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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藕斷絲連

2023-12-20 15:11:32 作者: 鮮橙
  永寧四年十一月,鄭綸殺薛盛英占青州自立的消息傳到盛都。封君揚上表怒斥鄭綸,言此不忠不義之徒,天下人均可誅之,並向朝廷請戰,願親帶大軍北上討伐鄭綸。

  新武元年二月,鄭綸拋棄封君揚的姻親賀家,與靖陽張家結成聯盟,共同對抗賀家。就在世人皆以為鄭綸與張懷珉會東西合擊賀澤時,五月,鄭綸卻悄悄帶兵沿太行山西麓南下,揮軍直指宜平。

  與此同時,太行山第一大寨聚義寨,亦是聯合南太行幾大山寨,兵出太行,與鄭綸大軍合為一處,以迅雷之勢,不待賀澤率軍回救,便就攻占了宜平。

  賀澤人尚在武安,接到軍報後默坐半晌,這才抬頭去看那心腹幕僚,問道:「宜平要不要再奪回來?」

  幕僚捋須思量,卻道:「這要看鄭綸與封君揚是否真的已經決裂。若是真已決裂,鄭綸先占著宜平也無關係。可他們兩人若只是做戲,他奪宜平,那就是為了封君揚而奪,萬萬不能容他占住宜平,否則,封君揚就有了北上之路。」

  賀澤輕聲嗤笑,道:「人心難料,鄭綸現在對封君揚是否還忠心耿耿,別說咱們,怕是封君揚自己都拿不準了。」

  宜平城,辰年獨自站在南城樓的最高之處默默南望,已經足有半日光景。直到天色漸黑,她這才回過些神來,聽得身後樓梯口有腳步聲響起,還當是傻大來尋她回去吃飯,便就喊道:「不用上來了,我這就下去。」

  那腳步停了一停,又繼續往上而來。辰年有些詫異,轉回身看去,卻瞧見是鄭綸從樓梯口上來。她不覺笑了笑,解釋道:「我還當是傻大過來喊我吃飯。」

  鄭綸淡淡說道:「他是想要過來,正好我要上來巡視,就叫我幫他把這話帶給你。」

  辰年失笑,嘆道:「這懶人!」

  鄭綸瞧她一眼,走到窗口往外展望,口中看似隨意地問道:「你在上面待了許久了?在看些什麼?」

  辰年也回過身去,把視線重新投向城外,微笑著答道:「什麼也沒看,就是看著玩。沒想著這樣簡單就奪下了宜平城,總覺得有些不信。你不知當日我和崔習說要奪宜平,他有多麼吃驚,誰能想到才不到一年時間,我就站在了這宜平城的城樓上。」

  「崔習?」鄭綸有些詫異,他與辰年合作攻城,聚義寨里掛上號的幾個人物都已認識,卻是從沒見過這個崔習。

  辰年慢慢低下頭去,輕聲答道:「他原本是聚義寨的二當家,是寨子裡的軍師,我那些寨兵便是他給訓的。他也是楊成外室所生的幼子,被薛盛英追殺至山中,被溫大牙他們所救。」

  鄭綸聽得皺眉,道:「你怎能把這樣一個人放在身邊?楊成死於王爺之手,他與王爺有不共戴天之仇。」

  辰年唇邊露出一絲苦澀,點頭道:「是啊,他與封君揚有仇,所以他就把我的行蹤透露給了賀澤。寨子裡的兄弟都說他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其實哪裡算什麼恩將仇報,他只不過是要報殺父之仇罷了。封君揚算計楊成之時,我就在封君揚身邊,還與他興沖沖地討論如何做到萬無一失。崔習向我尋仇,卻也沒錯。」

  鄭綸抿唇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又問辰年道:「那崔習現在哪裡?你可殺了?」

  「沒有。」辰年輕笑著搖頭,「我回寨子後就把他關起來了,怎麼殺?他還有個妹妹,今年才不過四五歲。殺了崔習,茂兒怎麼辦?難道也要一起斬草除根?還是騙她說哥哥是被別人殺的,叫她繼續把我當恩人看待?」

  「婦人之仁!」鄭綸忍不住說道,隨後轉了話題,問辰年道,「我不能在此久留,須得儘快返回青州,給你留下兩萬兵馬,你可能守住宜平?」

  「兩萬?」辰年揚眉,笑著搖頭,「不用那麼多,你給我留下三千精兵就好,我手上還有幾千寨兵,湊巴湊巴守宜平,足夠了。」

  鄭綸不想她這般托大,忍不住看她一眼,道:「賀家現在最忌憚的不是張家,也不是我,而是王爺。王爺已在往北調兵,賀澤為防止王爺經宜平北上,占據青、冀二州,極可能會兵分兩路,一路去攻青州,一路來奪宜平。這兩處無論是攻下哪個,都能將王爺攔下。青州那裡還險要些,我無須太多兵馬就能守住,倒是你這裡,可能會更加艱難。」

  辰年卻是笑笑,說道:「你的推測只是基於賀澤不信你是真的背主自立,所以才會那般行事。若是你真已與封君揚決裂,他怕是先不會理會你,而專心去打張懷珉,待滅了張家之後,才會再來回身對付你。」

  鄭綸聽出她話中有話,沉聲問道:「你什麼意思?」

  「很簡單,等你真與封君揚鬧掰了,賀澤不但不會來打宜平,怕是還巴不得封君揚趕緊往這邊調兵,好瞧著你們主僕相爭。」

  鄭綸誤會辰年是要來勸他背叛封君揚,面色不覺微沉,道:「我說過,我不會背叛王爺。」

  「我也不希望你背叛他,否則江北還要再多打兩年仗,遭罪的是平民百姓。」辰年笑了笑,轉頭去看城外,過了一會兒,忽地沒頭沒腦地問他道,「鄭綸,你在雲西可娶媳婦了?」

  鄭綸想不到她會突然問起這個,不覺皺眉,冷聲道:「尚未娶妻。」

  辰年緩緩點頭,又問:「可有意中人了?」

  鄭綸不知她為何問起這些,心中有些異樣,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便就只抿唇不語。他這般沉默,卻叫辰年誤會了,只當鄭綸是對芸生愛而不得,便就向他歉意地笑了笑,道:「對不住,問到你傷心事上去了。只是芸生是你家王爺的未婚妻,你縱使再鍾情於她,怕是也無法得償所願。」

  「少胡說八道!」鄭綸忽地有些惱火,又覺心中煩亂,不願再與辰年在這裡待下去,轉身就往樓梯口走。

  辰年卻是閃身攔住了他,微微仰起頭看他,沉聲說道:「鄭綸,你娶了我吧。」

  這句話似把重錘,一下子就砸在了鄭綸心頭,叫他呼吸不由得一窒,片刻後才緩過神來,變色道:「謝姑娘,你瘋魔了?」

  他不欲再理會她,從旁側繞過她下樓。

  辰年卻是幾次將他攔下,只問他道:「你是怕封君揚日後容不下你,再殺了你?」

  鄭綸瞧著繞不過她,索性就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她,道:「謝姑娘,鄭綸從不懼死。」

  「那你怕什麼?」辰年盯著他問道,「世人皆知我是封君揚的禁臠,只要你娶了我,再無人會懷疑你是否真的與封君揚決裂,封君揚就是再往北調多少兵馬,人們也只當他是奔你而來。而且,」辰年忽地笑了笑,「一旦我嫁與了你,就算咱們是有名無實,封君揚心裡也會有芥蒂,我再威脅不到你的芸生小姐。」

  鄭綸強忍著心中怒火,寒聲問道:「謝姑娘,你圖什麼?」

  「我圖什麼?」辰年輕輕彎起嘴角,答道,「只圖這宜平城能少死些人,這就足夠了。」

  鄭綸眼神極為複雜,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其中,他看辰年半晌,這才問道:「你可知他愛你至深?」

  辰年微微垂目。

  鄭綸又問:「你可知你一旦嫁了我,你就再無法嫁與他?便是日後他奪了天下,我活著,他不能奪臣子之妻,我死了,他也不能納寡婦進宮。」

  辰年抬眼看他,看得一會兒卻是笑了,道:「鄭將軍,你這人真是奇怪。謝辰年嫁不嫁得封君揚,與你有什麼干係?你若是怕死,那就直說,不要尋這些藉口。」

  鄭綸盯著她,緩緩說道:「謝姑娘,我鄭綸自青州起兵之日起,就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了。我便是不娶你,日後他也不見得能容我,而我就是娶了你,他也不一定能殺得了我。只是,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你是真的再不想與他在一起了?」

  辰年的嘴角慢慢放平下來,卻又忽地勾起,半真半假地說道:「鄭將軍,你是老實人。你自己且想想,待日後你家王爺奪得天下,皇后自然是你的芸生小姐,我嘛,頂破天了,也就做個妃子。可妃子就能出身匪寨了嗎?所以你家王爺必然要給我洗底,不知就成了哪家大臣的女兒。所以說,謝辰年嫁不嫁鄭綸,都無法嫁給封君揚,嫁他的只能是名門淑女。我這計策,看似是以謝辰年的名聲和你的性命來做賭,可謝辰年的名聲沒用,說到底,坑的只有你一個而已。」

  鄭綸聽得眉頭緊皺,問她道:「你要換個身份和他在一起?」

  「也不見得,全看他肯不肯信我的清白了。」辰年收了笑容,正色道,「鄭綸,這本就是一場賭局,為著能騙賀澤上當,為著能少死些無辜百姓,咱們兩個去和封君揚賭,我賭的是他對我的信任,而你賭的,卻是他的度量。」

  鄭綸抿唇,半晌不語。

  辰年往後退了兩步,站到樓梯口處,又與他道:「這事強迫不得,又涉及到你的生死,還需你自己來做決定,望你臨走之前能給我一個答覆。」

  她說完便不再多勸,轉身下了樓。剛下得城牆,傻大就找了過來,粗聲問道:「大當家,回去吃飯不?」

  辰年點頭,也未上馬,只牽著坐騎慢慢往城守府溜達,半路上遇到朝陽子背著醫箱從軍營中出來,不禁停了一停,等他到了近前,出言問道:「道長,那些傷兵怎樣了?」

  朝陽子這幾日都在忙著救人,熬得雙目通紅,道:「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只能給他們一個痛快。」他忍不住停下步子,轉頭看向辰年,有些激動地問道,「非要這樣爭來奪去嗎?沒錯,他們是卑賤,他們大字不認一個,只會土裡刨食,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可他們也是爹生娘養,也有胳膊有腿,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辰年沉默不語,只低頭慢慢走路。朝陽子脾氣發完,瞧她這般模樣,心裡有些後悔,想了一想,低聲道:「我不是對你,我只是氣不過那些世家門閥為奪天下,就不顧百姓死活,拿無數的人命去填自己的野心。」

  辰年抬頭向他咧嘴笑笑,道:「道長,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只是天下大勢本就是治亂相替,你我二人誰也扭轉不了天道。既然天下已是大亂,咱們能做的,就是多護一些百姓的性命,盼著那大治的到來。」

  朝陽子滿懷無可奈何的憤懣,卻是無處發作,只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幾人回到城守府外,卻瞧著溫大牙背著個手站在台階下,正仰頭看著那門匾發愣。辰年把手中韁繩扔給傻大,上前問道:「溫大哥在瞧什麼?」

  溫大牙回身看看辰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地問她道:「咱們這就占下宜平城了?」

  辰年含笑點頭:「算是吧。」

  溫大牙又問:「那咱們日後怎麼營生?這上哪做買賣去啊?」

  辰年不想他愁的竟是這個,不覺失笑,伸手拍了拍溫大牙的肩膀,低聲道:「溫大哥,這在城裡呢和你在山裡沒什麼區別。你以前是下山做買賣,現在呢就得守著這宜平城做買賣。無論是誰,不管是在這裡過活的還是在這裡走道的,都得給你點錢才行。」

  溫大牙疑惑:「這叫什麼買賣?」

  辰年忍笑,答道:「這叫收稅。」

  一旁朝陽子聽得捋須大笑,背著醫箱率先進門,辰年又拍了拍有些傻愣的溫大牙,笑道:「快些回去吧,咱們都還沒吃飯呢。」

  府中飯食早已備好,雖是粗糙些,可辰年等人俱不是講究之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眾人正圍桌吃飯,鄭綸卻從外面大步進來,站於桌前看著辰年,沉聲說道:「謝姑娘,我娶你。」

  他話音未落,溫大牙手中的一支筷子卻先落了地。

  辰年抬頭看鄭綸,淡淡應道:「好,你以宜平作聘,我嫁你。」

  此言一出,溫大牙手中的另一支筷子也就應聲落地。鄭綸未再多說,轉身大步離去。屋內眾人皆驚愕無比,傻愣愣地坐在那裡,倒是溫大牙最先回過神來,又看辰年,驚道:「大當家?」

  辰年揚眉看他,問:「何事?」

  溫大牙手指鄭綸離開的方向,不敢置信地問辰年道:「你要嫁他?」

  辰年點頭,答道:「他未娶,我未嫁,兩人湊在一起,豈不是很好?」

  靈雀猛地從桌邊站起身來,衝動地問道:「那陸大哥呢?你嫁鄭將軍,陸大哥怎麼辦?」

  這話一出口,屋中又是一靜,魯嶸峰瞧女兒這般衝動,忙伸手去拉她坐下,不想靈雀卻奮力地甩開了父親的手,只又盯著辰年問道:「他去奪你需要的東西,你卻要在這裡嫁與別人,待他以後回來,你可還有臉面見他?」

  「靈雀!」魯嶸峰怒聲斥道,起身揚手向女兒臉上扇去。

  辰年手指微動,那指端的筷子激射而出,正打在魯嶸峰的手腕上,將他的手打開。辰年平靜地看著靈雀,問道:「靈雀,寨子裡死傷的人數是你統計的,你告訴我,這回攻下宜平,咱們死了多少人?」

  靈雀頓了頓,沉著臉答道:「已死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辰年又問:「可知鄭將軍軍中死傷多少?」

  「他們人數比咱們多,又是攻城主力,死得更多。」

  「可知宜平城裡守城之兵死了多少?」

  靈雀別過頭去,咬唇不答。

  辰年只靜靜地看著她,聲音平緩而克制:「他們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家有雙親?又有多少人有嬌妻,有幼子?他們這些人的父母妻兒我都有臉去見,我為何就沒有臉去見陸驍了?」

  靈雀答不上來,愣愣地站了半晌,卻是忽地捂著嘴哭出聲來,自己一個人跑了出去。

  辰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吩咐溫大牙道:「追過去看看,別叫她出事。」

  新武元年七月,青州新主鄭綸以宜平城作聘,求娶太行聚義寨女寨主謝辰年。消息傳出,舉世譁然。

  盛都大將軍府中,封君揚將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日一夜,未有動靜。順平無奈之下,只得硬闖進去,跪在封君揚榻前,磕頭泣道:「主子,您多往好處想想。謝姑娘如此做,許得就是故意和您賭氣,可她這般與您賭氣,豈不是正說明心裡還是有您。」

  封君揚聞言,唇邊卻是泛起些苦笑,輕聲說道:「她這不是光為著與我賭氣,她這是想著捨身取義,就像那年在飛龍陘,冀州軍抓了她的夥伴走,她明知去了是死,也要拋下我去追。」

  「這許得就是報應,」他眼神有些空洞,默默地望向屋頂,「在我心中,把江山看得比她重,所以在她心中,義字遠比我重要。」

  他又出神許久,這才輕聲吩咐順平:「備禮,我要去觀禮。」

  因鄭綸還要帶兵返回青州,婚禮便定在了八月初九,時間上雖略有倉促,不過是在戰中,男女雙方都不在意,旁人也沒有反對,只忙著替他二人籌備婚禮。

  又過些時日,靜宇軒隨著聚義寨的那些災民到了宜平城,聽聞徒弟要嫁鄭綸,竟是尋到軍中與鄭綸打了一架,瞧著他接了自己上百招仍不落下風,這才停了手,道:「行,就你這小子吧!」

  辰年與朝陽子等人聞信趕來,很是哭笑不得,朝陽子拉著靜宇軒往一邊去訓,辰年就對著鄭綸歉意地笑笑,道:「對不住,我師父就是這個性子,她沒有惡意。」

  「無事。」鄭綸道,又轉身走向靜宇軒,鄭重向其行了一禮道,「多謝前輩指點鄭綸功夫。」

  靜宇軒本就被朝陽子念得不耐煩,瞧著鄭綸過來見禮,便就指著他與朝陽子說道:「你看看,他一點事沒有,你還和我嘰歪個什麼勁?」

  朝陽子無奈,扯了她便走。辰年笑笑,和鄭綸說了一句告辭,便也欲離去。不想鄭綸卻在後面跟了過來,道:「我送你回去吧。」

  辰年側頭向他笑笑,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走便成,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城裡,不會有什麼危險。」

  鄭綸並未看她,只低聲說道:「城中少不了各處的探子細作,既要做戲,就不要露出馬腳。」

  辰年知曉他的意思,輕輕點頭,待出軍營之後,又靠得鄭綸近了些,與他並肩緩行,隨意閒聊道:「你以前可來過宜平?」

  鄭綸不自覺地往旁側避了避,這才道:「來過。」

  辰年還等著他後面的話,不想他卻是又沉默了下來,無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把話接了過去,笑道:「我以前也來過,不過卻是早了,還是和清風寨的夥伴一起偷偷來的,兩人統共就攢了幾兩碎銀子,揣懷裡卻跟揣了座金山一般,見到什麼都想買,可等把銀子掏出來了,卻又什麼都捨不得買。」

  鄭綸聽得入神,低聲問道:「後來呢?」

  「後來?」辰年不禁輕笑,嘴角彎起,側頭去看鄭綸,攤手道,「後來銀子被賊偷了。我與夥伴又氣惱又心疼,站在街上跳著腳地罵了那小賊半日,罵他太不地道,竟把銀子全偷了去,咱們打劫的還知道給人留個路費盤纏呢!」

  她說得活靈活現,叫鄭綸也不禁失笑,可一笑之後,他便就立刻斂了笑容,嘴角更是微微往下繃起。辰年不察,仍繼續說道:「虧得我那夥伴之前已給喜歡的姑娘買了一支銀釵,倒也不算白來。只是他本來還想送我一支,不想銀子卻都被小賊偷了,不送我吧,卻又覺得過意不去,最後就……」

  她說著說著,忽覺得喉嚨被哽住,有些說不下去,停了一會兒後,才又笑著說道:「就花了幾個大子買了支木釵應付我,氣得我追著他跑了半個山,又把那偷人銀兩的小賊罵了半天。」

  鄭綸嘴角繃不下去,只得緩緩地鬆開,道:「謝姑娘,山匪比小賊也好不到哪裡去。」

  辰年笑,點頭道:「是啊,可那時咱們就是覺得做山匪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那些小賊才是罪大惡極之人。」

  鄭綸不由得翹了嘴角,微笑不語。他一身戰袍,高大英武,而她雖是荊釵布裙,卻是身姿窈窕,艷麗無雙,兩人並肩而走,不時低聲笑語,一路惹來無數艷羨的目光。待到城守府外,鄭綸這才停下了步子,與辰年說道:「我已在南城尋了座大宅,你這兩日就帶著手下先搬過去,待婚禮過後再回這城守府。」

  婚禮將在城守府舉行,辰年自是不能住在這裡,她聞言點頭,道:「好。」

  兩人這才分手,鄭綸站在門口瞧著辰年轉身進入府內,方回身離開,走不多遠卻迎面遇到了慧明老和尚。鄭綸還在封君揚身邊做侍衛頭領的時候,曾在盛都見過慧明,便就雙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禮,道:「大師。」

  「鄭將軍。」慧明還禮,目光悲憫地看鄭綸兩眼,卻是輕聲說道,「鄭將軍生了心魔。」

  鄭綸微微一僵,面容隨即堅毅,搖頭道:「大師看錯了,鄭綸沒有心魔。」

  慧明念一聲佛號,道:「世人皆苦,均有心魔,不畏懼,不迷惑,平常心看待便是了。」

  鄭綸冷冷一笑,走至慧明身側,壓低聲音與他說道:「老和尚,我不是她,我是從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莫說心魔,便是真的成魔,我也不懼。我勸你一句,莫要再欺她心善,勾她做什麼捨身成仁的菩薩,你且等著看,她若是真的斷了俗念,王爺會不會拆了你那破廟!」

  「阿彌陀佛!」慧明又念一句,「鄭將軍,謝姑娘塵緣未了,是出不了家的,鄭將軍放心,也請你家王爺放心。」

  鄭綸這才退後兩步,向著慧明恭謹地行了一禮,大步離去。

  待到了八月初九那日,就見城守府內張燈結彩,花團錦簇,一早就熱鬧非常。再等新娘的花轎到了門外,更是鼓樂喧天,鞭炮齊鳴,可就這般喧鬧,卻仍壓不住人群中爆出的陣陣笑鬧聲。

  因是在軍中,婚禮一切從簡,鄭綸一身紅色喜服,外面卻罩了套銀色亮甲,將身穿大紅綃金嫁衣、頭遮蓋頭的辰年從轎內接出,用一根彩綢結成的同心結牽著她緩步慢行,在儐相的禮讚聲中,一步步走向城守府大廳。

  當時習俗,婚禮是在天黑後方才開始,進行到此刻早已是入夜,城守府內處處燈火通明,倒是更顯喜慶。這場婚禮,新郎與新娘兩個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前來賀喜觀禮的人極多,那大廳雖大,卻仍是被賓客擠了個滿滿當當,就這般還有許多賓客不得入內。當中不少人都是奔著聚義寨寨主來的江湖人士,也沒有什麼講究,見踮起腳也瞧不見一對新人的身影,便有人索性踩上了遊廊圍欄,又或是躍到了庭中樹上,樂呵呵地瞧著熱鬧。

  如此一來,那坐在對面屋頂的封君揚便也沒引得人注意,反倒有人瞧著他這地方好,不禁也跳了上來,在他不遠處坐下,笑道:「兄台選的好地方,這裡瞧著最是清楚。」

  封君揚卻充耳不聞,理也不理,倒是跟在他身邊的順平怕被人瞧出破綻,忙向著說話這人賠了一笑,然後又面露焦急地湊到封君揚身邊,低聲央求道:「爺,咱們走吧!」

  封君揚仍是不予理會,只靜靜地看著那向著大廳緩步而去的一對新人。有儐相立於廳前朗聲禮讚,那人顯然是內家高手,聲音洪亮震耳,竟能將賓客的喧鬧之聲全部壓住,清晰響亮地傳到院內的每個角落。

  「一拜天地,夫妻攜手,天長地久。」

  擋在大廳門口的賓客紛紛閃身讓開,鄭綸牽著辰年緩緩轉過身來,對著門外正欲跪拜天地,抬眼間瞧見對面屋頂那人時,卻是一下子愣住了。

  封君揚抿著嘴角,起身從屋頂躍下,在眾人矚目中,一步步走向他們二人。辰年頭遮蓋頭,瞧不見外面發生了什麼,待那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這才聽到了這一步步走近的腳步聲,最後在廳前停住,立在那裡半晌沒有動靜。

  鄭綸先反應過來,向著封君揚拱手一禮,沉聲問道:「雲西王可是來觀禮的?」

  封君揚不答,只安靜地看著辰年,輕聲問她道:「你真的要嫁給別人?」

  辰年默了片刻,隔著蓋頭淡淡答道:「雲西王遠來賀喜,謝辰年不勝榮幸,只是還請您移步觀禮,莫耽誤了我的吉時。」

  封君揚卻是彎唇微笑,只輕聲問她:「辰年,你真的要嫁給別人?你不嫁阿策了嗎?」

  辰年良久沒有回答,鄭綸不覺轉頭去看她,手上輕輕地扯了扯兩人同牽的綢帶,卻見她手執的一端有小小兩片潤濕,他心中倏地一緊,說不出是痛還是酸,只得別過了視線,轉頭去看封君揚,道:「請雲西王讓開。」

  說完又吩咐身邊心腹,已有所指地說道:「雲西王遠來辛苦,請下去好好安頓。」

  順平那裡再忍耐不住,從人群中衝出,指著鄭綸痛聲罵道:「鄭綸,你這個狼心狗肺背信棄義之徒,我之前是瞎了眼,竟把你當兄弟看待!」

  鄭綸的護衛擁上欲來擒封君揚與順平兩個,人群中卻又忽地躍出幾人,擋在封君揚與順平之外,手執勁弩,指向眾人。

  鄭綸冷笑,道:「原來雲西王是有備而來,這是想要搶親嗎?只是你也太小瞧我鄭綸了!」

  他扔了手中綢帶,正欲上前,身旁辰年卻伸手拉住了他:「大喜之日,不宜見血光。」

  她又轉身,朝向封君揚的方向,淡淡說道:「封君揚,瞧在你我相識一場的分上,還請你不要攪了我的婚禮。你若想要觀禮,就請站至一旁,若是不想,還請離去,莫要惹得我夫君發怒,傷你性命。」

  封君揚靜靜看她半晌,忽地淺淺一笑,應道:「好,我觀禮,我看著你與他拜堂成親。」

  鄭綸心中愧疚,又怕被人瞧出破綻,一時竟不敢去看封君揚,只彎腰重又將那綢帶拾起,冷聲與那儐相說道:「還愣著做什麼?」

  那儐相這才反應過來,忙又朗聲喝道:「一拜天地,夫妻攜手,天長地久……」

  他聲音洪亮依舊,只是人群再沒了剛才的熱鬧。

  封君揚就立在那裡,看著辰年隨著鄭綸慢慢跪拜下去,在她的膝蓋觸地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像是忽地被利劍刺中,那劍尖精準無比地穿心而過,然後慢慢一攪,又緩緩地抽回。疼,很疼,可即便這樣疼,他卻連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睛眨了,就會蒙上淚,會看不清她,看不清她這一身火紅的嫁衣,與那繡了龍鳳呈祥的蓋頭。

  這場婚禮,原本該是他的,原本該是阿策與辰年的。

  她曾縮在他的懷中,羞怯地問他:「阿策,等我義父回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他是怎樣答她的?

  他說:「好。」

  她也曾睜大淚眼,一字一句地問他:「你以後可會與芸生拜堂成親?」

  他又是怎樣答的?

  他說:「會。」

  她還曾問他:「你要我頂著芸生的名嫁給你,是嗎?」

  他回答:「只要我們能在一起,何須再計較你是什麼身份嫁我。」

  謝辰年這個名字沒用,封君揚永遠也不能娶一個出身匪窩的女子,這是他早就明曉的事情,直到這一刻,她用這個名字嫁給了另外一個男子。她用這場婚禮,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從此以後,謝辰年再不是阿策的辰年。

  飛龍陘中那個有著圓圓臉蛋、鼓著腮幫瞪他的小山匪,那個肯擋在他身前和野狼拼命、拖著他翻山越嶺的倔強姑娘,那個親吻時連閉眼都不知道的傻丫頭,那個大膽地俯下身來吻他的辰年,那個羞澀地說著「阿策我好喜歡你」的辰年,那個被他哄騙失身、卻說「你又打不過我」的辰年,那個肯拿性命為他療傷、明明痛得難忍卻仍咧著嘴向他笑的謝辰年……

  從此以後,她再不是阿策的辰年了。謝辰年沒能嫁給阿策,她將是別人的妻。

  新武元年八月初九,青州之主鄭綸於宜平城內迎娶聚義寨寨主謝辰年,婚禮當日,大將軍雲西王封君揚出人意料地親至喜堂,立於廳前看著一對新人拜了天地。鄭綸欲擒殺封君揚,不想封君揚早有防備,在絕頂高手的保護下,非但沒有被鄭綸擒住,還一把火燒了那城守府內的新房,倒叫他失了洞房之夜。

  賀澤在武安得到消息,不禁失笑,道:「這個封君揚實在可笑,難不成把新房燒了,人家兩個就沒法洞房了?」

  身旁心腹也跟著笑了兩聲,道:「可能也是為了出口惡氣吧。」

  賀澤慢慢止住了笑,停了一會兒,卻是又自言自語道:「真想不到鄭綸竟能為了謝辰年背叛了封君揚。」

  這心腹曾親去宜平,聞言想了一想,道:「公子,您是沒見到,那謝辰年真是絕色傾城,美艷無雙,我瞧著鄭綸那樣,是真喜歡上了。」

  賀澤微笑,道:「那正好,我倒要看看,這紅顏禍水能叫他們主僕鬥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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