,謝姑娘是往回來的。」

  「那又怎樣?」順平嘆息,咂了下嘴,才又說道,「你是沒見到王爺的傷處,郎中說了那地方甚是兇險,若是偏得半分,王爺的命就保不住了。莫說是王爺,就是我看著都覺心寒。不管王爺做錯了什麼,就憑他對謝姑娘的這份痴心,謝姑娘都不該下這樣的狠手。」

  鄭綸無話,順平瞥他一眼,又揮手趕他,道:「快些走吧,你若是還念以前的主僕之情,那就看好了泰興水軍,切莫叫他們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鄭綸站得片刻,回到封君揚門外,跪下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離去。

  十月二十一,泰興水軍拔寨,向西返回泰興。因是逆水行舟,行程就比來時慢了許多,直到第三日頭上,船隊才進入了襄州界內。

  辰年醒來時正是午後,身下床榻微微晃動,叫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睖睜了片刻,這才緩緩轉頭往旁側瞧去,就見桌旁有兩人正在對弈,當中一個身材高大,罩一身泰興軍袍,正是賀臻,另一個卻是個四十多歲的白胖子,模樣陌生,她並不認得。

  賀臻似是有所覺察,忽地向著床榻處望了過來,見辰年醒來,便與那白胖子說道:「白先生先去瞧一瞧那丫頭,回來咱們再接著下棋。」

  白先生口中應了一聲,身形卻是沒動,到底是先把手中的黑子落下了,這才取了桌旁的雙拐,起身往床邊來看辰年,一邊走一邊回頭提醒賀臻道:「你莫要動我子,我可是都記住的。」

  賀臻聞言一笑,也從桌邊起身,隨著白先生往辰年這邊而來。

  白先生手指搭上辰年脈門,催發真氣灌入辰年體內,沿著她各處經脈行走一圈,道:「沒事了,慢慢養著身子就成了。」

  他說完,就把辰年手腕一丟,人又飄至桌旁,低頭細看那棋局,頗為不耐煩地催促賀臻道:「快來,快來,這一局定能大敗你!」

  賀臻回到桌邊坐下,笑道:「那也未必。」

  兩人又廝殺半局,白先生終勝了賀臻數子,不覺心情大好,一張圓團臉上眉開眼笑,越顯和氣。他伸手入懷摸了個小瓷瓶出來丟給賀臻,道:「這東西給這丫頭吃,對她身體大有好處。」

  賀臻道謝收下,送了白先生出去,方回身來看辰年,瞧她躺在那裡不言不語,道:「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不想竟就這點出息。你只是為了封君揚一人活著嗎?他負了你,你便就不想活了?」

  辰年抬眼靜靜看賀臻片刻,忽地彎唇笑了笑,反問他道:「那該為誰活著?為你賀家?」

  賀臻答道:「為你自己。」

  辰年不想他會這般回答,頗有些意外,探究地看向賀臻。

  賀臻立在床前,任她打量,問道:「你若自己都不肯為自己活著,又怎能要別人為你而活?事事以你為先?」

  辰年緊抿唇瓣,沉默不言。

  賀臻看她一眼,又冷聲道:「只有軟弱無能之輩,才用己之生死來要挾別人。你生也罷,死也罷,不過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與他人何干?他縱是為你傷情,不過三五年工夫,便也就淡忘了。再多說些,十年八年,又或是終生難忘,又與你何干?」

  他將手中瓷瓶扔到辰年身邊,道:「我話已至此,你自己好好想上一想,若是仍想不開,窗外便是宛江,又沒蓋子,你跳了便是,我絕不叫人撈你。」

  他說完果真就出了船艙,只留辰年一人在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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