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傷透芳心
2023-12-20 15:11:32 作者: 鮮橙
隨著夏日漸深,天氣越發酷熱難當,辰年每日的運功逼毒時間也越加難熬。其實從第十幾日起,辰年便已無毒血可吐,可朝陽子就是不肯放鬆要求,非得盯著她在日頭底下坐足一個時辰才肯罷休。
辰年惱恨至極,偏又無計可施,她有心不聽朝陽子的話,可只要耽誤了半刻工夫運功逼毒,身上定會有幾處穴道隱隱作痛。她不敢真拿自己的小命去和朝陽子賭氣,只能老實地聽話曬太陽去,然後看著樹蔭底下朝陽子那小人得志的樣,恨不得哪天用布袋罩了這人,狠狠地揍他一頓出氣。
這一日封君揚要去參加宴席,就沒過來陪辰年吃晚飯,她獨自一人吃了些東西,侍女又要上前往她臉上塗抹藥膏,辰年忍不住煩躁地揮了揮手,氣道:「不抹了,不抹了,反正抹也白抹,大不了就和黑老道一樣黑算了!」
她本是無意,不想卻正好打在那侍女手上,將侍女手上捧著的藥罐一下子打翻了。那藥罐落在地上應聲而碎,辰年不覺呆了一呆,還未回過神來,那侍女已跪倒在她面前磕下頭去,連聲告罪道:「奴婢該死,姑娘息怒。」
辰年跟在穆展越身邊長大,早早地便學會了打理自己的事情,從未使喚過奴婢,就是後來跟著封君揚來到青州,她也很少叫侍女貼身伺候。這是因著要療傷獨居,才不得已接受了封君揚派過來的兩個侍女,卻也只是當她們是過來與自己做伴,對她兩人隨和得很,並不曾真的對她們呼來喝去,更不曾有過責罵。
她沒想到自己會失手打掉侍女手中的藥罐,更料不到侍女會是這般反應,像是她會苛責她一般。驚愕過後,辰年不覺沉了眉眼,說道:「你起來。」
那侍女卻不肯起身,仍跪伏在地上求饒。另外一個侍女聽到動靜從外面趕進來,進門看到此情景也是怔住了。
辰年聲音也冷了下來,又重複道:「我叫你起來。」
愣在門口的侍女反應過來,連忙上前來將跪伏在地上的侍女拉起,口中斥責道:「還不快起來,姑娘又沒怎樣你,你這是做什麼?」
那侍女這才怯生生地站起身來,卻是立在一旁小心地瞄辰年的臉色。辰年心中本就煩躁,莫名遇到此事更覺鬱悶,索性把屋子留給那兩個侍女打掃,自己轉身大步出了院子。她習慣性地往封君揚的住處走,待到半路時才記起封君揚在宴客,腳步不由得就慢了慢,遲疑了一下,轉而走到路旁的一棵柳樹下,倚著樹身席地坐了下來。
夜晚雖不似白日那般燥熱,卻也並不寧靜,近處花草叢中交織著夏蟲的鳴叫,遠處隨風傳來隱約的歡聲笑語。辰年心頭的煩悶不見退散,卻又漫上了孤寂與落寞,越發堵得難受。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小路上忽傳來行人的腳步聲,辰年不願被人看到自己坐在這裡,下意識地往樹蔭下縮了縮身子,誰知那腳步聲卻在近處停下了,就聽得一個男聲低低地喝問道:「誰在那裡?」
辰年聽出那是鄭綸的聲音,便應聲答道:「是我。」
外面的鄭綸似是有些意外,在遠處站了站,拂開垂下的柳條走了過來。辰年忙從地上站了起來,胡亂地抹乾了臉上的淚水,向著他說道:「是鄭統領,是我,謝辰年。」
鄭綸在辰年身前幾步處停下腳步,問道:「謝姑娘?你在這裡做什麼?」
「無事,就是一個人坐坐。」辰年答道,頓了頓,又問道,「你從阿策那裡過來?」
「是。」鄭綸簡短答道,然後就沒了話。他對辰年印象十分不好,最初只是覺得她言行輕浮,對著誰都是嬉皮笑臉,後來見她與葉小七在人前便那般親密,心中便認定了她行為不檢。誰知再重逢時,她搖身一變竟然又成了世子爺的姬妾。這樣的行徑,在他眼中已算得上是水性楊花,偏世子爺卻還那樣喜歡她,為了她連芸生小姐都疏遠了。
思及此,鄭綸不自覺地斂了劍眉,淡淡說道:「謝姑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鄭綸就先退下了。」
辰年卻出聲喚住了他,猶豫了一下,才問道:「鄭統領,阿策今天晚上宴請的是些什麼人?」
鄭綸答道:「賀家十二公子、薛將軍和薛家小姐,還有芸生小姐。」
辰年早就隱約地聽到那邊有女子說笑聲,還當是陪宴的歌姬之類,不想卻是芸生與薛家的小姐。她聞言愣了一愣,問:「不是軍中的人?」
「不是。」鄭綸答道。
辰年抿了抿唇,轉身便往封君揚的院落那邊走,鄭綸身影忽地一晃,人就攔在了她身前,冷漠地問道:「謝姑娘,你要去哪裡?」
辰年答道:「我去尋阿策。」
鄭綸冷聲道:「你不能去。」
辰年很是意外,不禁抬眼看他,奇怪地問道:「既然不是宴請軍中的人,又有芸生她們在,我為什麼不能去?」
鄭綸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心道這人好不識趣,你這樣身份的人怎能與芸生小姐相比。他不願與她說太多話,便只簡單說道:「你與芸生小姐不同,世子爺既沒吩咐你過去,你便不能去。」
辰年壓在心底的怒火被他這一句話激了起來,怒道:「憑什麼我要聽他的吩咐?我想去就去,誰能攔我?」
她說著便伸手去撥鄭綸,鄭綸稍側身往旁側踏了一步避開她的手,辰年藉機閃過了他,可往前行了不及多遠就又被他攔下了。辰年很是惱怒,冷聲問他道:「鄭綸,你想做什麼?」
鄭綸也不解自己為何會有這般舉動,可從心裡就是不想辰年去那宴席。在他心中,世子爺與芸生小姐才是佳偶良緣,硬生生地夾了這個女人進去,只能壞了這份姻緣。再說芸生小姐那樣好的姑娘,又怎能受這人的欺負?鄭綸心先偏了,說出來的話就十分難聽:「謝姑娘,請你自重。世子爺既然沒有命你侍宴,就請你——」
辰年怒極,不等他說完就向著他揮掌打了過去。鄭綸不欲與她動手,便只負著手左右躲閃。辰年見狀更怒,手上招式越發狠辣,只是她的功夫與鄭綸相差許多,連發幾招,竟是連鄭綸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正纏鬥間,卻聽得遠處又有人聲傳來,他兩個不覺都是微微一愣,辰年率先回過神來,趁機就往鄭綸胸前打了一掌。她這一掌打得頗重,鄭綸有些惱怒,伸手鉗住她兩側手臂,一把將她扯到柳樹後,低聲喝道:「不准發聲!」
辰年從不是老實聽話之人,又恃他不敢真傷了自己,張了嘴就要反駁,可還不及發聲,鄭綸的手指已經捏上了她喉間,力道稍稍變大,她就立時發聲不得。
遠處的說話聲漸行漸近,兩個侍女一人手裡提著燈籠,一人懷裡則抱著個小小的酒罈,沿著曲折的小徑緩步而來。就聽得那提燈籠的侍女輕聲嘆道:「唉,你是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多久沒這樣高興過了。自從老將軍遇害,我們姑娘臉上就再沒見過笑模樣,我們夫人那裡更是整日以淚洗面,只怕二公子把我們姑娘胡亂許配了人。」
另一人便出言勸道:「這不是都出來了嘛,以後就好了,待到了盛都,萬事自會有貴妃娘娘給做主。」
提燈籠的侍女聞言慢下了腳步,壓低聲音說道:「出來了又怎樣?貴妃娘娘那裡再好,畢竟也是隔了幾層的姐妹,再說又沒了老將軍倚仗,還能有什麼良緣?」
「總也是位世家公子的。」另外一個就安慰道。
「這世家公子之間差別也大了去了,天下有幾位世家公子及得上這位世子爺和你們那位賀十二公子?」提燈籠的侍女用手指了指封君揚的院子,不乏艷羨地說道,「也就是你家姑娘命好,一個是比親兄還親的堂兄,另一個卻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夫婿。」
抱酒罈的侍女忙低聲斥道:「快別瞎說,這種話哪裡是可以胡亂說的。」
「瞎說?哪句是瞎說了?誰都知道世子爺直到現在都未娶,就是等著你家姑娘及笄。你們封、賀兩家定是要聯姻的,這兩位是郎才女貌,又是姑舅表親,天造地設的一雙,這有什麼不可說的?我可是聽說只等世子爺回了雲西就會去你們泰興求親呢!」
抱酒罈的侍女拉住了同伴,前後看了看,才低聲說道:「唉,你是剛來還不知道,世子爺現在身邊有個江湖女子,疼得跟眼珠子一樣,規矩尊卑全不顧了,竟要我們姑娘管那女人叫姐姐。偏我們家那位是個憨得不能再憨的,看誰都是好人,世子爺一說,她就真的傻乎乎地去叫人姐姐。」
她那同伴不屑地啐了一口,道:「不過就是個狐媚子罷了,這些個玩意兒,哪位爺身邊沒有啊?放心,不用你家姑娘操心,早早地就得被人打發了。」
「不像是能打發了,世子爺是真寵那女人,聽說早前都是住在一起形影不離的,最近才好些了,分了院子給她另住。」
「這是寵而不重!」那侍女冷笑道,「你想想,若真是有心納她,怎會不顧及她的名聲,就這樣不過明路就放在屋裡?我看不過就是爺們閒著時候的一個玩物,因是山里出來的有點野,世子爺才一時覺得新鮮。」
她兩人小聲說著話走遠,直到徹底瞧不見了,鄭綸才不禁輕輕地噓了口氣,正欲鬆開對辰年的壓制,卻忽地有滴水珠落在他的手上,他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這是辰年的眼淚。他頓覺那淚珠十分燙手,有些慌亂地鬆開了鉗在辰年喉間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辰年聲音隱隱有些發顫,問他:「封君揚要娶芸生?」
不知為何,鄭綸剛還為芸生抱不平,此刻卻又覺得辰年也十分可憐,一時竟不知該怎麼答她的問話。
辰年閃過他,疾步往外衝去,鄭綸這裡意欲再攔,她手在自己腰間一拂而過,手腕一翻,掌中已扣了幾枚亮閃閃的飛鏢,冷喝道:「鄭綸,你若是再敢攔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嘴上雖這樣說,手上卻已是毫不客氣地將幾枚飛鏢都射了出去。就在鄭綸躲避飛鏢的空當,辰年人便衝到了石子路上,疾呼道:「有刺客!有刺客!」
鄭綸心中一驚,萬萬料不到辰年會喊出這樣的話來。四下里當值的暗衛已被驚動,頓時有幾個人影迅疾地往這邊飛掠過來,辰年指著柳樹陰影中的鄭綸向趕來的暗衛叫道:「刺客在那裡。」
暗衛哪裡會懷疑她的話,忙揮刀攻上前去。鄭綸正惱怒,一掌逼退了近前的暗衛,冷聲喝道:「是我!」
前後趕來的暗衛俱是一愣,奇怪地問道:「鄭統領?」
鄭綸黑著臉推開幾人,再看辰年的身影早已遠了,便是再追也已是攔她不下,無奈之下只得作罷。
辰年生怕鄭綸再來阻攔,一直疾奔到封君揚院外,正好趕上順平帶著幾個侍衛急匆匆從裡面出來,順平見辰年跑得急,還當她是真遇到了刺客,忙問道:「謝姑娘,刺客在哪裡?」
辰年抬手指了指身後,想也不想地急聲說道:「就在柳樹林那邊,刺客十分厲害,鄭綸受了重傷,你快過去!」
聽說連鄭綸都受了重傷,順平面色大變,一時顧不上細細思量,忙道:「謝姑娘快些去世子爺身邊,小的帶人過去看看。」
辰年點點頭,大步進了院子。因是夏夜,這宴席並未設在堂內,而是在後院涼亭之中。辰年沿著遊廊繞過去,一踏上那石板橋就望見了亭中的情景。
亭中只擺了一桌筵席,圍坐了幾個年輕男女,封君揚居中,兩側下手邊分別是賀澤與薛盛英,再往下來則是芸生與另外一個眼生的少女,年歲與芸生相仿,穿一身極素的衣裙,正與芸生湊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
說是酒宴,五人中卻有三個不得飲酒,薛盛英與薛嫻兒還在孝中,封君揚更是因著身體緣故滴酒不沾,與薛氏兄妹一樣端著杯茶應景。賀澤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只得向著芸生舉杯,笑道:「那三個都是擺設,得,還是咱們兄妹喝一杯吧。」
芸生卻是擺手,一本正經地說道:「十二哥快別說傻話了,咱們喝豈不是成了窩裡鬥嗎?白讓他們看熱鬧。」
眾人都一笑,封君揚卻是淺淺地彎了彎嘴角。賀澤瞧他這般,伸過手去搭在了他的肩上,話有所指地取笑道:「君揚還在擔心那刺客的事?莫說他闖不到這裡來,便是真來了,就憑我和盛英在這裡,他還能討得好去?」
其餘幾人也都看向封君揚,芸生卻說道:「你們幾個真是耳尖,我怎沒聽到有人喊抓刺客?」她說著轉頭去問身旁的少女,「嫻兒,你剛才可聽到了?」
薛嫻搖頭道:「沒,我也沒聽到。」
封君揚微笑著將賀澤的手從自己肩上撥開,不疾不徐地說道:「你是不知,我這熙園裡已來過幾撥刺客了,上一次還闖到了芸生那裡,連傷了幾條人命,若不是有個丫頭死護著芸生,怕是連芸生都要受傷。」
芸生不知封君揚是有意說話與賀澤聽,聞言跟著點頭道:「是綠葉,多虧了她捨命救我。」
薛盛英聽了忙說道:「都是我的疏忽,以後定要多派些人馬在熙園外面日夜巡查,絕不教刺客再有機會闖入府中。」
封君揚先瞥了賀澤一眼,才與薛盛英輕笑道:「還真要向賢弟借些人馬,否則我府里可經不起這樣折騰,芸生身邊也就這麼幾個得力的侍女,今兒沒一個綠葉,明兒再少一個紅花,這還了得?你說是不是,十二公子?」
賀澤眉頭隱隱地跳了跳,強自壓下了心頭的怒火,似笑非笑地看向封君揚,應道:「是經不起這麼折騰。」
他兩個言語之間暗藏機鋒,在座的其餘三人卻是全然不覺,倒是遠遠避在石橋處的辰年聽懂了許多。她本是一腔怒火而來,在橋上立了這片刻,被溪水的濕氣一沁,腦子卻忽地冷靜了下來。
今晚這事太多古怪之處,先是她身邊的那侍女行為反常,激得她一怒之下出了院子,然後便是路上的那兩個侍女,竟敢有膽子背地裡說主子的閒話,還有頭有尾地說得那樣清楚,就像是故意說給她聽一般。
這一切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設計?若是設計,他們為何要這樣?那鄭綸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辰年脾氣雖急躁些,卻算不得莽撞之人,她既察覺到此事有怪異之處,便把衝上前去質問封君揚的念頭強自壓下來,只在橋上站了片刻,竟又轉身往回而來,心道你們越是要激我發怒失態,我就偏偏不要你們如意。
她剛繞到前院,卻迎面碰上了鄭綸與順平。來時路上順平已從鄭綸那裡聽了緣由,此刻臉上滿是緊張之色,見著辰年忙上前攔下她,低聲勸道:「謝姑娘,此事大有古怪,咱們可莫要中了他人設計。世子爺對姑娘到底如何,姑娘心中最該清楚。」
辰年抬眼看了看他,說道:「我只在橋邊站了會兒,沒去掀你家世子爺的桌子。」
順平聞言便大鬆了口氣,連忙說道:「姑娘聰慧,一眼就看穿了這是奸人的設計。」
辰年冷笑一聲,卻說道:「我不聰慧,一點都不聰慧,我只是不想把臉丟到人前去。」她說完便繞過順平與鄭綸,也沒回自己住處,轉身一掀帘子進了封君揚的書房。
順平不禁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無聲地向鄭綸指了指書房門口,示意他就在此處守著,自己則苦著張臉往後院而去。
封君揚一直在等著順平的消息,遠遠地看見順平臉色難看,不由得心頭一突,只當是辰年真出了事,想也不想地就從席上猛地站起身來。眾人被他這舉動驚得一愣,齊齊地看過來,多虧得順平應變極快,見狀忙湊上前來說道:「世子爺,小的伺候您去更衣。」
一旁的賀澤便輕輕地嗤笑了一聲,說道:「順平,瞧你這機靈勁,都快成你們世子爺肚子裡的蛔蟲了!」
順平朝他彎腰嘿嘿一笑,回道:「小的當差,可不就得靠著這點小機靈嘛!」
封君揚心中記掛辰年,並未理會賀澤的嘲諷,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轉身由順平伺候著離了席。一走到無人處,他便低聲問順平道:「剛才怎麼回事?」
順平飛快地把剛才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抬眼去偷瞄封君揚的面色。此刻雖值盛夏,封君揚眉眼間卻似凝了寒霜,順平遲疑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謝姑娘眼下正在書房,應是在等著您,您是否……」
封君揚微微搖頭,靜默半晌後卻陰狠地說道:「查,給我仔細地查,看看賀十二到底在這院子裡埋了多少人,一個個地挖出來,無論男女,只要是沾邊的,都給我清除乾淨了!」
順平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應道:「是。」
封君揚顯然是怒極了,停了一停又寒聲吩咐道:「叫喬老去守著辰年,把鄭綸換出來,你和他現在就去查那兩個侍女,今天晚上賀十二走之前就把人給我找出來!」
鄭綸也是聽見那兩個侍女的聲音的,就憑他的耳力,只要那兩個侍女還在府中,定然能將她兩人認出。封君揚這樣吩咐,顯然就是要立時給賀澤還以顏色。順平領命而去,封君揚卻在遠處站了片刻,望著書房的方向怔怔地出了會兒神,才又神色如常地回到酒席之上。
他這麼快就回來,賀澤似是有些驚訝,斜著眼角掃了他一眼。
封君揚便淡淡笑了笑,神態隨意地問他道:「你這回能在青州待上幾日?」
賀澤執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笑著說道:「長了許是不能,十天半月的還是沒問題的,怎麼?你是想我早些走還是晚些走?」
封君揚還未回答,芸生先插嘴道:「十二哥,你多待些日子吧,咱們一起去太行山里打獵去。他們都說山裡的野狼厲害,皮毛也好,我得打幾條回去給我爹做狼皮褥子,也好教他在那些部將面前得意得意!」她說著又問薛嫻,「嫻兒,你去不去?咱們一起去吧!」
薛嫻人如其名,性子要比芸生嫻靜許多,聞言只是微笑著搖頭。
賀澤卻說道:「嗯,去吧,太行山裡的狼就為等你去打了來做皮褥子,整個夏天都沒捨得掉一根,現在捂得都長痱子了!」
眾人鬨笑,芸生卻是不解,薛盛英強忍著笑解釋道:「芸生妹子,這會兒的狼打了來也做不來皮褥子的,要等到初冬的時節才最好。等進了十月,我再帶你進山去打野狼。」
「還要等到那個時候啊?」芸生不覺有些遺憾,轉頭看向封君揚,問道,「表哥,我們能待到那個時候嗎?」
青州城內形勢漸漸穩定,封君揚身為雲西世子自是不能一直在這裡,而且他還要先繞道盛都,在見過封貴妃之後才能回雲西。封君揚尚沉吟不語,薛盛英已出言挽留他道:「世子爺先別著急走,等我把青州的事務都安排一下,親自陪著世子爺去盛都。」
賀澤聞言卻笑了,指著薛盛英調笑道:「我看你送世子爺是假,要去娶郡主才是真的!」
薛盛英被他說了個大紅臉,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我是想著送一送嫻兒過去。」
幾人正在說笑,順平從外面過來,徑直走到封君揚身邊,在他耳側低語了幾句。封君揚略略點頭,淡淡說道:「我知道了。」
順平便不再言語,只垂手退到了一旁。
封君揚掃了席上面上猶帶著笑容的幾人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剛才府里進了刺客,有兩個侍女不巧撞到,無辜丟了性命。」
此話出來,桌上幾人頓時一靜。薛嫻兒身子隱隱晃了晃,小臉上煞白一片。賀澤雖是低著頭看不清神色,手上捏緊的酒杯卻暴露了他的情緒。只有芸生與薛盛英面上露出驚愕之色,薛盛英更是眼露怒氣,問道:「刺客可是抓到了?」
封君揚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搖頭道:「沒有,受了點傷,跑掉了。」
薛盛英憤怒地站起身來,叫道:「世子爺等著,我這就叫人搜城去,挖地三尺也得把這刺客找出來!」
封君揚親自起身摁著薛盛英重又坐下,說道:「算了,犯不著為了兩個奴婢就這樣興師動眾,待明日再說吧。」他說著轉頭去看芸生與薛嫻兒,面帶歉意地說道,「遇害的侍女一個是芸生身邊的,另一個則是嫻兒帶過來的。無辜教她們丟了性命,我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回頭多賞些銀兩,好好將她二人葬了吧。」
芸生愕然地張大了嘴:「又是我身邊的侍女?」
封君揚微微側了頭,朝著身後吩咐道:「順平,你過來說說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是。」順平恭敬地上前一步,回道,「有一個是表小姐院子裡的,另一個看著面生,不像是咱們府里的,後來問過了才知道是薛家小姐帶過來的,像是叫初夏的。」
薛嫻兒聞言就落了淚,芸生忙轉身去把她攬在懷裡安慰。順平見封君揚沒有吩咐,便又垂手退到了他身後。旁邊一直沉默著的賀澤卻抬起了頭,嘴角上挑了一絲冷笑,向著封君揚道:「世子爺,這刺客果真厲害。」
封君揚看著他,淡淡答道:「能到別人的府里興風作浪,自是得有些本事。」
席上再沒了歡樂氣氛,又坐了片刻,芸生率先鬧著要散,說道:「早些散了,明日我得去廟裡拜一拜。嫻兒,你晚上就別走了,和我住一起吧,明日我們一起去。」
薛嫻兒卻是堅持要跟著薛盛英回城守府去住。封君揚笑了笑並未挽留,起身送他們幾人出去。出院門的時候,正好趕上鄭綸帶著人抬著那兩個侍女的屍體從一旁路過,薛嫻兒瞥了一眼,嚇得一驚,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了賀澤的衣袖。
封君揚見狀嘴角微勾,故意問薛嫻兒道:「嫻兒,你這侍女是要帶回去安葬,還是叫他們一道埋了?」
薛嫻兒顫抖著答不出話來,倒是賀澤冷聲答道:「一塊兒埋了就是了!」
芸生卻要上前去看,封君揚伸手把她攔下了,淡淡說道:「姑娘家,不要去看那些東西。」說著便向著鄭綸擺了擺手,示意他將人抬走。芸生不肯依他,倔強道:「她伺候我一場,我總該再見她最後一眼。」
「芸生!」賀澤忽地寒聲喝道,他收了臉上一貫的笑容,冷著臉將芸生拽到自己身邊,「你看什麼看!不過一個奴婢,有什麼好看的?你今日隨我回去,叔父那裡還有話要我轉告你。」
芸生不懂堂兄為何突然就動了怒,下意識地回頭去瞧封君揚,卻見他向著自己微微點頭,說道:「去吧,我這裡事情頗多,一時顧不上你,不如隨著你堂兄一起去城守府那裡住,還安全些,也能與嫻兒做伴。」
縱使心粗如薛盛英,也隱隱覺察到今天之事有些不尋常,他自知沒有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本事,索性就緊閉了嘴裝啞巴。
芸生看看封君揚,再回頭瞧瞧堂兄,最後向著封君揚點頭道:「好,我今天晚上去陪嫻兒。」
封君揚微笑點頭,送他們幾人出了府。待那幾人的車馬走遠,他再回過身來時,那淡定從容的眉宇間這才籠上了濃重的陰鬱。順平窺他面色,知他心情不好,一時也不敢發聲,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往書房而去。
辰年一直都在書房內等封君揚,她想不管實情到底是怎樣,總要先聽一聽封君揚怎樣說,因為他答應過她,只要是她的事情他就絕不會瞞她。那現在她就要問一問他,是否真的要娶芸生,是否真的只把她當做一個姬妾,當做一個玩意。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這個詞,想到那兩個侍女說出這個詞時的不屑,她就控制不住地流淚,恨不能躲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放聲痛哭一場才好。
封君揚一直不見過來,門口的人卻是由鄭綸換成了喬老,辰年心中漸涼,腦子也一點點清冷下來,最後終於能止住了淚,只平靜地坐在那裡繼續等封君揚。
她聽見了封君揚送客出門的聲音,院子裡熱鬧了一陣後重新靜寂下來。又過了良久,房門才被人從外輕輕地推開,她抬眼看去,就看到了立在門口靜靜望她的封君揚。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彼此,她眉眼倔強,一雙眸子微微發紅,卻明亮得似有火焰在隱隱燃燒,而他的眉目一如往日般清俊淡雅,唯有目光沉靜如水。
他兩人相處時日已久,又曾那樣親密過,辰年對封君揚的脾性習慣多少也摸透了些,瞧他這般,她心中僅存的那一點希望也就一點點散盡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怒氣,很快便溢滿了胸口。辰年沉默著從書案前站起,忽地抬腳將身前的書案猛地踹翻在地。
封君揚面色不驚,卻是反手帶上了屋門。
辰年咬緊了齒關,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微微抬著臉看他,一字一句地問他:「她們說的話都是真的?你要娶芸生?」
封君揚平靜地看著她,答道:「是。」
辰年的心臟像是被巨錘猛地捶了一下,痛得她眼前一黑,不覺閉了閉眼,這才能繼續問出下面的問題:「你真的要娶芸生?」
「要娶。」封君揚面容依舊平靜。
「那我呢?」辰年又問。
他答道:「在我身邊,我會一直把你帶在身邊,我活,你就陪著我一起活,我死,你就陪著我一同死。」
辰年眸子裡冒了火,猛地抽出匕首,毫無預兆地插入封君揚的左肩。封君揚動也沒動,只整個身體驟然一緊,隨即便又放鬆下來,甚至還輕輕地彎起嘴角,繼續溫柔地看著辰年。
辰年眼圈卻忍不住紅了,咬著牙問他道:「可你當時是怎麼應我的?」
血很快從刀口滲出,眨眼就浸濕了夏日單薄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到青石地板上。封君揚仿若不察,仍是微笑著看著她,答道:「我會娶你,辰年,你給我幾年時間,我早晚會光明正大地娶你做妻子。」
「為什麼?」辰年瞪大了眼,強忍著眼中的淚,唇瓣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著,「為什麼現在不能娶我?為什麼要娶芸生?也是為了你們門閥之間的聯姻?」
封君揚抬起右手,輕輕地撫上辰年的臉頰,輕聲解釋:「辰年,你不知道世家大族裡的權勢爭鬥有多麼殘酷,更不懂他們後院裡的齷齪。就算我現在能不顧一切地娶了你,我也無法護你安好。你若是世子妃,就必然要留在雲西王府,而我不可能一直留在王府守著你。你這樣的脾氣性子,獨身留在王府後院,不出一年便會被人吃得渣都不剩。我護不住你,辰年,我現在還護不住你。」
她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著轉,卻一直咬著牙關不肯落淚,死死地盯著他。
封君揚心中痛楚,拇指輕柔地揩過她的眼角,慢慢說道:「辰年,給我幾年時間,我定要你成為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到時再沒有人可以要挾我,再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他費力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挽她散落下來的髮絲,然後試圖把她擁進懷裡。辰年卻是用力地掙紮起來,死活不肯讓他抱自己。她是練武之人,很有一身蠻力,可封君揚此刻武功已經恢復了七八成,雖左肩受傷行動不便,卻仍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控制住她。
最後,封君揚單臂從後將辰年強行禁錮在懷中,辰年幾經用力掙脫不開,只得憤怒地叫道:「封君揚,你放開我!」
封君揚言行上卻帶了幾分無賴,湊在她耳邊說道:「不放,死也不放,你自己也說過,就那天療傷的時候,你說過我們以後再也不會分開。」
他早在收到盛都回信之後就已知娶辰年無望,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謀慮如何安撫下辰年。肩上的刀口還在流血,他此刻卻全然顧不上,只從後緊緊地抱住辰年,低聲說道:「辰年,辰年,除了世子妃那個空名,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我們永遠在一起,無論去哪裡我都帶著你,這樣不好嗎?」
溫熱的血很快就浸透了辰年背後的衣衫,似是被那血的熱度所灼,辰年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戰慄著,她想自己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軟弱,便死死地咬緊了齒關,用力地去掰他的手。
事情並未像他預料的那般發展,封君揚心中不禁有些恐慌。他本想著她就是再倔強再冷硬也是個小姑娘,又是那樣的愛他,為了他可以不顧生死,更別說早已失身於他,只要他軟硬兼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定能哄得她心軟。
誰知他竟是錯估了她!他早就知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姑娘,卻只看到了她的敢愛,竟忘記了她是同樣的敢恨。封君揚心中越慌,手上便抱得越緊。辰年力氣不如他,幾經掙扎也逃不開他的禁錮,索性停了下來,冷聲說道:「封君揚,你放開我。」
封君揚此刻如何敢放,聞言竟是吃力地抬起受傷的那隻手臂,將她牢牢地圈在懷中,沉聲說道:「我不放。」
辰年忽地反手從他的肩上將那匕首飛快地拔了出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那鋒利的刀刃往後刺入封君揚的大腿,就在他痛得瑟縮的那一剎那,她的手肘迅疾地擊向身後,魚一般從他懷裡逃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