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後記

  去年有一陣重拾減肥大業，每天早上五點半，我沿著堤壩跑步四十分鐘。正值盛夏，堤壩公路的另一邊是一片樹林，日出就從那裡開始。我每天痛並快樂著，痛是因為晨跑著實折騰人，快樂是因為日出的風景是屬於這世上少數人的，而我便是這少數人之一。

  五點半太早，跑步又太寂寞，我偶爾塞著耳塞聽歌，不聽歌的時候總能聽見哼哧哼哧的聲音，來自一個呼吸特別重的晨跑的老大爺。每天還能見到同一個大媽，通常我開始跑的時候，大媽已經在堤壩欄杆上壓腿休息了。偶爾經過幾輛車，糟蹋一下清新的空氣，倒也無傷大雅。

  再後來，我突然發現岸邊停著一艘已經被廢棄的貨船，以前竟然從沒注意到那樣一個龐然大物，於是我每天就這樣瞅瞅大媽，聽聽老大爺的呼吸，欣賞欣賞破船，再每周去一趟醫院看病。

  是的，那一陣我得了點小毛病，每周都要跑一趟醫院，起大早爭取掛到第一號，配完中藥和中成藥，還要風風火火橫跨醫院大樓趕到另一個藥房配另一種藥，胳膊上抽血的針眼有好幾個，排隊候診時聽各種各樣的看病故事和醫院外的八卦，當然，在我和醫院虐戀情深的同時，我並沒有忘記我的減肥大業，並且時常絞盡腦汁得琢磨著怎樣能夠賴個床偷個懶，畢竟減肥是痛苦的，而我減肥十多年還沒成功，顯然是個沒半點毅力的。

  於是在老媽的口水鎮壓之下，她規定了我的跑步路線，從堤壩公路的這一頭，一直跑到另一頭的柏樹那裡。

  柏樹有一個名字，名字我不便說。它就立在河上，或者說栽著它的那塊土地，就立在河上。每次跑到終點，我都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掉個轉身，我很快就能回家了，於是我看這株柏樹也十分順眼。

  跑完一個盛夏，到了秋，柏樹依舊挺拔，綠意盎然，早晨的堤壩公路上，依舊只有那幾個熟悉的身影，彼此見面已能點頭，我的身體也漸好，順便經歷了醫院更換系統那天一團亂的場面，連我拿藥都碰上了麻煩，橫跨醫院大樓時更加風風火火。我還在排隊時認識了一個小姑娘，個子嬌小，臉盤非常大，與身體極不協調，乍看之下讓人害怕，再仔細一看，她上身略胖，下身卻很瘦，聊天后才知道這是她服藥的後遺症，從前她的臉盤和身材都正常，治病這幾年漸漸成了這副模樣，除了外形的影響，她還不能運動，不能見陽光，這病還不能根治，她才二十歲，也就是說，她接下來的人生，每日都要與藥為伴，與陽光隔離，並且再也無法擁有女孩兒最在乎的容貌，而她的聲音非常的甜，用這樣甜美的聲音，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訴說自己的病情，我心裡默默感嘆。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我去醫院的路上，去的晚了，日頭已經很高，她從對面匆匆走來，躲在路邊陰影之下，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因為沒過多久，我就不用去醫院了，我的病好了，天已入冬。

  早晨霜濃，我依舊想法子躲懶，冬天吶，大冬天晨跑需要多大的毅力，可惜我揭竿不起，口水鎮壓是十分可怕的，當我閉著眼睛下樓之後，我懵了一下，再迷迷糊糊地趕到堤壩邊，面對幾米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大霧，我的內心激動萬分，因為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麼大的霧，跑步是有生命危險的，掉頭，必須掉頭，我一邊跑步，一邊內心OS，掉頭，口水鎮壓怕什麼，生命誠可貴，我連車燈都看不見了，這還不掉頭？右手邊的樹林消失了，左手邊的江河也不見了，更別說晨跑那幾張熟面孔，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了，跑著跑著，我想。

  那時天蒙蒙亮，日出不比夏日，還看不見半分太陽的影子，我從堤壩這頭開始跑，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霧，天地白蒙蒙一片，我第一次享受到獨屬於我的清晨，我看著太陽悄悄地鑽出樹林，樹林慢慢地走出迷霧，迷霧在江河上緩緩飄散，那棵柏樹一如從前的每一日，昂然挺立於江河之上。

  偌大一片江河，有船經過，有鳥飛過，有魚游過，而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看盡百態的老者，慈悲地望著江上那一個又一個的過客，也許就這樣望了百年，看時代變遷，看生老病死，看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出日落。

  我那時第一次想，這是一棵很好看的柏樹。

  回去的路上，霧已散盡，又經過那艘已被廢棄的貨船，我仔仔細細打量許久，猜測貨船的主人是誰，貨船是什麼時候開始停在這裡的，萬人萬物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無論生命長短，沒有例外的。你看蚊子活得短吧，吸了我的血，被我一巴掌拍死，那也是一個故事。

  回家開電腦，我搜索了柏樹的名字，還真我被搜索出來了。名字是悲的，卻有一個關於希望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有老媼，有大夫，有生生死死，最後回歸到這株柏樹，代表著希望。

  於是，我的筆下有了一棵冀柏樹，有了一艘二手破船，有了那個大霧的早晨，有了李政和周焱。他們的過去交集在同一天，相同遭遇之下，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代表著逃避和頹廢，一個代表著希望和活力，他們都是最簡單的小人物，世上最多的就是小人物。

  生命也許波瀾壯闊，最後終將歸於平淡，短短几十載，總會遭遇幾個坎，學業、事業、愛情、家庭，這些那些，好的壞的，不過是千萬年中，只有不到百年生命的小人物所經歷的短暫光陰，連一棵柏樹都比不過的時光，好好過，不要辜負了。

  我已經幸運太多。

  書於2016年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