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花月夜(5)
2023-12-20 03:19:29 作者: 多多
這下變故太突然,王子進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見黑衣男童惡狠狠地望向緋綃,咬牙切齒地道:「算你厲害,竟將這啟動封印的符咒,刻在他身上!」
八
王子進此時才明白,緋綃為什麼會將他劃得滿身傷痕。
只見男孩惱羞成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要讓你們二人都葬身這裡……」
他的身體飛快地變化,稚嫩的臉龐上嘴咧到了耳根,四肢合攏,體型變大,眨眼間又變回一條大蟒。
但它卻並不傻,吐著血芯向緋綃襲去,顯然是害怕了王子進身上的符咒,不敢隨便出手。
王子進遠遠地見緋綃拄著長刀立在雪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顯然方才他畫出封印消耗了太多法力和體能,不要說念符咒,連避讓的力氣都沒有。
王子進再也忍不住了,發狠地大喝一聲,抓起手中的寶劍,縱身一躍,就抱住了大蟒的尾巴。
但懷中一片滑滑涼涼,腥氣撲鼻,無處著手。大蟒急速爬行,一甩尾巴,便將王子進甩脫了,他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待停住一看,果然離緋綃已經近了好多。
黑蟒揚起積雪,怒氣沖沖地叫囂:「殺不了他,殺了你也行!累我吃了如此多的苦頭!」
王子進見緋綃垂手站在白雪中,並不抵抗,不由急道:「緋綃,快逃啊!」
說罷,他拿起寶劍就沖了過去。
緋綃卻在冷風中回過頭,戀戀不捨地望著他微笑,「子進,你一個人快逃吧……」
他的秀髮遮住了白玉般的臉龐,白衣飄飛,像是在冰雪中綻開了一朵花,只是這白色的花即將凋謝。
「緋綃!」王子進大喊一聲。
就在此時,黑蟒已經來到緋綃面前,一口就朝他的頭頂咬了下去。緋綃無力抵擋,只能側身躲避,卻還是沒有躲過。
只聽撲哧一聲輕響,蟒牙貫穿了他的肩膀,血瞬間就染紅了他一身如雪白衣。
他艱難地舉起刀,撐住了蟒口,總算沒有被吞入口中。即便如此,他仍望著王子進的方向,紅唇微動,不斷地說:「子進、子進快逃啊,不要磨蹭了……」
王子進心中激憤,提起寶劍便沖了上去,大聲喊道:「逃什麼逃?我王子進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冷風如刀,吹得他面頰生痛,轉眼就凍凝了熱淚。
他想起了跟緋綃的約定,想到兩人說好了春暖花開時要一同遊山玩水,怎麼眨眼間就化為了泡影呢?
都是因為它!這可惡的怪物,如果沒有它,他跟緋綃一定在逍遙快活地喝酒吃雞!
他滿含怒意,全部力氣都貫注在長劍上,一劍便刺向蟒頭。
黑蟒冷冷地看著他,似在嘲諷他的不自量力,它輕輕避讓,就躲過了王子進拙劣而漏洞百出的攻擊。
哪知王子進劍鋒一偏,居然繞過它的頭顱,長劍劃破鱗甲,刺入巨蟒如燈籠般巨大的眼睛中。
之前一劍,竟是虛招。
只聽撲哧一聲輕響,一股溫暖的黏液噴到了他的身上。王子進見得了手,心中一喜,剛要拔劍出來,卻覺得整個人如騰雲駕霧般飛起來。
只見黑蟒吃痛,居然把緋綃吐出來,昂起身子,拼命甩動著腦袋,要將他甩脫。
蟒蛇本就龐大,一立起來如三層樓那般高,王子進被晃得頭暈目眩,抓著劍柄的手漸漸鬆脫。
不知為什麼,他眼前浮現出柳兒柔美的面龐和她那件如愛情般熱烈的紅斗篷。
這是他唯一對不起的女人,而最終,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終將負她。
「子進,你萬萬不可鬆手啊!」緋綃在地上叫道,他半邊衣襟被鮮血染紅,長發披散,甚是狼狽可憐的樣子,不復平時的風流瀟灑。
「緋綃,我抓不住了,你快走吧!」王子進在空中顛簸,隱隱感到自己命已快絕,但只要緋綃能活下來也是好的。
緋綃卻搖了搖頭,再次朝他露出平時慣見的、自信的微笑。
「子進,你要抓住,我這就啟動那封印,將他封起來……」他說罷十指尖尖,在胸前擺成蘭花的姿態,默默地念咒。
巨蟒在雪地上翻滾,痛苦不堪,瞬間便將幾個雪丘打散。王子進已經握不住劍柄,手漸漸滑脫,如風中敗絮般即將掉落。
恰在此時,他突然覺得身上暖意融融,無數道刺目金光從棉衣中射出來。
他嚇了一跳,精神不由一振,只見方才緋綃砍過的溝壑中同時迸發出刺眼光束,足有方圓十幾丈那麼大,輕易將巨蟒的身形籠罩在金光之中。
「你、你為何要這樣?」巨蟒似乎十分痛苦,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河神!你便是拼了命也不過封我百年而已!又有何用?」
緋綃卻不理他,仍埋首念咒,王子進見他如觀音化身,亦男亦女,既有男子的偉力,又隱含女子的堅韌。
他的面容迸發出光芒,似變成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強大得近乎神的人。
可隨著他不斷地念著咒語,身上的傷口就迸裂一分,白衣上的紅色漸漸擴大,這犧牲的場面,宛如寺廟中佛祖捨身的畫像。
王子進知道他在耗盡生命啟動符咒,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他只是個平凡的、心軟的、毫無建樹的書生,怎麼值得他犧牲性命去救?王子進心中難過,突覺萬念俱灰,一鬆手就從半空跌落下去。
如果自己的死,能換來緋綃的生,便是死了也沒什麼!
然而他的身體尚在半空,就聽緋綃大喊了一聲:「成了!」
突然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他身上的光,地上的光,如有生命般匯聚成一團,直衝天際,照亮了黎明前的天空。
「你這狐狸,將來我再出來,定然不會饒你!」黑蟒的身影在金光中掙扎扭動,但任憑它如何掙脫,仍然被金光一點點吞噬了。
就像陽光下的影子必定消失般,不留一絲痕跡。
王子進砰的一聲重重跌落在地,而金光噴涌到極處,驟然收縮,如一條金龍般隱沒到了地底,世界又變成了一片平靜,只有陽光在雲層後,露出了蟹殼般的青色光輝。
「不錯,我只能封你一百年,可是百年之後他便轉世,你又到哪裡找他?」緋綃靜靜地回答。
「你這般為了一個凡人,卻是何苦……」冷風送來一聲嗚咽,卻是那巨蟒的最後一句話。
緋綃疲憊地提著刀,拖拖拉拉地向王子進走來,邊走邊笑,「子進,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啊!你看到了嗎?」
王子進卻躺在地上,望著漸漸變成青藍色的蒼穹,連動也不能動一下,他只覺周身無一處不疼,身體越來越冷,十分難過。
緋綃見他不答,蹲在他面前問道:「子進,你這是怎麼了?」
王子進見他一張俏臉沾了鮮血,就在自己面前,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滾了下來。
「緋綃,我此番不成了……」他竭盡全力地說,可才說了幾個字,喉頭一甜,就噴出一口鮮血。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關於春天的約定中,爽約的竟是自己。
緋綃焦急地望著他,語氣已經帶著哽咽:「子進,不要緊,我一定會將你治好……」
「不成,我是不成了……我剛剛又看到沉星了,她還在等我……」王子進斷斷續續地說,「我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子進,你不要說話,我這就帶你回家……」緋綃伸臂要去抱他,哪知這一抱,王子進又吐出幾口鮮血,染紅了衣襟。
見此情狀,他的心立刻變得冰冷,只怕王子進的內臟都已經摔碎,真的活不成了。
他只好將王子進又放在地上,低聲道:「子進,你放心,你一定不會有事。」
但說出的話卻沒有半分把握,玉雕般的臉上,滿是落寞。
王子進眼含淚水地望著他,「緋綃,你不要難過,我與你相識,還未見過你如此傷心……」他頓了一頓又說,「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與你在一起的兩年,便是死了也無憾了。」他嘆了口氣,又咳出口血,「可是我最對不住的,就是柳兒了……」
冷風蕭瑟,捲起地上的細雪,緋綃跪坐在將死的王子進面前,兩行清淚,順著他白玉般的面龐滾落而下。
他鳳眼微紅,面容淒楚,讓人看了為之心碎。
王子進見了,伸出一隻手替他拭去眼淚,「緋綃,你怎麼哭了?我還從未見你哭過……」
「子進,你過去問我有沒有傷心過……」緋綃握住他的手,輕輕地說,「我告訴你,我這一世,最傷心的就是看見一個男孩被人亂刀砍死,那時便發誓定不要他再死在我面前!」
他兀自傾訴,王子進的神志卻逐漸模糊,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覺身體越來越冷,風雪瀰漫,似乎就要將他吞噬了,最終他留戀地看了緋綃一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所以,子進,我定不會讓你死的!」緋綃說著,拿起手中的長刀,口中念念有詞,須臾之間,長刀就在他手掌中飛快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一個血紅色的圓球。
王子進有氣無力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疑惑。
只聽緋綃道:「子進,這是我全部的修行,你吃了它,定可活命……」
王子進的意識即將消失,他怔愣地望著天空中飄飛的落雪,緩緩變白的天色,目光戀戀不捨。
哪知就在這時,有人撬開他的嘴巴,往嘴裡塞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帶著一股清涼之氣,直衝口鼻,一入口就消失了,滑入五臟六腑,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緋綃眼見他吃下去,滿意地笑了。他伸出一隻長指,沾染了自己的鮮血,按在王子進的額頭上。
「子進,我最後的法力都用在你身上了,今後你將忘了有關我的一切,平安地活下去……」
他紅唇微翹,鳳眼卻含著淚光。
忘掉?什麼忘掉?王子進想要搖頭,卻連動一下都不能。
「千年之後,若是有緣,你我再重逢吧。」緋綃說著,指上加力,王子進不覺頭中一陣眩暈,神志越發模糊。
只見亂花飛雪中,正有一隻白狐蹲坐在他面前,眼如黑玉,偏著頭望著自己。它似受了很重的傷,雪白的皮毛被鮮血染紅。
白狐戀戀不捨地看了他一會兒,拖著一條瘸腿走了,走時一步三回首,似通人性一般。
王子進覺得這白狐甚是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它,卻又想不起來,心底只希望它不要走遠,但那抹白影還是消失在雪中。
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了血的腳印,如梅花初綻,艷麗而寂寞。紅梅開在雪中,也綻放在王子進心底。
他心中難過,一時氣急,竟然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雪凍醒了他,只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雪淹沒了河床、殘柳、碎石以及一切能銘刻下記憶的痕跡。
「我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沒在家中歇息?」王子進十分納悶,但又覺得心中難過,空落落的似是丟了十分重要的東西。
對了,回家!也許回到家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了!
他爬起來,跌跌撞撞,一路踩著雪向家中走去。冷風蕭瑟,細雪飄零,他像是失了魂魄,心中儘是揪痛,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悲傷之事。
他走到天光大亮,遠遠地可看到自家院落,那烏漆的大門,還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曾幾何時,曾有人身穿白色大氅,站在門外朝他揚眉輕笑?
他正疑惑,見柳兒身披一件猩紅色的斗篷,正焦慮地站在門外等他。
那紅色在雪中鮮艷美麗,似是給這銀裝素裹的世界點上一點硃砂。
柳兒遙遙見他過來,跑過來撲到他懷中,輕輕哭道:「你可回來了!」
「柳兒,這是怎麼了?」王子進茫然地問。
「不知道……我也不知為何站在門外等你,好像你不會再回來了一樣。還好你回來了,我好高興啊……」柳兒說完,又止不住抽噎不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子進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當年去東京赴考,是誰站在青石堤、綠柳岸上等他?
秋夜朗朗,又是誰跟他並肩坐在畫舫上欣賞歌舞?
夜闌人靜之時,又是誰笑著抱出美酒和燒雞放在他的面前?
「子進」、「子進」、「子進」……腦海中似乎有個少年的聲音迴蕩,清脆響亮,或開心,或失落,或痛苦,綿綿不絕。
那個名字,那人形貌,呼之欲出,可他偏偏就是想不起來是誰。王子進心中激憤,一下蹲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柳兒見狀急忙問道:「子進,子進你這是怎麼了?」
「我、我也不知道……」王子進哭得越發傷心,「我好難過啊,好像剛有什麼人離我而去,可是我偏偏忘了他是誰……」
淚涕橫流,悽慘至極。
柳兒也越發難過,忍不住流淚,憐惜地捧起王子進的臉,「子進,子進,還有我呢。」
卻見王子進的額頭上多了一個紅色的痕跡,似是顏料,又似鮮血,她抹了兩下,竟然怎麼也抹不掉。
王子進望著她皎潔的面孔,點漆般黑亮的雙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只覺答案就在這張臉上,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哇的一聲哭得更急,只覺這蒼茫大雪,似乎帶走了他最為重要的東西,最為珍惜的人。
柳兒急忙抱住他,王子進委頓在她懷中,兩人坐在門外,似乎時間就此停駐,不再前進,將這一生一世,都濃縮在這皚皚雪景中。
這世上滄海桑田變幻,又有誰,曾記得,春江花月?