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嫌隙漸生
2023-12-20 15:11:32 作者: 鮮橙
那夾道寬不過幾尺,便是想假作不見都是不能。幸好兩人身邊都未帶隨從,辰年也不用顧忌什麼,索性直接轉身,又往回走。
鄭綸卻在後面追了上來,出聲喚她道:「謝姑娘!」
辰年充耳不聞,鄭綸瞧她這般,一時情急,伸手就去扣她肩頭。辰年肩頭一沉一錯,躲開鄭綸手掌,就勢閃身避到牆邊。這般一動作,她背後傷處又受到牽扯,辰年不禁微微皺眉,低聲冷喝道:「鄭綸,你別逼人太甚!」
鄭綸收手,說道:「我們的話還沒說完。」
辰年聞言,一時真不知該如何對他,氣得連脾氣都沒了,只無奈道:「鄭將軍,我知你昨日還沒罵夠。可我今日心中有事,實在是沒耐性聽你辱罵。你可否改個時間再來罵我?到時我一定洗耳恭聽,任你罵個痛快,可好?」
她這般無賴口吻,卻把鄭綸噎得一愣,他默了一默,才道:「我昨日並非有意辱罵你,我之前便就說了,我這人一向不會說話。」
辰年不覺瞠目,愣愣看他半晌,這才嘲道:「鄭將軍,你那不叫說話,那是罵人。你雖不會說話,卻是挺會罵人的。」
鄭綸神態窘迫,低聲道:「對不住,你莫要怪我。」
辰年微微垂目,冷聲說道:「鄭將軍太客氣了,你罵我又非第一次,更別說這回還是有理有據。我聽了唯有自省己身,哪敢怪您。我還有事要做,您若沒別的吩咐,就請放我過去吧。」
鄭綸知曉辰年是怒氣未消,可苦於笨口拙舌,也不知該如何道歉,想了一想,便就說道:「你昨日裡說也有話要對我說,你還沒講。」
「哦。」辰年似是這才想起,答道,「既然鄭將軍總拿婚禮之事說嘴,就請寫封休書給我,我們兩個也好各自痛快。」
鄭綸微微一僵,低聲問她道:「你只是要與我說這個?」
辰年昨日裡本是想尋他道歉,可經他那般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也就消了這個心思,只做出渾不在意的模樣,只答道:「是。」
鄭綸心中苦悶異常,卻無法言說。他抬眼去看辰年,見她面上一派輕鬆,竟是絲毫不以為意,不由得又心生惱怒,正欲張口說話,不想辰年卻是趕在他之前說道:「你千萬別說話,你要出口的,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鄭綸被她說得一愣,詫異看她。
「你不用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你眼神都變了。」辰年只覺身體乏力,下意識地將身體重重倚向後面牆壁,卻不小心撞到了那背後傷處,頓時疼得直吸涼氣,忙就又站得筆直。
鄭綸見她這般,不禁問她道:「你背後有傷?」
辰年卻沒理會他這問話。今日因著賀臻到來,她心思本就煩亂,現再加上背後傷口隱隱作痛,更使得她煩躁不堪,哪裡還有心思應對鄭綸,因此便就說道:「鄭綸,我真搞不懂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給我一紙休書,豈不是一了百了?我自覺有愧於你,對你已是處處忍讓,你怎的還沒完沒了?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鄭綸不善言辭,可越是這樣的人,反而越是會說出犟話,竟就答她道:「你不該這般言行放浪。」
辰年恨極了他這話,不禁冷笑:「那可真對不住,我都放浪了十幾年了,改不過來了。」她停了一停,才又說道,「你還得慶幸我是個放浪之人,若不然,去年在青州時,早就該殺了你了。」
她突然提起青州之事,叫鄭綸呼吸頓時一窒,臉色也是紅白交錯,難看至極。
辰年瞧他這般反應,心中反而覺得解恨,一時忍不住湊上前去,逼問鄭綸道:「鄭將軍,你那時雖是受藥物所控,卻也是親了我,抱了我。我諒你是無心之舉,事後沒有尋過你半點麻煩。你當時是覺得我輕浮放蕩,還是覺得我深明大義?嗯?」
鄭綸臉色鐵青,呼吸粗重,卻是緊緊抿唇,答不出話來。
辰年不禁譏誚一笑,道:「所以說,你莫要再給我扣什麼輕浮放蕩的帽子。我礙著你了,我的言行就是輕浮放蕩。我於你有利了,同樣的言行,搖身一變就成了深明大義。鄭將軍,你好歹一個七尺男兒,不想卻是這般虛偽,我都替你臊得慌!」
她只顧著爭強鬥狠,卻不知這一番話壓得鄭綸幾欲崩潰。青州之事,本就是他不能放下的心魔,現如今又被她這樣提在嘴邊譏誚嘲諷,頓覺是自己最骯髒齷齪、不得見光的心思暴露在了人前,任人指點,由人唾罵。
他慢慢抬眼去看辰年,那眼神陰鷙狠戾,把辰年駭得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鄭綸卻是緊盯著她,隨之又往前逼近了一步。辰年怕他惱羞成怒之下再對自己下殺手,忙就喝道:「鄭綸!你休要犯渾!封君揚此刻就在正院,我只要高聲叫喊一聲,便能引得人來。你若不怕被他知曉,你就動手。」
像是要印證她這話,就聽得順平在夾道一端揚聲叫道:「鄭將軍!」
順平一溜小跑著過來,因傷腿還未好利索,跑起來還帶著些跛,他卻似渾然不覺,一直跑到近前,這才與鄭綸說道:「鄭將軍,王爺現在有事,知道你來,命我先領你去書房等候。」
他說著,又轉頭去看辰年,堆著笑問道:「您不是說要回去嗎,怎的還在這兒?」
便是現在,辰年也不願封君揚知曉她與鄭綸兩人之間的矛盾。她先掃了鄭綸一眼,答順平道:「遇上鄭將軍,就問了幾句邱三的情況,一時耽擱住了。」
她本是隨意地尋了個藉口,不想卻是引發順平的感慨,大吐苦水道:「哎呀呀,邱三那廝可是個真正的滑頭。這幾年裡,小的可是吃了他老虧了。但凡是點好事,王爺都把功勞記在了他身上,那缸,全叫小的給他頂了!」
辰年不覺笑笑,道:「他人是油滑些,心卻是不賴的。」
順平聞言,好似更覺不平,叫道:「瞧瞧,連您都這般說,可見他是得有多會做好人了!」
他們兩個談笑自若,鄭綸在一旁卻是漠然不語。辰年與順平說了兩句,又神態自然地與鄭綸打了聲招呼,這才轉身離去。待她身影消失在夾道盡頭,順平回過身來看鄭綸,面上笑容已是全消,只冷聲問他道:「鄭將軍,你想要把王爺、把自己、把咱們大夥都逼到絕路上去,是嗎?」
鄭綸周身一震,道:「我不想。」
順平又氣又怒,壓低聲音質問道:「你既不想,為何還要這般做?你當王爺真不知曉你那點心思?他那是顧念與你的多年情分!他那是重情重義!可你呢?你在做什麼?你的忠呢?你的義呢?」
「我鄭綸對王爺從未有過異心!」鄭綸只覺口中發苦,過得片刻,才緩緩說道,「你莫再說,今日之事,你如實稟報王爺便是。他若要我性命,也是我罪有應得。他若能容我活命,我便就自請去鎮守嶺南,永世不再回來。」
順平聞言,怒極而笑,道:「好一個英雄了得的鄭將軍!眼下江北正是用人之際,你卻要去嶺南。你欲置王爺於何地?」
鄭綸心緒紊亂,如何能答得上話來,只是垂目,默然不語。
順平瞧他如此,便就又換了個軟和口氣,上前去拍他肩,壓低聲音勸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最知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這是一時鑽了牛角尖了。便是王爺那裡,也是知道的。」
鄭綸雖仍未說話,面色卻已是緩和了許多。順平瞄入眼中,心中暗暗嘆氣,口上卻是又說道:「賀臻來了,正在與王爺說話。你若沒有急事,就先在廂房裡候一會兒。」
鄭綸已漸漸冷靜下來,聽聞這話很是有些意外,不禁道:「他竟真的來了?」
順平聽得心中一動,暗忖鄭綸好似早已知賀臻要來。他笑著看鄭綸一眼,道:「你知曉他要來?我可是全沒料到,只當他還在靖陽打張家呢。」
鄭綸意識到辰年向封君揚隱瞞了昨夜兩人相遇爭執之事,頓覺失言,便就掩飾道:「泰興水軍這些日子一直按兵不動,我就猜著他們是在等什麼大人物。賀進與賀澤皆在此,能叫他倆都聽話的,只有賀臻了。」
順平這才緩緩點頭,與他一起往正院走,剛到門外,卻正好看到封君揚送賀臻出來。兩人忙側身避到路旁,不想賀臻走過時卻停下了步子,看鄭綸一眼,問道:「你就是鄭綸?」
鄭綸曾為封君揚親衛,自是隨他去過泰興,認得賀臻。永寧二年,他受命護送芸生從青州返回泰興,更是與賀臻單獨見過面。現聽聞賀臻竟這樣問,鄭綸手按佩劍,微微欠身,答道:「鄭綸見過賀將軍。」
賀臻並未再說什麼,只淡淡一笑,又繼續前行。
封君揚直把賀臻送到城外,瞧著他策馬遠去,這才輕輕地吐了口氣出來,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吩咐鄭綸道:「賀臻應了退兵,泰興水軍這兩日就要西返,你盯緊了他們,以防生變。」
鄭綸知賀臻剛才之舉是有意而為,為的就是離間他與封君揚兩個,現瞧封君揚對自己還是這般信任有加,心中只覺感動,便就恭聲應諾,轉身大步出去。
待他走了,封君揚才命順平進來,順平將辰年在夾道中遇到鄭綸之事細細稟報了,又道:「因不敢太過於近前,聽不太清楚兩人說的什麼。不過看那情形,謝姑娘是火了,像是罵了鄭綸一頓。」
封君揚面色陰霾,又問道:「鄭綸呢?」
順平回道:「開始倒沒見他怎樣,只是臉色十分難看。待到後來,也不知謝姑娘說了什麼,他竟似要向謝姑娘動手,嚇得小人忙就過去了。」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方又說道,「鄭綸好似之前便知道賀臻來了宜平。」
封君揚默了片刻,冷聲道:「若我沒料錯,昨夜裡與辰年動手的人,怕就是他鄭綸。」
順平聽得心中一驚,面露驚愕之色:「不該吧?」
封君揚卻是微勾嘴角,自嘲道:「順平,你家王爺怕是要養虎為患了。」
順平不禁問道:「那該怎麼辦?可要把鄭綸兵權收回?」
封君揚緩緩搖頭,沉思不語,賀臻大軍尚在虎視眈眈,這個時候,軍中絕不能生亂,否則就要給賀臻可乘之機。
順平瞧他這般,試探著說道:「小的有個法子,可以試一試鄭綸。」
封君揚抬眼看他,淡淡道:「說。」
「不如尋些美貌溫順的女子,給軍中將領每人送兩個過去,以示慰勞,也好藉機瞧一瞧鄭綸的反應。」順平說著這話,眼睛卻一直瞄著封君揚的反應,瞧著他眼神微變,嚇得立刻便就跪在了地上,小聲央求道,「王爺先聽小的把話說完再發火。」
封君揚下頜收緊,冷冷地瞧著順平不語。
順平往前膝行幾步,湊到封君揚身前,說道:「王爺想想,鄭綸可是一直都瞧著謝姑娘不順眼,謝姑娘也沒給過他好臉,他為何還會生了那般的心思?」
封君揚冷聲道:「把話說完。」
順平這才忙又說道:「小的覺得,是鄭綸自己想岔了。他因著練武,絕少與女子接觸,乍一見謝姑娘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這才會一時糊塗了。若他身邊有了姬妾,許就能明白了。」
因為事情涉及辰年,順平不敢說得太過於直白,可封君揚卻也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想了一想,忍了心中怒氣,吩咐順平道:「這事你去辦吧。」
順平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身來,正欲出去,卻又被封君揚喚住,低聲道:「事情隱秘點,不要叫辰年知曉。」
順平小心地應了一聲,道:「王爺放心,小的知道。」
封君揚又在屋中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去後面尋辰年。辰年聽聞他已送了賀臻出城,不由得問道:「怎的不把他扣下?他敢這般大喇喇地來,咱們就該扣了他,叫那賀澤著急去!」
封君揚聞言失笑,道:「好歹他也是你的生父,這話要是叫他聽見了,一準能氣得吐血。」
辰年卻是正色聲明道:「我不會認他這個父親的。」
「不認就不認吧。」封君揚只是微笑,見辰年仍盯著他看,這才斂了笑容,沉吟了一下,與她解釋道,「於公於私,賀臻都得放。賀家主力盡在西北,眼看著就要攻下靖陽,這個時候若是咱們和他斗個你死我活,只會叫張家白得了好處。」
辰年緩緩點頭,道:「大局為重,我懂。」
封君揚瞧出她心情不好,抬頭看了眼外面天色,笑道:「這會兒再過江怕是來不及回來,不過晚上泛舟江上倒也別有一番風趣。起來,我帶你去。」
辰年卻沒了出去遊玩的心思,只道:「天氣已冷,我想去看看城中流民安置得如何了。你自去處理你的事情吧,不用管我。」
封君揚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勸,再加之他心中也有心事怕被辰年瞧出,便就說道:「也好,你去吧。叫人把那些家中沒了男丁的造個冊子給我,我想法在江南安置。」
辰年聞言大喜,興沖沖地帶著魯嶸峰與朱振等人去辦此事,直忙到天黑才回城守府。順平那裡早就備好了熱騰騰的飯食,與辰年說道:「王爺本一直等著您回來用飯,不想剛才卻突然來了急報,眼下正召了人在書房議事。他就叫小的捎話給您,說是讓您不用等他,吃了飯早些回房歇著。」
辰年點頭表示知曉,卻又忍不住問順平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順平道:「小的不甚清楚,好像是軍中之事。」
他既這樣說,不管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辰年都不好再問。她簡單吃過些飯,又將魯嶸峰等幾個寨子頭領找了過來,大夥湊在燈下,商量流民渡江安置之事。
待把諸事都商議妥當,辰年環視了一圈屋中諸人,道:「我有幾句知己的話,想與大夥說說。你們素知我的脾氣,我沒什麼野心,最先在牛頭寨做大當家,只是為了圖那幾十個人的溫飽。待到後來趕上戰亂,寨子裡收留的流民越來越多,為圖這成千上萬人的溫飽,這才被逼著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眼瞧著這些流民都要渡江安置,我也算圓了心愿,這個寨主,不想再做下去了。」
她話剛說完,便就有人叫道:「大當家不要走,咱們大夥還要跟著你去爭天下哩!」
「天下哪是那麼好爭的!」辰年失笑,止住眾人的勸阻,道,「我年輕衝動,又無大才,全靠大夥鼎力幫襯著,才能坐穩這個寨主之位,若是再自不量力地帶著大夥去爭天下,只能是害人害己。咱們聚義寨名為聚義,既是為義而聚,亦該為義而散,絕不能去禍害百姓。我瞧著雲西王還算是個明主,你們若有意去建一番功業,不如就跟著他。若想圖個逍遙快活,或是隨流民過江,或是回咱們太行,全在自己喜好。」
眾人聽得沉默,各有思量。
辰年笑了一笑,最後說道:「我今日先把話放在這裡,大夥回去都好好思量一番,是去是留,我都盡力相幫。」
此刻已是夜深,眾人就此散去,各自回房歇息。辰年也從廳內出來,路過書房時瞧著那邊還是燈火通明,知封君揚還在與人議事,心中雖也好奇,卻只在遠處看了兩眼,便就回了自己院子。
書房內人並不算多,除卻封君揚最倚重的一個心腹幕僚,就只宋琰與老將莫恆兩人,卻是不見鄭綸身影。封君揚淺淺地抿了口茶,輕聲問道:「諸位怎麼看?」
莫恆沉吟片刻,最先開口:「依張家現在的情形,根本無力雙線作戰,若那消息屬實,鮮氏大軍真的南下,關外諸地必失。現在就看張懷珉能擋鮮氏多久,賀臻能否及時奪下靖陽,拒鮮氏於關外。」
那幕僚姓韓名華,五十餘歲,是個白胖子,聞言說道:「我若是張懷珉,絕不會死抗鮮氏,反而會借其兵來打賀臻。」
莫恆與宋琰俱是一怔,莫恆忍不住問道:「難道張懷珉敢引異族入關,落個千古罵名?」
封君揚道:「據上京的探子回報,確是有張家的使者出入王庭。」
莫恆面露激憤之色,道:「若是這般,怕就需得咱們儘早出兵西北,奪下臨潼,以助賀臻一臂之力。」
封君揚笑笑不語。韓華先掃了他一眼,這才轉而問莫恆道:「咱們為何要助賀臻一臂之力?」
此話一出,莫恆不覺瞠目,當下便道:「關內地勢平坦,一旦叫鮮氏入了靖陽,便有千里沃野任其鐵騎馳騁。豫州再失,便是泰興,就如同盛元年間北漠南侵,短短數月工夫,盡得江北之地。不擋鮮氏於關外,難不成還要叫他飲馬宛江?」
韓華沉聲問道:「若不放鮮氏入關,難道你要從賀臻手中奪江北之地?」
莫恆被他問住,憋了半天,方道:「不管怎樣,總不能眼看著江北百姓任異族鐵蹄踐踏!」
封君揚不理會他們兩個的爭論,轉而看向宋琰,問他道:「宋琰,你怎樣看?」
宋琰想了一想,答道:「以末將愚見,發兵西北暫無必要,武安卻該拿下。如此一來,進,可攻臨潼,與賀臻夾擊鮮氏。退可守青州,拒青冀之地觀賀臻與鮮氏爭鬥。」
這回答甚合封君揚心意,他緩緩點頭,又問韓華:「韓先生意下如何?」
韓華最懂封君揚心思,聞言便道:「此為上策。」
封君揚沉吟片刻,吩咐道:「宜平仍由宋琰來守。」
宋琰沉聲應道:「末將領命。」
封君揚又看向莫恆,道:「青州就要託付給莫老將軍了。」
若是鮮氏入關,青州就成青、冀兩州的門戶之地,甚為重要。而且青州先屬楊成,後歸薛盛英,現又為鄭綸所占,不過短短三四年時間,已經是幾易其主,城內形勢極為複雜。莫恆思量片刻,坦然道:「只靠青州軍,屬下怕是守不住青州。」
「不叫你一個人守,還有楊成幼子,楊熠。」封君揚彎唇微笑,瞧著宋琰與莫恆兩人不解,又解釋道,「便是聚義寨的崔習。他本名楊熠,乃是楊成外室之子,早前被薛盛英追殺時在牛頭山落草,化名崔習。青州本就是楊家的,現讓楊熠去青州,正好是物歸原主,最是名正言順。」
莫恆有些不解,遲疑道:「王爺是想借楊熠之名?」
封君揚淡淡一笑,搖頭道:「楊熠與薛盛英不同,此人頗有才幹,我是真心要用他。以老將軍之沉穩,楊熠之銳氣,你們兩個若能通力合作,青州無憂。」
莫恆雖不了解楊熠,卻深知封君揚善用人,聞言便就應道:「王爺放心,屬下定會與楊熠守好青州。」
封君揚又交代他與宋琰幾句,便吩咐了他二人下去。屋中一時只剩下了封君揚與韓華兩個,那韓華望封君揚一眼,問道:「青州交與莫老將軍與楊熠,王爺要如何安置鄭綸?」
封君揚微微垂目,轉了轉手上的茶杯,淡淡答道:「我要他去奪武安。」
奪下武安,領兵孤懸在外,鄭綸若是忠心耿耿,那是最好,便是生了異心,也不會威脅到青冀兩地。韓華心想此法倒也不錯,既能用鄭綸,也能防鄭綸,他不由得緩緩點頭,道:「也好。」
韓華瞧封君揚無事吩咐,便就告辭退下。封君揚獨自一人默坐片刻,叫了順平進來,問道:「辰年可回來了?」
順平忙道:「謝姑娘早就回來了,吃過了飯,又叫了聚義寨幾個頭領過去議事。」
封君揚不覺微笑,問道:「還是流民過江安置之事?」
「王爺猜得真准!」順平笑了笑,又道,「不過謝姑娘最後還說待流民過了江,她就不做這個寨主了。她還問魯嶸峰幾個有什麼打算,若想建功立業就跟隨王爺,若不想,也跟她提前說,她好安排。」
封君揚猜辰年是在做退身的打算,這般看來,她是真的要為他捨棄謝辰年的身份。封君揚心中既覺歡喜,又有幾分對辰年的愧疚,他默了片刻,忽地問順平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順平何等機靈,聞言立時答道:「不晚,不晚,才剛過了子時。謝姑娘回了後院沒一會兒,剛路過書房的時候,還往這邊瞧了兩眼呢。」
聽他這樣說,封君揚心中更似長了草,稍一猶豫,便就站起身來,笑道:「走,咱們去瞧瞧她,若是她睡下了,咱們也不吵她,再回來就是了。」
他們主僕兩個,也沒帶別的隨從,出了書房往後院而來。待到辰年院外,瞧著那院中黑漆漆的全無半點動靜,封君揚不覺有些失望,在門外站了一站,回身與順平低聲說道:「走吧。」
順平默不作聲地轉身在前引路,剛走了兩步,腳下卻故意一崴,失聲叫道:「哎喲!王爺,小的腳又扭到了!」
本就是深夜寂靜,他這聲音又大,眼瞧著身後那院子裡便亮起了燈火,過不了片刻,就有腳步聲往院門而來。封君揚看出順平是故意作怪,又怕辰年瞧破說是自己指使,頓覺有些尷尬,氣得抬腳去踹順平,口中低聲罵道:「怎麼沒摔折了你的狗腿!」
順平口中還呼痛不止,腿腳卻是極為利索,一閃身就避開封君揚踹來的腳,嘿嘿笑道:「小的全因王爺才崴了腳,王爺不可憐小的也就算了,怎的還要打小的?」
說話間,身後那院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封君揚忙肅了面容,回身看過去,見開門的是個侍女,便就問道:「可是吵到你們姑娘了?」
那侍女不想封君揚會在這個時候過來,忙上前來行了禮,恭聲答道:「不曾聽到姑娘的動靜,許是睡得熟。」
封君揚聞言卻是奇怪,辰年是練武之人,耳目極為聰靈,剛才順平喊叫的聲音那般大,把侍女都驚醒了,辰年不可能聽不到。封君揚心中忽地冒出些不好的念頭,他越過那侍女,徑直闖入院內,走到門外喚道:「辰年?辰年?」
屋內卻無人應聲,封君揚再按捺不住,一腳踹開那門,疾步走進內屋一看,床上哪裡有辰年的身影。他如同被人從背後給了一記悶棍,身形頓時一僵。順平從外跟著進來,瞧見這情形也是有些傻眼,待反應過來,忙就回身問那侍女道:「謝姑娘呢?」
那侍女哪裡知道辰年怎的會突然不見了,不覺又驚又懼,顫聲答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分明眼瞧著謝姑娘睡下才出去的。」
就在這時,院中卻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屋內幾人不覺都回頭看去,就見魯嶸峰從門外匆匆走入,道:「王爺,屬下的女兒回來了。」
原來魯嶸峰就住在這城守府內,半夜裡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叩門,開門一看,竟是女兒靈雀。之前靈雀與辰年當眾鬧翻,獨自出走去尋陸驍,魯嶸峰雖恨女兒不懂事,可畢竟擔心女兒安危,現見女兒好端端地回來,一時間也忘了怨惱,只覺歡喜不盡。
父女兩人剛說了沒幾句話,靈雀便道:「爹爹,我這次和陸大哥回來,是來接應大當家,爹爹也隨我們一同走吧。」
魯嶸峰聽得一驚,忙用話騙住女兒,自己尋了個藉口出來找封君揚報信,得知他來了辰年這裡,忙就又追了過來。
封君揚聽完,只覺心中有些發空,半晌後才怔怔道:「她真的又是騙我?」
這話卻沒有人能回答。順平正愁得牙疼,一眼瞥見旁邊桌上似放了張信紙,忙就過去拿了過來,道:「王爺,謝姑娘留了信!」
封君揚展開那信紙,借著順平端過來的燭火看去,就見上面只簡單地寫了一行字:有友前來,去去就回,勿念。
的確是辰年的筆跡。
順平大著膽子睃了一眼那字,頓鬆了口氣,勸封君揚道:「王爺放寬些心,謝姑娘既肯留字,就不會偷偷溜走的。」
封君揚卻是苦笑,辰年留下這字條,也許真的只是出去與陸驍把事情說清楚,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留下來迷惑他,好爭取逃走的時間。
順平瞧他這神色,知他放不寬這個心,便道:「若王爺還擔心謝姑娘,不如把靈雀尋來問問。她既是和陸驍一同回來的,就該知道陸驍人在哪裡。而且,萬一謝姑娘真的要走,依她的脾氣,斷不會留下靈雀不管。到時候……」
他話沒說完,只用眼去瞄封君揚的臉色。
封君揚默默立了片刻,卻是說道:「不用了,放了靈雀。」
此話一出,順平與魯嶸峰兩人都十分驚訝。順平遲疑了一下,又試探著問道:「那可要派人出去尋一尋謝姑娘?」
封君揚搖頭,淺淺一笑,道:「不用,我在這裡等她。你們出去,不要驚動他人。」
他說完,便就在床邊坐下了。辰年既說過他們要嘗試著彼此信任,那他就信她。他放開手,在這裡等她回來。
順平暗暗嘆一口氣,給魯嶸峰與那侍女使了個眼色,三人輕手輕腳地退出門外。順平將魯嶸峰叫到一旁,低聲說道:「王爺雖這樣說,可咱們卻不能什麼也不做。魯頭領放心,王爺是個賞罰分明的人,便是謝姑娘真的一去不返了,他也不會遷怒到靈雀身上,為難你們父女。」
魯嶸峰聞言,不斷點頭。
順平略一思量,又道:「不如這樣,你假作願與他們一同走,瞧瞧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魯嶸峰應下,忙獨自回了自己住處。
靈雀正在房中焦急等待,見父親回來,忙迎上前來,小聲問道:「怎樣?江大叔可要隨咱們一同走?」
魯嶸峰假意嘆了口氣,道:「我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他,可願意再回山里,不想他卻要跟著這封王爺建功立業。我看他這般,什麼也沒敢說,就趕緊回來了。」
靈雀哪裡想到父親是在騙自己,瞧他這般唉聲嘆氣,反而勸道:「人各有志,他既然願意留下,那咱們就不去管他了。」
魯嶸峰點頭,又道:「爹爹一時糊塗,才給那王爺做了眼線,心裡一直自責懊悔。你說大當家可真能原諒我?」
靈雀一心要把父親拉出泥潭,聞言道:「爹爹放心,大當家是個什麼脾氣,您還不知?放心吧,她不會記恨爹爹的。」說著頓了一頓,又低聲道,「若萬一大當家不肯原諒,那咱們父女就另去別處,天大地大,總有咱們的容身之所。」
魯嶸峰這才似下了決心,道:「行!爹爹和你走。」
他父女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便就偷偷出得門來。順平早與府中暗衛打過了招呼,自是無人去攔他們兩個。兩人一路順暢地出了城守府,專挑僻靜小路走,偷偷翻過城牆又往北快行了七八里,便就到靈雀與陸驍相約的那片小樹林。
林中篝火還在,一旁樹上拴了幾匹坐騎,卻是不見辰年與陸驍的身影。靈雀奇道:「他們腳程該比咱們兩個快才是,怎的還沒到?」
魯嶸峰也是詫異,便道:「可能也快到了,暫等一等吧。」
魯氏父女兩個在林中焦急地等待著辰年與陸驍到來,卻不知那兩人此刻卻在宜平城南。
宜平西南不遠有座小山,山頂有家酒樓名叫望江樓,因著居高臨江,風景極佳,本是個極熱鬧的所在,直到前陣子賀澤率軍攻打宜平,這酒樓的生意才慘澹下來。酒樓老闆怕受到戰亂波及,索性就關了酒樓,帶著一家老小回了江南老家。
因陸驍要辰年陪他賞月,辰年就想到了此處,特意帶著他過來,笑道:「咱們也學一迴風雅,臨江賞月。」
陸驍笑著應道:「好。」
辰年抬頭望了眼當空皓月,道:「你先去樓頂等著,我去後院取酒。我可聽人說過,後面酒窖里藏著好酒,就是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這家酒樓既能久負盛名,除卻風景好,藏有美酒自也是原因之一。過了一會兒,辰年從後院酒窖中摸了幾十年的陳釀出來,提著躍上樓頂,扔給陸驍,笑道:「你總瞧不上我們中原的美酒,嘗嘗,這可比你們鮮氏的酒差!」
陸驍接過,拍開那壇口,仰頭灌下幾口,不禁贊道:「好酒。」
辰年笑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瞧著陸驍將酒罈遞過來,忙擺手道:「不成,我可不敢喝這麼烈的酒。」
陸驍知辰年沒什麼酒量,也不勉強,只提著酒罈獨自飲酒,過不了片刻,忽地問她道:「真的拿定主意了?跟著他?」
辰年點頭,輕聲道:「嗯。」
陸驍從眼角瞥她一眼,又喝了兩口酒,這才說道:「看了你那封信,我就知道你心裡一直沒舍下他。」
辰年曾叫溫大牙給陸驍捎了封信過去,信上請他幫忙在關外尋個地方給他們落腳,也說明了她不會過去,無須等她。
「寫那信時並未想著與他和好,只是覺得不該再去打擾你。獨自一人遠走高飛最好,無牽無掛,逍遙自在。」辰年解釋道,沉默片刻,又道,「抱歉。」
陸驍笑道:「你道歉做什麼?這男女情愛之事最是沒有道理可講。我只是不死心,所以才來瞧一瞧你。與你說實話,其實看你這般,我倒像是突然下了一副重擔,覺得輕鬆許多。你給了我一個放棄的藉口,我就可以說,你看,不是我不去努力,而是感情之事實在無法勉強。」
辰年笑笑,不欲與他再說此事,便就換了話題,問他道:「拓跋垚待芸生怎樣?」
陸驍想了一想,答道:「不錯。」
辰年心中卻是有些納悶,按理說拓跋垚已經遷都上京,也稱了王,早該立後,卻不想一直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問道:「那為何一直沒有立她為後?」
「這當中涉及到王庭新舊部族之間的爭鬥,有幾個部族一直反對立芸生為後,說她雖是雅善王女血脈,卻有一半血脈出自西胡,不若我們鮮氏自己的貴女血脈純正。說來我也好奇,好似有人在從中作梗。」陸驍說著又去看辰年,問道,「你猜我在慕容部看到了誰?」
「誰?」辰年不由得問道。
「樊景雲。他雖易了容,可我瞧著就是他。」
樊景雲是封君揚放在鮮氏的細作首領,在慕容部瞧到他不算奇怪。可陸驍卻特意提了他出來,辰年想了一想,便就問道:「慕容部是不是反對立芸生為後?」
陸驍道:「不錯,慕容部是反對最激烈的一個部族,他們近年來勢力大增,便是王也不得不忌憚幾分。」
辰年忽地明白過來,封君揚不想賀家倒向鮮氏,自然是不希望芸生成為鮮氏王后。只是這般,芸生最是無辜。辰年知封君揚行事一向不擇手段,此事又涉及到天下之爭,心中雖不贊同他這做法,卻也能夠理解。
陸驍又道:「那樊景雲十分狡猾,並未抓到他。慕容氏也不肯認,只咬死了芸生血統不純,立她為後,還不如立鮮氏八大族的貴女。」
辰年聽了不覺失笑,問陸驍道:「慕容氏是不是也有待嫁的貴女?」
陸驍笑道:「你果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心思。慕容氏明明是想嫁自己的女兒,卻不好明說,就先把八大族推了出來,引得他們也動了心。」
拓跋垚當初就是靠著新興部族支持登上的王位,為著取得鮮氏那些老舊貴族的支持,這才去尋找靈骨與王女遺孤。不想靈骨與王女遺孤都尋回去了,八大族也終於肯承認他的王位了,這幾個支持他的新部族卻不肯同意立芸生為後。
辰年不由得嘆道:「看似只是爭一個王后,說到底,也是權勢之爭罷了。」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皆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辰年忽用手指了江上明月,與陸驍笑道:「你瞧瞧,我怎看著江里的月亮比著天上的那個還亮?」她話音剛落,卻又輕輕地「咦」了一聲,奇道,「江上好似有船過來了。」
陸驍順著辰年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從上游遠遠地行過幾艘船來。這幾艘船皆靠近江心行駛,船上半點燈火全無,若不是今夜月色明亮,兩人視力又極佳,怕是根本無從發現。
辰年道:「這不是一般的商船。」
陸驍出身內陸,不懂這些,聞言奇道:「怎的見得?」
辰年站起身來,仔細地瞧了瞧那船,道:「夜間行船本就十分危險,這幾艘船偏還連盞燈都不肯點,明顯是要遮掩行蹤。」她思量片刻,與陸驍說道,「你不知道,泰興水軍就在西邊的一座江心島上,沒準就是他們,我得去近處瞧瞧。」
她說著躍下樓去,陸驍見此,忙在後跟了過去。兩人從東側下山,很快就到了江邊。只是那江面甚闊,月色雖然明亮,卻仍是瞧不太清楚江中情形。陸驍見不遠處有個渡口,旁邊停有幾艘小漁船,便道:「那邊有船,咱們兩個到江中去看看?」
辰年聽了,卻是笑道:「就你我兩個操船的本事,到了江中還不得任人宰割?還是快些算了。」
陸驍也不由得記起那年兩人從青州逃出,操船渡子牙河時的情形,笑了笑,問道:「那怎麼辦?宜平可有水軍?」
「封君揚手上倒是有一些,只是那水營卻在對岸。」辰年想了一想,心中忽地一動,道,「咱們先在江邊點堆火看看情況再說,一是可以向對岸示警,二也是警告江上那船,若真的是泰興水軍,瞧著行蹤被人發覺,必會收斂些。」
陸驍點頭,與辰年一同去尋枯枝幹草。幸好此時已是深秋,不過片刻工夫,兩人便就點起了一堆火來。辰年道:「小心暗箭傷人,咱們去別處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