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救人之法
2023-12-20 15:11:32 作者: 鮮橙
第二日辰年是在封君揚懷中醒來的。他們兩人就睡在草地上,旁邊的篝火已經燒盡,只余些許暗紅色的灰燼。封君揚仍在熟睡,她迷迷糊糊地撐起身來,四下里看了看,就見此處只有她與封君揚,而那一對男女已不知去向。昨夜裡的一切仿若是她做的一個夢,一覺醒來皆已不見。
「莫不是遇到山裡的精怪了?」她晃晃仍有些發暈的腦袋,喃喃道,「要不怎的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就只剩下咱們兩人。」
封君揚也已醒了過來,坐起身怔了片刻,淡淡一笑,輕聲道:「就當是吧,許是遇到了一對神仙眷侶。」
時間已經不早,兩人忙簡單整理一下自己,騎著馬往梁下而來。按照提前約定好的計劃,清風寨的車馬將在北邊的照壁山下休一宿,次日一早穿過飛龍陘進入北太行。辰年抬頭看著日頭,估計著大隊此刻已經到了飛龍陘,便與封君揚說道:「中午時候飛龍陘內會有往來巡查的青州兵,我們等他們過去了再走飛龍陘。一進北太行,山路十分難走,李俊明那裡有車有馬,定然快不了,我們稍稍追一追就能趕上。」
封君揚說道:「你是在這山里長大的,我聽你的安排便是。」
兩人便也不忙趕路,沿著山間羊腸小道慢慢往北而走。到了照壁山下時果然見到了大隊人馬停留過的痕跡,辰年仔細瞧了瞧那些火堆的殘餘灰燼,笑道:「李大哥果然是個謹慎脾氣,早早地就熄滅了火,看來是連早飯都沒燒就叫大夥上路了。」
因飛龍陘是連接青州與冀州的交通通道,時常會有兩地的兵士經過,青州方面更是專門派了兵每日都要沿著飛龍陘巡察一遍,因此越靠近飛龍陘也就越危險。李俊明怕是也想著早點穿過飛龍陘,這才急急地催大家趕路,趁著天色未亮穿過飛龍陘進入北太行。
兩人略在山下歇了歇,辰年牽著馬去溪邊飲過了水,正欲上馬前行時卻瞧得遠處有人從飛龍陘方向飛快地往這邊跑來。她心中奇怪,定睛一看卻見那人正是隨著大隊同行的邱三。
片刻工夫邱三就到了眼前,人還未近卻有血腥之氣撲面而來。邱三也瞧到了辰年與封君揚,臉上頓時悲喜交加,連滾帶爬地奔了過來,帶著哭音叫道:「謝姑娘,有官兵,有許多官兵,把大夥都殺了!」
辰年面色一變,一把將撲倒在腳前的邱三拎了起來,急聲問道:「你說什麼?哪裡的官兵?到底是怎麼回事?」
邱三連喘帶哭,心裡又慌恐至極,一時張口結舌竟答不出話來。辰年見此情形心中更急,怒道:「你倒是說啊!」
封君揚忙上前叫辰年鬆開邱三,又遞了水囊給他,沉聲說道:「先喝一口水,慢慢說。」
邱三咕嚕嚕灌下去半袋水,情緒才鎮定了些,身體卻是隱隱發起抖來,顫聲說道:「李爺怕飛龍陘里不安全,今天一早天還沒亮就叫大夥收拾東西出發,想著趁早過了飛龍陘也好安心。誰知卻在飛龍陘里遇到了官兵的埋伏。」
因為出南太行的谷口與入北太行的峽谷並不在一條直線上,所以還需在飛龍陘內走上約莫兩里的路程。按說李俊明行事也謹慎,特意先派了探子進了陘內打探,見陘內安全才叫後面大隊出了谷口進入陘內。開始時一行人悄聲行來倒也無事,誰知眼瞅著就要進入通往北太行的那個峽谷時,前後都出現了大隊的冀州官兵。
李俊明忙叫那兩百護衛前後護住了當中的老幼婦孺,想拼著全力帶著眾人沖入北太行,誰知道路兩側的山壁上竟也埋伏有弓箭手,利箭似雨般落下,頓時就將清風寨的兵馬射殺了大半,其餘的人也都慘死在官兵的刀劍下,只剩下了中間的那些老幼婦孺。誰知那些官兵竟連這些人也不放過,提刀捉著人就砍,除了一些年輕女子留下之外,就連幼小的孩童都沒放過。
邱三能活下命來全靠僥倖。他本一直坐在嚴嬸子她們的大車上,因著油嘴滑舌不討大夥喜歡,那幾個婦人便合計好了戲耍他,快進飛龍陘時故意支使了他去遠處打水,想著讓他追趕一下大車。誰知竟是這樣一個無意的玩笑救了邱三一命,待他打了水追到谷口時,寨子裡的護衛已是與官兵打了起來。
他膽子小,腦子又靈活,嚇得立刻縮回了谷內,直到那些官兵押著活人往東走,這才敢動地方。邱三邊說邊哭,眼淚鼻涕糊得滿臉,哭道:「都死了,都死了!嚴嬸子、馬大嫂……老人孩子都沒放過,幾百人都殺了!官兵殺得到處是血,人間地獄一樣。」
辰年雙目通紅,瞳孔里卻冒著火,雙手在體側緊緊地握成了拳,整個身體都隱隱顫抖起來,嘶聲問道:「小孩子也沒放過?」
「沒有,沒有。」邱三哭著搖頭,雙腿虛軟得撐不住身體,只能癱坐在地上。他不算好人,不過是為了餬口偷雞摸狗,卻從沒有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更沒見過這樣殺人如砍菜切瓜的場面。
在上清風寨之前,他心中以為這些山匪就是窮凶極惡之人了。可真等進了寨子,發現大夥也不過都是被生活逼得混不下去的普通人,會笑著和他說話,會和他稱兄道弟。有家室的惦記著讓老婆孩子吃飽穿暖,打光棍的就做夢有一日能娶上一房媳婦。
自幾百年前起,清風寨一直以「義」字立本,寨子裡有著自己的產業,能養活大半的人。偶爾打劫一下過往商隊,卻不過是留下些買路財,輕易不傷人性命。有時遇見那窮苦的百姓,寨子裡甚至還會給點乾糧。這些人,說是匪,其實也不過是在山裡過活的貧苦百姓!
可就是這樣一群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卻慘死在了官兵的刀下。辰年鐵青著臉,咬著牙不發一言地向著坐騎走去。封君揚忙從後一把拉住了她,急道:「辰年,你冷靜一下!」
辰年忍著淚轉頭看他,嘶啞著嗓子問他:「那些都曾是我身邊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叫她們嬸子,叫她們婆婆。她們看著我長大。義父不在的時候,我餓了的時候她們會給我吃的,夜裡害怕就會睡到她們家裡的炕上。還有那些自小同我一起長大的姐妹,還有小柳,她們現在還在官兵手上生死難料,你叫我怎麼冷靜?」
封君揚平靜地看著她,說道:「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更應該冷靜。你去是為了救她們,而不是去送死。」
辰年鼻腔一酸,封君揚已將她擁到自己懷裡,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說道:「哭吧,心裡既然難受就好好地哭一場,哭完了我們再好好想該如何去救人。辰年,你記著,事情越是慌急,人就越要沉穩。」
辰年的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我不哭,哭沒有用!」她聽見身後邱三的哭泣聲,回身惡狠狠地去看仍癱坐在地上的他,冷聲道,「不准哭!起來,把眼淚擦乾!」
邱三忙爬起來,用衣袖胡亂地抹著臉:「我不哭,我聽你的吩咐!」
辰年雙眉擰起,問他道:「你會不會騎馬?」
邱三忙點頭道:「小的會!」
「那好!」辰年將坐騎的韁繩交到他的手中,一字一句地交代他道,「你騎著馬趕回寨子,把你看到的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大當家,請他速速派人來救人。我會先追過去,在路上留下記號。去!快去!路上停也不許停,一定要儘早把消息傳回寨子!」
邱三慌忙爬上馬背,撥轉馬頭往清風寨方向趕去。
辰年又轉回身去看封君揚,一時卻不知該如何處理他。他武功盡失,又是那樣的一個身份,自是不能跟她一起去救人的。可若是就把他獨自丟在這山中,也將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阿策,我……」她張了嘴,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辰年,你有沒有想過此事太過於湊巧?」封君揚突然問道,他面容沉靜不見喜怒,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從容,「冀州軍怎會這麼巧就埋伏在那裡?」
辰年抿唇沉默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眼下我沒有別的選擇。」
她不是沒瞧出此事大有問題,冀州軍竟然這樣精準地埋伏,就像是早就知道了清風寨的計劃,然後提前等在這裡一般。縱使李俊明已經百般提防,還是沒能逃脫死亡的命運。就算是邱三的倖存,誰又知道是不是對方故意放他回去報信?
封君揚看她一眼,淡淡說道:「也許,此『冀州』軍並非來自冀州。」
辰年猛地抬頭看他,問道:「此話怎講?你是說冀州軍是別人假扮的?」
封君揚略略點頭,說道:「薛盛英帶兵還在清風寨之南,難不成還要特意分出一股人馬來守在飛龍陘里?若說是他有意從北偷襲,兩面夾擊清風寨,可這些人馬又太少了些。也許並不是他,甚至不是冀州軍……」
飛龍陘里的官兵,不是冀州的,還能是哪裡的?辰年聽出他的意思,問:「你是說這些官兵來自青州?」
「未必不可能。」封君揚緩聲答道。
辰年想了想卻覺得不可能:「不會,張奎宿既是為楊成才殺的薛直,他們兩個就早已結盟,楊成為何還要來殺寨子裡的家眷?」
封君揚冷冷一笑,說道:「殺了寨子裡的家眷然後嫁禍冀州,豈不是將清風寨與冀州的仇恨結得更深?之前清風寨里可能還有人會想著避一避薛盛英的風頭,忍一時之氣以保寨子。經此事之後,怕是再沒人會這樣想了。」他說著停了停,眉宇間露出些不屑與嘲弄,「也許,這不過是張奎宿與楊成的另一個合作!」
「不可能!」辰年立刻大聲否定道。
封君揚問她:「為何?若不是有人提前給了對方消息,哪裡會這樣准?」
「寨子裡就是有內奸,但是絕不可能是張奎宿!」辰年低下了頭,聲音忽有些澀啞,「因為他的老母與妻兒都在隊伍裡面,如果邱三剛才沒有撒謊,他們此刻怕已是凶多吉少。」
封君揚並不知道這些,聞言也不由得沉默下來,片刻後才與辰年說道:「辰年,你不能就這樣一個人追過去,這太過於危險。你等我一天好不好?」見辰年面露不解,他又解釋道,「我已經給順平傳信,若是不出預料,他最遲明天也就能趕到了。到時候我定會想法幫你救人。」
順平聽到他捎去的那句話就會明白他的處境,定然要帶高手過來尋他的。
封君揚說完看了辰年一眼,怕她會因他的隱瞞而不悅,誰知辰年卻說道:「這樣正好,既然你的人很快就到,我也就放心了。你留在這裡找個地方藏身等著你的人馬,我去救人。」
封君揚本是想攔下她,卻不承想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眼見著她轉身就要走,心中一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變色道:「你不能去!」
辰年不語,卻神色倔強地看著他。
他不自覺地抿緊了嘴角,壓下心中惶急,只冷聲說道:「辰年,如若今天我們換了身份,你是否能容忍我把你一人丟在這裡自己去送死?」
「我不會死的,我會見機行事。」辰年分辯道。
封君揚卻不肯鬆手:「我不管你是否見機行事,我只問你,如若是你,能不能容我丟下你去送死?」
「不會死的!你也聽邱三說了,他們不殺年輕女子。」
封君揚的面容雖還鎮定,聲音卻有些顫抖,眼中更是無法控制地顯露出氣惱來:「謝辰年,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殺年輕女子?你可知道這樣的弱女子落入兵匪手裡會是什麼下場?」
辰年不能回答,她很清楚那些官兵為何把其他人都殺光了,獨獨留下那些年輕女子。她的眼圈再一次變紅,眼淚就在裡面打著轉,幾乎要將唇瓣咬出血來,這才避開他的目光澀聲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必須現在去。就算我救不了她們,哪怕,哪怕……能幫她們死得乾淨些也好,總強過受盡凌辱再死。」
他的手卻依舊抓得死死的,無論她說什麼都不肯放開,最後沉聲說道:「我同你一起去。如果你非要去,那我就同你一起去。」
辰年不語,只低下頭去一根根地掰他的手指。
「我喜歡你。」他忽然輕聲說道,「辰年,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想讓你走。」
辰年心頭一震,忍了許久的眼淚倏地流下。她默然地站了站,抬眼去看他,盯著他的眼睛啞聲說道:「封君揚,算是我辜負了你,你就當從不認識我吧。」她說完迅疾地伸出手去扣封君揚的脈門,內力稍稍一吐,終迫他鬆開了手。
封君揚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手臂慢慢地垂下來,不再去做無用的阻攔,只垂下眼帘漠然說道:「你走吧。」
辰年硬下心腸,再不敢看他一眼,轉身提一口真氣施展輕功向著飛龍陘跑去。
此地離飛龍陘不過十餘里的山路,辰年功夫雖然不算太好,自小在山裡練成的腳力卻是極好,時間未到正午,人已到了谷口處。
一進飛龍陘,血腥氣猛地濃烈起來。辰年穩一穩心神,棄平坦的大道不走,轉身躍上旁側難行的山壁。又往前行了半里,就到了清風寨人馬遭伏的地方。清風寨眾人的屍首都已經被人推進了路旁的深溝里,雜亂地堆在一起,流出的血將溝底都浸得泥濘不堪。
四周都是死一樣的靜寂,就連一聲鳥鳴聲都聽不到。她拽著斜坡上的荊棘滑到溝底,在屍首堆里翻看了半天,終於怔怔地停了下來,心頭上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完全熄滅了。沒有倖存者,一個也沒有,那些曾活在她身邊會說會笑的男女老幼,現在已變成溝底這幾百具死屍。
唇瓣不知在何時被咬破了,一股腥甜瀰漫在她的口腔里,與外面的血腥氣夾雜在一起,教人不由得一陣陣恍惚,分不清這到底是誰的鮮血。嚴嬸子的眼還圓睜著望向天空,她顫抖著伸出手試圖去撫上那雙眼睛,卻在那本就血污的臉龐留下了新鮮的血跡。
辰年有些發怔,愣愣地看著自己被荊棘刺破的手掌,人都說十指連心,可為什麼她連疼都感受不到?身旁嚴嬸子的眼帘依舊不肯合上,辰年終於放棄,從懷裡掏出帕子認真將她的臉擦拭乾淨,站起來毅然地轉身離開。
對不起,她現在還不能讓他們入土為安,因為她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得去救小柳,救那些被官兵抓去的姐妹。
從山道上遺留的痕跡來看,那些官兵確實是往東去了。辰年仔細地看了看那些車痕與馬蹄印,大概估算了對方的人數,在顯眼的山岩上留下清風寨特有的聯絡暗號,施展輕功向著官兵離開的方向追去。
若是輕功卓絕的武林高手,疾行的速度自然是可以直追駿馬。可辰年年歲尚小,平日裡練功又不算勤快,除了被穆展越逼得養成了晨起打拳的習慣,於內力修為上很是有限,因此等她追上那些官兵的時候,日頭已近落山。
許是預料無法在天黑前走出飛龍陘,那些官兵索性早早地找了避風的寬闊之地紮營。辰年略一思量,借著暮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攀爬到高崖坡上的亂石中,藏住了身形探出頭去偷偷往下打量。
坡下只篝火堆就點了二三十個,每個火堆旁都圍滿了兵丁,鬧哄哄的,足有千餘人之眾。就在較為靠近坡底的一處火堆旁,有幾十個女子瑟縮著擠在一起,正是被這些冀州兵擄走的清風寨眾女。
這樣多的官兵,此刻又只有她一個人,若是想將這些女子都安全救走,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辰年正急得一籌莫展間,忽察覺到身後似有些異樣,未等她有所反應,冰涼鋒利的刀刃已逼到了她的脖頸處。她的身體本能地僵直,再不敢隨意動一下。就聽得有個低沉生硬的男音在後問道:「你是什麼人?」
辰年後背上立時沁出了冷汗,她乾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啞聲道:「過路的人。」
「過路的人?」那男人貼近了她,偏著臉似是打量了她一下,語速有些慢地問道,「過路的人不走路,躲在這裡做什麼?」
辰年很敏銳地發現他說話似乎稍顯生澀,口音里更是帶著些許北地的腔調,想了一想就答道:「北邊的朋友,你也看到下面的情形了。我一個單身女子行走,自然是不敢去驚擾那些兵老爺,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在這邊繞過去。」
「實話。」那人將刀鋒又往辰年的脖頸上壓了壓,「我要實話。」
辰年料想此人和下面那些官兵並不是一路人,眼珠轉了轉便顫聲答道:「好,我說實話。閣下看到下面那些被官兵抓住的女子了嗎?我是她們的同伴,一時幸運逃了出來,不忍心丟下大夥獨逃,就偷偷跟著他們,看能否找到機會救出她們。」
這個答案顯然比之前的更教這男人滿意,他手上的刀就鬆了許多,又問辰年道:「你們可是清風寨里的人?」
辰年想自己藏得這樣隱蔽,他卻能發現自己並無聲無息地摸到她身後,除了武功高強之外,很可能他就是在後面一路跟著自己來的。既然這樣,她就沒有必要再隱藏身份。思及此,索性點頭道:「不錯,我們都是清風寨的家眷。」
她怕引得身後男子不悅,不敢隨意回頭,只用眼角餘光看到他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又聽他低聲問道:「那你可認識謝辰年?」
辰年心中一突,不知這人為何會問到自己,又分不清他到底是敵是友,一時之間不知到底該如何回答。她這樣一遲疑,那男子不耐煩地就用刀背輕輕地磕了磕她的肩膀:「回答。」
辰年緊張地舔舔嘴唇,答道:「認識。」
「她在哪裡?」男子又問。
辰年便抬手去指縮在人堆里的小柳,答道:「就在下面,人堆里穿月白色衫子的那個。」
男子輕輕地「哦」了一聲,將壓在辰年脖頸處的刀收了回去,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怎的生得這麼嬌滴滴的模樣,不是說是個野丫頭嗎?」
辰年暗暗冒汗,偷偷轉回頭去看身後的人,夜色中也瞧不清這男子的面容,只看到他身形甚是高大,比她高了一頭還有餘。手中的那柄刀也甚為奇怪,比尋常刀短了許多,刀身彎曲成半月形,有幾分像是北漠的彎刀,卻又不似彎刀那般光亮精緻,烏漆漆的,隱隱透著一股凜冽的寒氣。
男子瞧到辰年在看他的兵器,不在意地掃她一眼,將手中的怪刀插入腰側刀鞘,轉身就要往坡下去。
辰年心裡一驚,生怕他引起下面官兵的警覺,到時再想救人就難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壓低聲音問道:「你做什麼?」
男子很自然地答道:「救人。」
「就這樣下去救人?」辰年驚愕異常,急得幾欲跺腳,「你就算武功再高,又怎麼能獨自救出這麼多人。你先等一下,等我想個法子!」
「放開。」男子卻是看向她仍緊抓著他的衣袖的手,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過是救個人,還用想什麼法子!」
辰年一愣:「一個?只救謝辰年一個?那其餘的人呢?」
男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其他人與我何干?」
辰年萬萬想不到他會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來,一時差點沒被氣了個仰倒。她自覺不是這人的對手,只得強壓下脾氣,忍氣吞聲地問他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要救謝辰年?」
男子卻是奇怪地問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辰年算是瞧出此人思維獨特,和他也辯不清什麼道理,因此心裡雖是十分詫異他為何會來救自己,卻也不再廢話,腦子裡只飛快地琢磨如何能打動他,讓他能為自己所用。就聽他剛才的話,她現在是萬萬不能承認自己就是謝辰年,否則他怕是會直接拎了自己走,連下去救人都省了。
這男子顯然不是好奇之人,見辰年沒有說話,便也不再問,只是轉身就走。辰年見此忙低聲道:「你若肯幫我,我也幫你去救人。」
男子拒絕道:「謝了,不用。」
辰年突然詐他道:「若是沒有我的幫助,你定然救不了人,起碼救不出活人來。」
她這樣一說,那男子果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她。辰年咬了咬牙,欺他可能來自北地對青、冀兩地的事情不熟,連詐帶嚇地說道:「你可知道底下這些官兵來自哪裡?為何要抓謝辰年她們?抓了她們這又是要帶到哪裡?」
那男子果然上當,問道:「為什麼?」
辰年暗道這「為什麼」可就得等她現編了。她心思轉得極快,眨眼間拖延之計已是到了嘴邊,「這裡說話不方便,你我二人且先尋個隱蔽些的地方,我細細講給你聽可好,否則你就這樣冒失地下去救人,就算你武功蓋世,怕是非但不能救出謝辰年來,還要害她丟了性命。」
她一面說著,一面退向一塊巨大的山石之後,向那男子招手道:「這邊來吧,千萬莫要教下面的人看到了。」
那男子似是遲疑了一下,果真就跟著她慢慢走到了山石後面。辰年暗暗鬆一口氣,心道人都說北地人重諾好騙,果不其然。只是不知這人為何要來救自己,她定然是不認識此人的,那剩下的就只可能他是受人之託了。
封君揚說他的人要等到明日才能趕到,那應該不是雲西那邊的人,更別說若是封君揚的手下,應該像鄭綸那樣老實呆板才是,絕不會像這人一樣不著調。
難不成是義父托他過來的?辰年腦中靈光一現,忽地記起葉小七曾說見過義父與個絡腮鬍子的異族男人在一起,莫非就是此人?如此說來,這人身形倒是像北地異族人,只是此刻天黑,也瞧不清這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怎麼看著也沒有鬍子啊。
就這麼一會兒的空當,那男子已有些不耐煩了,用一口並不流利的漢話問道:「你想要說什麼?快說!」
辰年突然問道:「可是穆展越穆爺請閣下過來救人的?」
那人微微一怔,想了想,才說道:「算是吧。」
辰年本沒抱什麼希望,聽他這樣答不由得心中大喜,差點脫口問出「義父現在何處」,話到嘴邊她又強行忍下了,按捺住心中歡喜,瞎話張口就來:「這就更不是外人了!我叫文若柳,和辰年是無話不言的好友,就是和穆爺也是極為相熟的。不知閣下怎麼稱呼,有閣下幫忙,今天這事好辦了。」
那男子根本不為所動,只是抱懷看她,很直接地說道:「我要救的只有謝辰年一個,不會幫你救人,你就是和我攀交情也沒用。」
辰年卻正色答道:「咱們要商量的就是如何救謝辰年!你可知道這些官兵實際上專是為她一個而來的?其餘的人不過是個搭頭!你就這樣衝下去救人,不等到跟前就會被他們發覺了。我可是偷偷聽了他們的談話,說是上官有交代,一旦有變故,先行擊殺了謝辰年,絕不能讓她活著落到他人手中!」
那男子聽得奇怪,忍不住問道:「這是為何?」
辰年等的就是他問,只有他好奇,才可能引得他上鉤。她腹中已有一套說辭,半真半假地低聲說道:「這事說來曲折,我簡單說幾句給你聽吧。瞧你這模樣不像我們本地人,可是聽說最近冀州生變?」
那男子點頭道:「薛家兩兄弟鬧翻了。」
辰年忙奉承道:「想不到兄台竟也知道,佩服,佩服。」
那男子暗道:這事天下人都快知道了,這有什麼好佩服的。不過被人佩服總是件感覺不錯的事情,便也沒有說什麼,只等著辰年下面的話。
辰年就又接著說道:「兄台既然是穆爺的朋友,那就應該知道冀州薛直是穆爺親手殺的了,冀州薛家兄弟找不到穆爺,你說冀州軍抓穆爺的義女是做什麼?」
男子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啟發想下去,很快就自己走進了她的套中,問道:「你是說他們想要抓的是丘穆陵越?」
他後面幾個字語速很快,發音又有些古怪,辰年一時沒聽清楚,下意識地問道:「什麼?」
「沒什麼。」男子很快地說道,停了一停,又說道,「你別繞圈子講話,直接說你都聽見他們說什麼了?」
辰年顧不上再去細琢磨他剛才說的那幾個字,忙答道:「我聽說他們要拿辰年做餌,用來引穆爺上當,還說一旦引得穆爺前來,就要立刻殺了辰年以絕後患。所以,你就這樣衝下去,他們又不認得穆爺是何模樣,只會把你當做穆爺,然後立刻殺了辰年。」
那人聽了沉默不語,辰年又再接再厲地說道:「不如我想個法子幫你救出辰年。」
「什麼法子?」男子問道。
辰年卻先不答是什麼法子,只說道:「法子我有,但是不能白白送你。我幫了你的忙,你也得幫我一個才算公平。」
男子多少猜到辰年的要求,說道:「下面人太多,我一下子殺不光,頂多能再幫你多拎出一個人來。」
辰年心想這人果然不愧和義父相熟,連性子都這樣相似,遇事都是那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主兒,從不肯轉個彎行事。她忙說道:「我不用你救人,我只要你抓人。我看閣下武功高強,不如趁其不備擒其賊首,逼得他們放人。」
那人漢話雖說不利索,人卻不算太傻,說道:「我這樣一出去,還不是要被人當成你那位穆爺?謝辰年一樣保不住。你想哄我,我不上你的當。」
辰年早有準備,聞言說道:「我剛已經說了,有法子先將辰年救出來。作為交換,你幫我把下面這些官兵的賊首給我抓來,怎麼樣?」
那人不語,只偏著頭打量辰年,像是在盤算這買賣划算不划算。
眼看著下面那些官兵已經吃過晚飯,已有不少人將目光投向清風寨諸女,更有人開始大聲調笑,辰年心中不由得十分焦急,追問道:「可行?」
那人想了一想,總算點頭,「你既然非要如此,我答應便是,不過到時候我只帶著謝辰年一人走,你和你那些同伴能不能逃脫我可不管。」
辰年忙道:「好。不過,你得先讓我看看你武藝高低,我好決定用什麼法子去抓那賊首,到時是智取還是強攻——」
她話聲未落,也不知道那人何時又將那柄怪刀從腰側悄無聲息地抽了出來,辰年只覺得面前一寒,尚不及躲閃,那刀鋒已緊擦著她的麵皮划過,就聽那人問她:「如何?」
辰年額前的劉海被刀削落不少,細碎的髮絲落了滿面都是,若是往日她怕是早已氣得罵娘,可此刻心中只覺高興,贊道:「好刀法!」
那人輕哼了一聲,說道:「你有什麼法子先把謝辰年救出來?快說吧。」
辰年已有計劃,並不急著講出計劃反而是先問他的姓名。
「步六孤……」那人說了一個奇怪的音節就停住了,想了想又改口道,「陸……驍,我叫陸驍。」
辰年猜他報的應是假名,此刻卻也不揭穿,只逼他立了誓不可不守信義,才又不急不忙地說道:「我有法聯繫上小……辰年,你先等著,到時聽我指揮就是!」
陸驍將信將疑地應下了,辰年便帶著他偷偷往坡下潛行了一段,指著不遠處一塊半人多高的大山石說道:「你去那裡貓著,等一會兒……」她仔細地將後面的安排交代給那人聽,又叮囑道,「動作一定要快!不能教人察覺。」
陸驍顯然有些不情願聽辰年的指揮,不過剛才既然答應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就往一旁的山石後藏去。他身形伏得極低,行路悄然無聲,如同融入夜色之中的黑豹,眨眼工夫就消失在山石樹叢之中。
辰年的心又放下幾分,暗道天不亡她,此人簡直就是上天派來幫她救人的,刀法好,身手靈活,最關鍵的是還好騙聽使喚。
她凝一凝心神,將身上所有容易反光的飾品都摘了下來,又用柔軟的枝條雜草編了頂草帽扣在頭上,悄悄地往坡下潛去。直到離坡下那些篝火不及二三十丈遠的地方,她才無聲地停下身來,藏於一處茂密的灌木叢後,扯了一片樹葉含入唇間,一面從縫隙之中偷偷打量下面的情形,一面輕輕地吹響了口中的樹葉。
那聲音很是尋常,就同這大山里滿坡飛的野雉叫聲一般,就像是樹叢中的野雉忽地被什麼驚擾了,發出了幾聲既是驚懼又是示警的叫聲。過不一會兒,別處的夜雉也跟著叫了起來。
這情形很快引起了底下那些冀州兵的警覺,就有十幾個人舉著火把拎著刀往崖坡上尋來,可找了半天也不過是驚飛了幾窩不知名的野鳥野雉,搞得崖坡上的鳥叫聲卻更多了,一時之間很是熱鬧。那些人尋了一會兒,見無什麼異處便都鬆了心,說笑著回去了。
崖坡上的鳥叫聲卻沒有立時停歇下來,夾雜在這一片雜亂的鳥叫聲中,也不知是哪一種野鳥發出的叫聲,既清脆又婉轉,比旁的聲音好聽了許多。坡地的那些官兵剛才已是親自去查看了那叫聲傳來的地方,並未發覺什麼可疑之處,聞音便也沒怎麼上心,可縮在清風寨眾女之中的小柳神色倏地一振。
她側耳聽了片刻,面上忽地露出一絲驚喜之色,很快又反應過來,生怕被不遠處看守的士兵瞧出破綻來,嚇得忙低下了頭,只凝神聽那清麗悅耳的鳥叫聲。
足足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崖坡上各式的鳥叫聲才漸漸停歇下來,那婉轉好聽的鳥鳴也隨著停了下來,黑夜中的山野再一次沉入靜寂之中。小柳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眼看著四周看守的兵士也漸漸露出疲態,開始倒班休息的時候,才從人堆里遲疑地站起身來,怯怯地走了出來。
立刻就有看守兵士高聲喝問道:「做什麼?」
小柳既羞又怕,低著頭死死地捏著衣角,走近一個坐在火堆旁的身材高大的士兵,低聲央求道:「這位大爺,可否陪奴家去……去坡上方便一下?」
她聲音雖低,可還是被旁邊的幾個士兵聽了個清楚,立刻就有人不懷好意地鬨笑起來,調笑道:「好啊,妹子覺得哪裡才方便啊?」
小柳羞憤得臉色通紅,眼圈裡都窘得含了眼淚,只楚楚可憐地看那身材高大的士兵。她人本就長得貌美嬌弱,此刻又故意作態,果然就引得那士兵心軟起來,指著崖坡那邊說道:「去那邊吧,我就在後面看你,你莫要逃。」
小柳滿懷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向著他飛快福了一福,低聲道:「多謝大爺恩義。」
她說完便低著頭往崖坡那邊走去,那士兵就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從後面跟了上去。小柳走了十幾丈,尋了一處灌木叢,又回身看了看坡底那些士兵,似是覺得這地方還不夠隱蔽,便又繼續往上慢慢爬去。
眼瞅著兩人離著眾人越來越遠,那士兵便出聲喝道:「停下吧,不要再往上去了。」
小柳回身可憐巴巴地看他,羞澀道:「大爺,這地方荊棘太多,蹲不下身的。」
那士兵也無話,又想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便大意起來,點了點頭,又隨著她往上走了十來丈的距離。就在繞過一處山石時,他腳下似是忽地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人猛地往下矮了矮,不過很快就又站起來了,從山石後露出頭來。
小柳就在旁邊不遠處顫聲喊道:「大爺,您坐那兒等我片刻就好。」
她說著也在一叢灌木之後蹲下身去了。坡底瞧熱鬧的幾人什麼也瞧不到,就沒了興致,又瞧著有夥伴坐在那裡看守,便也都鬆懈了精神,回過身守夜的守夜、睡覺的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